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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渡伏在临江台的横栏上,望着在金色阳光下涌动的江水若有所思。身着紫色长裙的香茗向他款款走来,礼貌的停在了云渡背影的几步之外:

“云渡哥哥,你找我有事吗?”

云渡转过身来面向香茗,平静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但那平静的脸让香茗感到隐隐的不安——多年之前,她见过这种平静,那是一种好像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一般的、充满了诀别之意的平静。

“说吧,你要找的是什么?”

“曦星剑!”南宫兴奋地答道。

“兵器么……那么,你的计划呢?”云渡说:“既然是十几年遍寻不着的东西,多半是需要我布阵占星吧。可是华夏之大,用占星术测出一样我从没见过的东西谈何容易?而且那把剑要是已经到了优罗、鬼方之类的地方,就更是大海捞针了。”

“我明白,人家也没指望你能布出纵观四合的占星大阵。所以在寻找曦星剑之前,我们必须先得到另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南宫神秘的一笑:

“九天算尺。”

云渡心里一惊。九天算尺曾是天枢的圣物。据说上面以咒文的形式凭依着天枢历代的测绘记录和算符算式,可以在占星士的操控下自动完成繁复的星轨推演和方位计算。就算是一名能力普通的占星士,凭借它也可以独立完成规模宏大的占星阵。但九天算尺在数代炬子之前就已遗失,时至今日甚至没人能证明它是否真的存在,而南宫竟然想到了利用九天算尺进行推演,不禁让云渡感到隐隐的不安——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既然你对占星术如此了解,为何不自己进行占卜?”

“切~”南宫撇撇嘴:“明知故问,当然是因为我不懂占星术了。有一些特别的原因,导致我无法学习占星术。”

说罢南宫将手臂妩媚的搭在云渡的肩头:“所以我只能仰仗您的力量了,占星士先生~”

云渡板着脸躲开了嬉皮笑脸的南宫:“这么说,你已经有九天算尺的线索了?”

“没错!”南宫貌似并没有因为云渡不解风情的举动感到生气,交抱双臂继续说道:“我们有确切情报表明,九天算尺就被收藏在雍州督牧谢安的宅邸里。”

“谢安?他为什么会收藏九天算尺?”

“谢安虽然靠战功封侯,却在十年前那场大战里被鹰主搞成了太监,怕别人瞧不起自己,一向喜欢搞些附庸风雅的事情彰显自己的品味。九天算尺大概只是单纯的被当做古玩收藏了吧,他本人或许并不了解算尺的真正价值。所以……”

南宫狡黠的一笑:“我们只要作一回梁上君子,把算尺偷出来就好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云渡缓缓地说道,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和表情显得自然平静。

香茗低头不语——云渡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就不再直视云渡的眼睛,而是用双手紧紧地攥着长裙的下摆。瘦弱的肩膀微微耸起,好像在寒风中想要竭力控制身体的颤抖一般。

“所以……”漫长的缄默之后香茗终于开口:“所以……你要离开茶陵了吗,云渡哥哥?”

“嗯……南宫说事不宜迟,希望我三天后和她出发,坐船朔澧江北上,直到清津渡。”

“清津渡,是哪里?”

“在雍州,是一个离茶陵城很遥远的渡口。”

“遥远……是多远?”

“呃……这个……”

香茗走到云渡身边,右手轻轻抚摸着历经风吹雨打的横栏,眼睛望向天上的浮云轻声的问道:“我现在和你的距离……很遥远吗?”

“怎么会,”云渡笑道:“你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啊。”

“那么……”香茗向远离云渡的方向迈出一步,“现在的我……很遥远吗?”

“呃……也不算吧……”云渡被香茗问得有些糊涂。

“那么……”香茗又踏出一步:“从哪一步开始,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才算真正的遥远呢?”

“这……我不知道……”云渡只能尴尬地将视线投向沉默的江水。

“遥远,或许并不是时空的长度,而是心灵的距离。”

香茗似乎没有指望从云渡那里得到答案,仍旧仰望着浮动在天边的云朵:

“或许那份无法到达的感觉,就叫做遥远吧。”

云渡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呆望着浮云的香茗。那怅然若失的眼神让他想起初次遇到香茗时她脸上的神情:孤独,落寞,以及不再奢求别人理解的绝望。

但是,我必须离开了。

“对不起,香茗。我有必须去完成的事,我……我不能再逃避了。”

“不会再改变了吧,既然是云渡哥哥决定了的事情。”

云渡想了想,默默的点了点头。

“也不会……再回来了吧”,香茗的声音有些颤抖:“既然是云渡哥哥决定了的事情。”

“不!”云渡抓住香茗的肩膀转向自己:“我一定会回来的,相信我!”

他掏出云缘玉,对香茗郑重的说道:“我没有忘记我的诺言,我一定会将它兑现的!所以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香茗呆呆的望着云渡坚定的脸,那张脸和深埋脑海的画面渐渐重叠,唤起了她心中一段遥远的记忆。那个身着战甲背对阳光的英武少年也在诀别时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虽然他的容貌已经在香茗的脑海里模糊斑驳,但她还记得离别时他脸上爽朗的笑容,还记得他信誓旦旦地许下的承诺:

——香茗,等着我!我会守护你,守护我们的国家,守护我们人类的尊严!我一定会回来的——

“骗人,你们又要丢下我了吗?”

香茗轻声的否定放佛瞬间夺走了云渡全部的力量。他不由得松开抓着香茗双肩的手,疲惫地将身体靠在栏杆上。

香茗失魂落魄的站在一边,那些原以为被自己遗忘的痛苦往事一一浮现,在记忆的海面上泛起阵阵苦涩的涟漪:母亲僵硬的身体,父亲冷漠的神情,哥哥决绝的背影,鸩鸟阴鸷的低鸣……

寒冷的雨,寒冷的刀,寒冷的墓地。

一个人好冷。

一个人好寂寞。

我已经——

不想再一个人了!

香茗突然紧紧握住云渡的右手,云渡感到从她那柔软的掌心里传来了巨大的力量。香茗抬头望向云渡,用不响亮但异常清晰的声音缓缓说道:

“带我走。”

“带……你说带你走?”

“对,请带我走。”香茗鼓足勇气郑重地说道:“请你带我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这是云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香茗。

不是那个婉约可人,不善言辞的香茗;

不是那个急装劲服,英武潇洒的香茗;

眼前女孩的嘴巴紧紧地抿成一线,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忐忑的不安和坚定的决意。

这是云渡第一次看到的,果断而执着的香茗。

她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了决定。

这不正是我想看到的吗?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驱散她的孤独和寂寞,改变她的优柔和怯懦。

这个时候,我要做的,难道不就是尊重她的决定吗?

云渡握紧香茗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云渡和香茗又一次站在柳家堡祖堂的台阶之下。烛火映着柳道严铁青的脸,他额头上因愤怒而暴起的青筋如蜈蚣般恐怖的游动着:

“你……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香茗如同一只离群的小鹿,被父亲如老虎一般的低吼击中,不住的颤抖着身体。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倔强的梗着脖子,大声的说道:“我要跟云渡哥哥一起走!”

“走!?去哪里?怎么走?你要跟你不肖的哥哥一样一去不回吗!你有考虑过柳家的祖业吗!”

“……我……我不知道……”香茗胆怯的低下头:“我不知道该如何继承这份家业,我也不想继承这份家业!”香茗突然昂起头,向父亲大声的宣告:

“我只想离开这里!我想跟云渡哥哥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柳道严被香茗气得七窍生烟,瘫坐在祖堂内的太师椅上,张开五指痛苦的撑着自己的额头。就算已经料到香茗的请愿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云渡也只能望着这对决裂的父女,束手无策的站在一旁。

“李云渡……”双手掩面的柳道严忽然开腔,云渡身子一凛,抬头撞见了柳道严指缝中射出的杀气腾腾的目光:

“你这位始作俑者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那白多黑少的眼睛让云渡感到脊背发冷,他觉得自己放佛变成了一只被愤怒的毒蛇盯住的笨拙青蛙。

“我……我……”云渡转过头望着香茗,香茗也望着他。银灰色双眼里透出的让人怜爱的期许让云渡慢慢找到了勇气:“这是香茗的选择,我会尊重她的选择!”

“选择?她什么时候有了选择的权利!”柳道严拍案而起,愤怒的向云渡咆哮着:“她的选择只有振兴柳家这一条路!既然身为柳家惟一的子嗣,她的生命只能为了守护柳家堡而存在!”

“可是柳家堡并没有守护她!”

云渡大声的反驳着:“一直以来,香茗在柳家堡得到的只有压力,只有痛苦!柳家堡强迫她成为通灵师,夺走了她的一切快乐,这样的家族,为什么要让她用生命来守护!”

“混账小子……”低沉的怒吼在柳道严的喉咙里浑浊的滚动着:“你这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对柳家说三道四!柳家堡不能守护香茗,难道你就可以吗!”

“我可以!”云渡突然向前大踏一步,手按佩剑挡在了暴怒的柳道严和惊愕的香茗之间:

“香茗由我来守护!”

香茗惊愕地看着云渡的背影和父亲的脸,她甚至感到有些后悔,不知道这场因她而起的冲突究竟应该如何收场。但是柳道严原本暴怒的脸孔竟然慢慢冷却,用另一种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少年,忽然转过身去:

“你随我来。”

柳道严头也不回地走入后院。云渡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跟上了柳道严的脚步,香茗也怯生生的跟了过去,却突然听见父亲震耳欲聋的怒吼:

“你给我呆在那里!”

香茗被这声怒吼吓得闭上了眼睛,颤抖着定在原地。在她还在犹豫是不是冒险跟上去的时候,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后院的黑暗里。

云渡孤身一人,站在柳家堡后院那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巨大桑树下。柳道严不见了——云渡随他来到这棵树下时,他的身影忽然消失。古树盘虬卧龙的树根遍布庭院、深入土地,沧桑龟裂的树皮犹如木制的甲片,让树干看起来像一条粗壮阴森的巨蟒。树干笔直的生长到数丈高才忽然散开,化作条条臂膀,沉默的撑起头上缀满璀璨星斗的夜空。柳道严从树干背后缓缓走出,他换上了一身与香茗相同式样的紧身皮甲,后腰上一左一右,赫然挂着香茗在那天夜里使用过的运日阴邪双刀。柳道严面无表情,只是用肃杀的眼神紧盯着眼前的云渡——他已经变成了通灵师,变成了人类最古老的武者。

“让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担当得起那不自量力的承诺。”他盯着茫然的云渡,猛地抽出双刀:

“七刀。你若能接下我七刀,我就允许你带走香茗!”

说罢,柳道严重心一沉,猛蹬地面,直奔云渡而来。云渡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已经一步刹在云渡面前,右手中的阴邪借着前冲的惯性凶猛的劈向云渡的肩膀!

云渡几乎是下意识的架起了还未出鞘的云芒剑。“呛啷”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左肩直冲膝盖,让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柳道严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高高扬起左臂,左手的运日顺势而起,再次击中云芒剑的剑鞘。长剑正卡住云渡的脖子,他连发出一声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连人带剑一起震飞,直直的撞上庭院里的假山,重重的摔在地上。

云渡摸索着抓住掉在身边的长剑,痛苦地撑起上半身。后背的重创让他呼吸困难,肺部的每一次扩张都会让他感到无比的疼痛。在被痛楚模糊的视线里,云渡看到柳道严忽然站直身体,收势,侧身,双刀叠于胸前!

他见过这一招,这是那天香茗杀退南宫瑶的那一招!

这时听到打斗声的香茗焦急的跑进后院,一眼就看到了半跪在地上的云渡和蓄势待发的父亲。父亲那熟悉的架势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可怖杀气让香茗的心脏瞬间停跳。

“阿爹不要啊!!!”

柳道严放佛没有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喊,猛然挥下双刀:

“御灵八式·焚炎。”

两道刀光瞬间照亮黑暗的庭院,死亡的银色十字无情的飞向受伤的云渡!

而云渡忽然拼命挺直身体,拔剑出鞘,大声咆哮,发疯一般冲向迎面而来的刀光!

刀光剑影相接的瞬间迸发出了夺目的银光,世界忽然变得极端空旷。香茗绝望的哭喊,云渡愤怒的咆哮,都消失在了那片无始无终的光线里。

在这无比漫长的瞬间中,香茗听到耳边远远的传来一声沧桑的喟叹:

“唉……老了……”

光芒渐渐散去,香茗终于恢复了视力。她看到云渡攥着长剑,衣衫破烂的趴在柳道严面前的土地上。柳道严疲倦地收刀入鞘,眼神复杂的看着望着脚下伤痕累累的少年。

“云渡哥哥!”

香茗不顾一切的冲过来抱起云渡的身体。虽然遍体鳞伤,但他微弱的呻吟声说明他还活着。

“告诉我,为什么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接下焚炎。”

云渡轻轻拨开香茗的手,在她关切的目光中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体:

“香茗曾经在我眼前使用过这个招式。这招虽快,但出势并不霸道。所以我猜,这一刀的威力并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在刀劲扩散的过程中逐渐变快变强。”

云渡捂住胸前一处还在渗血的刀伤,面无惧色的直视着沉默的柳道严:

“反正我躲不开这一刀,不如就在刀势还未形成的时候用身体接下它!”

柳道严望着狼狈不堪但气势不减的云渡,冷冷的说道:“你这是在赌博。”

“没错。以我的生命为赌注!”

“如果你赌输了呢?”

云渡嘴角浮起一丝桀骜的微笑:

“但是我赌赢了!”

柳道严忽然放声大笑。那是香茗许久不曾听到的开怀大笑。云渡和香茗听着他的笑声在后院里回荡着,感到莫名其妙,无所适从。

“好!果然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柳道严停止了大笑,遥遥喊道:“福伯,把这小子带到前院去包扎伤口!”

云渡一怔,问道:“你认识我父亲?”可柳道严已经转过身去,好像并不准备回答云渡的问题。

躲在一旁的管家如履薄冰的跑到云渡身边,小心的拉过云渡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云渡却赌气一般的甩开福伯的搀扶,用剑指着柳道严大声地喊道:“柳道严!你只出了三刀而已,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

“不。”柳道严平静地说道:“敢用那种胡来的方式接下我的一刀,这场比试,你已经赢了。”

“赢了,我赢了?”得到柳道严首肯的云渡感到双腿瞬间失去了力气,被意志压制住的痛感立刻夺去了整个身体。福伯见势不妙,一把架住摇摇欲坠的云渡,带着他拖拖拉拉的走出后院。香茗正要跟去,忽然听见父亲说道:

“香茗,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讲。”

香茗不禁转过头来,望着几步开外的父亲。柳道严依旧面无表情,但那不可冒犯的威严已经从他的脸上悄然退去。莽撞少年的绝地反击,仿佛让那张被责任和义务冻结多年的脸渐渐冰释。香茗从那张脸上读出了一些让她感到熟悉和怀念的事物,想起了某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

她跟着父亲,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厢房朝东,屋里的陈设很是普通,但并不像后院其他房间那样疏于打理。月光透过窗棂,散布在屋内朴素的陈设上,给房间染上了一层宁静肃穆的气氛。

香茗记得这间屋子。这是她母亲伊千寻的屋子。

身着战甲的柳道严在屋内的床前垂手而立,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面长叹,放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回忆的世界里。

“香茗,你也许不会记得。”柳道严开口说道:“你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我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第一次抱了你。”

香茗沉默不语。自从六岁起变成了紫鸩的“牺牲”之后,她对六岁之前的记忆就开始变得非常模糊。她甚至记不起母亲的样貌,只有几段支离破碎的记忆提醒着她:母亲是一个身体暖软又羸弱的女人。虽然终日卧病在床,但她有着漂亮的银色长发和温和迷人的微笑。

“你还小的时候,你最喜欢让我抱着你,最喜欢吃后院的茗公桑结出的桑葚。”

柳道严转过身来,望着女儿怯生生的眼睛轻声的感叹着:

“真快啊……转眼之间,女儿大了,已经到了不能再抱的年纪了……”

父亲的话忽然拨乱了香茗的心跳,她抬头望着父亲的脸,却一眼就看见了他眼角细密的皱纹和皱纹里蹉跎的岁月。香茗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胸中慢慢累积,无法释怀。她只能跑向父亲,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口。

柳道严慢慢抬起布满胼胝的手,小心的梳理着女儿的短发:“还是长长的头发更可爱啊,都是我的错……”父亲用笨拙但温暖手梳理着她的短发,那掌心的温度让一段遥远的记忆在香茗的心底渐渐复苏。

初夏的阳光照耀着花园的草木山石,空中传来鸟儿飘渺的细语。桑树的巨大树冠在风中和缓的抖动着,初夏明亮的日光在树下投下斑驳的疏影。银发的女人怀抱着可爱的女孩坐在桑树的浓荫里,四只美丽的银色眼睛注视着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男人的额头上沁着汗水,正在笨拙的尝试着把一架长长的梯子架在桑树的树干上。女人温柔的嗔怪着男人宽衣大袍的刻板打扮,男人困窘的搔着头,卷起宽大的袍袖,拿着一个瓷碗沿着梯子爬上桑树。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高高在上的男人左顾右盼的身影,看着他从树冠上摘下一颗颗紫玛瑙般的精致果实。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梯子,半跪在女人面前忠仆一般递上手中的小碗。女人捻起一颗果实,小心的喂到女孩迫不及待的小嘴里。和暖的熏风,鲜甜的桑葚,女人关爱的眼睛,男人憨笑的神情。一切就像那个夏天里无声无息的太阳,既熟悉,又遥远。

“香茗,对不起。我一直想问你,却又一直开不了口……”

柳道严望着自己的女儿,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颤抖着问道:

“是我,让你成为了“紫鸩”的牺牲。你……恨我吗?”

香茗抬起头,望着父亲因愧疚而苍老的脸,动情的说道:“阿爹,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理解你的选择。”

听到女儿的回答,柳道严笑了。

虽然有些憨厚,有些苍老,但是足够温暖,一如从前。

“柳家是在我的手中衰落的。”柳道严沉痛的说道:“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更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柳道严扶着女儿的肩膀说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和自由。所以,跟着那个小子,去寻找你的幸福和自由吧。”

香茗鼻子一酸,扑到柳道严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阿爹,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我发誓!”

柳道严轻轻揽住怀里的女儿,小心的抱紧,用一只手偷偷地揉着有些酸涩的眼角。

“虽然伤得有点重,不过都是皮外伤,养一下应该就会恢复的。不过注意,这几天不要再练剑了!”

“谢谢你福伯,我会注意的。”云渡披上外衣,转身向后院的方向走去。

“云渡少爷,请您不要再去打搅他们了。”福伯在身后严肃地说道:“老爷好歹也是小姐的父亲,云渡少爷不用过分担心。况且归根结底,这毕竟还是柳家的家事。”

福伯把“柳家”两字咬得很重

“……好吧。”虽然有些担心,但福伯意味深长的劝告,最终让云渡这个外人放弃了回到后院的念头。福伯说的没错,况且把状况变得这么尴尬的人正是云渡自己。

云渡送走福伯,回到了几天前住过的西厢房。福伯的包扎技术很好,明明刚才还流血不止的伤口现在已经完全止血了。云渡脱掉外衣,对着屋内的铜镜审视着缠满绷带的身体

“身上头一回缠上这么多的绷带啊,这样的身体状况不晓得三天之后能不能动身呢……”

“怎么,要反悔吗?你可与人家约好了哟~”

“呜啊!”突然发现坐在床上的南宫,让云渡不禁叫出声来:“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好久了啊,刚才的战斗结束之后我就一直待在这里。”

云渡不禁一愣:“这么说,刚才的战斗你全都看到了?”

“嗯,从头~到尾。”南宫站起身,用手撩了一下两边的发辫,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那个男人真的是准备杀了你呢。不过……”

看着满身绷带的云渡,南宫话锋一转:“亏你能想出那种办法接招呢,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乱来的战斗方式。”她跳到云渡面前,戳了一下云渡的伤口,看着他龇牙咧嘴的表情轻松的笑道:“死掉了怎么办?人家可是会很困扰的~”

云渡赌气的披上衣服,没有理会她。

南宫收起恶作剧式的微笑,认真地问道:“所以,我们要带那个女孩子一起走喽?”

“……你的意见呢?”

“没所谓啦~不会拖后腿就好。虽然是个千金大小姐,但毕竟还是个通灵师嘛,说不定也能成为重要的战力呢~”

云渡忽然转向南宫,严肃的说道:“我提醒你,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交易,不要把香茗卷进这件事来!”

“啧啧。”南宫咂咂嘴,用坦然的神情回敬着云渡的视线:“搞错了哦,占星士先生。把她卷进这件事的人不是我,是你。”

云渡无言以对。南宫一语道破的事实,让他感到心乱如麻。

反倒是南宫走过来,淡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烦恼还太早啦~既然她与我们同行,自然会不可避免的知道我们的计划。不过只要她保证不把我们的计划说出去,我就不会强迫她参加。协助与否,全凭她的个人意愿,如何?”不但看穿了云渡的心事,还提出了一个周全的解决方案。云渡无话可说,只好无奈的向一脸得意的南宫点了点头。

“还有,”南宫又戳了一下云渡的伤口,看着云渡疼的充血的眼睛哑然失笑:“出发的计划暂缓,先等你把伤养好再说啦~”

又是多云的夜晚,既无星光也无月光。

夜色下的澧江漆黑一片,一条小小的渔船泊在静谧深邃的澧江边,船边的云渡正在检查渔船上的船篙和船桨。

“已经准备好了吗?”南宫从船篷中探出脑袋。

“嗯。香茗的父亲找来的船匠技术非常高明,现在这船比被你打坏之前还要结实。”

南宫撇了撇嘴:“就算你把打坏船的事情挂在嘴边,人家也不会赔钱给你的哦~”

“我怎么说也是你请来的帮手吧,至少给我提供点旅费如何?”

“啧啧,”南宫一脸不屑地说道:“一个大男人还要人家这小女子来养活吗?”

竹林深处传来了轻微的响动,身着戎装的香茗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里面走了出来:“久等了,云渡哥哥。”

“哦,不用客气,你并没有迟到嘛。”

“呦!你来啦!”看见香茗的南宫爬出船篷,轻快地跳上岸跑到香茗跟前伸出手:“我叫南宫瑶,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以后请多多指教啊~”

对于南宫的热情,香茗只是尴尬的笑了笑就转过脸去。

“对了,你今年多大啊?”

“唉?我……我十六岁了。”

“哦!我跟那个傻瓜都是十七岁呢,你要叫我姐姐哦~”南宫得意的向香茗挺起胸膛。

“呃……南宫……姐姐。”

香茗不太情愿的回应了南宫的要求,但仍用有些戒备的眼睛偷偷地打量着眼前活泼的红衣少女。

“嗯?好香啊~”南宫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香茗的态度,把鼻子凑过去像狗一样的嗅了起来:“好像有茶的香味呢,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叫香茗的吗?”

被南宫注视的香茗羞红了脸,求救一般地望向云渡。可是云渡正仰着脸,出神的望着云层中依稀可见的星斗,她只有胆怯的回应着南宫热切的视线,局促的点了点头。

“哇,好可爱!”南宫大喇喇的扑过去,一把搂住了香茗。被捉住的香茗像只被猎狗扑倒的兔子,在南宫的怀里不停地挣扎着。

云渡沉默地望着夜空中。一片暗云飘过,露出了远天中散发着羸弱光芒的星辰。

北辰。那颗为人们指引旅途方向,象征着力量与永恒的星斗,也是这末代天枢的神圣图腾。

“北辰不陨,天枢不灭。”云渡神情严肃,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天枢们古老的信条。

“什么永恒,什么不朽,不过是世界编造的用来诓骗人类的谎言罢了。一群不能自保的人,又凭什么保护整个世界?”那个在风雪中怀抱长剑,背靠墓碑的男人的声音又回荡在脑海里:“英雄?算了吧。我只希望你能做个正直平凡的人,才不想让你成为那种为了名利欢欣起舞的刽子手。”

不,老爹。我不相信。

偏执的少年,在阴霾的夜空下暗暗起誓:

我一定会复兴天枢,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云渡从夜空收回视线,却突然看见南宫正在对被吓坏了的香茗上下其手。

“喂……喂!你在干吗啊笨蛋!”看到两位少女纠缠不清的画面,云渡不禁感觉双颊发热。

“有什么嘛!”南宫把脸贴在已经浑身无力的香茗的脸上说道:“女孩子之间在交流感情,臭男人不要吵!话说香茗你的手臂好软啊,挥刀时为什么会那么有力呢?”

云渡板着脸走过去,把香茗从毛手毛脚的南宫怀里拉了出来:“说自己是女孩子就要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啊,不要做这种好像醉酒大叔才会做的事啊!”

“啧啧。”南宫意犹未尽的交抱双臂说道:“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坐你的船走?茶陵城这边平静的水段还好,但是凭你的小船绝对走不了漕运的航道啊。”

“我也不知道,这是香茗父亲的意思。”云渡看了一眼已经远远逃开,怯生生的躲在船篷后面的香茗说道:“他要我们一定坐小船轻装出行,这是他提出的允许香茗随行的唯一条件。”

“话是这么说,可你真的觉得能用这条船划到雍州?”

“当年我也是用这条船从北方一路漂流到这里的。如果不去江心水深的航道而是靠岸航行的话,虽然很慢,但我还是有信心划到清津渡的。”

“哦?好!那就拜托你了!”南宫转身跳上渔船钻进船篷,又探出头说道:“这个船篷以后属于女孩子,你只要在船头划船就好了!”说罢缩回脑袋放下船篷上的布帘。

云渡叹了口气,跳上船抓起船篙撑离江岸。船头划开宁静的江面,船舱里传来南宫欢快的笑声和香茗惊惧的尖叫。以前孤身一人住在船上时常常感到孤单,现在忽然多出了两个人,还真感到有点拥挤呢。

撑着船的云渡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身后的茗公山渐行渐远,山上的茶陵城在夜色里辉映着阑珊的灯火。小船在宁静的江面上缄默的划行着,缓缓地,离开了那个安宁祥和的梦里水乡。

此时的柳道严正端坐在柳家祖堂内的太师椅上。他身后的每一道排位都被供上了一根雪白的蜡烛。几十根蜡烛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灵堂,却在柳道严低沉的脸上投下了晦暗的阴影,让他的脸像极了寺庙里面无表情的土偶。他拈起放在身旁方桌上的一枚精致的酒盏,向着灵堂外烛光不及的阴影处说道:

“你回来了。”

“是。”身着夜行衣的福伯缓缓走出阴影,向柳道严躬身抱拳。此时的福伯虽然依旧瘦小,但是身形完全不像往常那样佝偻,反而透出一种老当益壮的矍铄之感:“小姐已经随云渡少爷和那个红衣女人离开了茶陵城。”

“辛苦你了。”柳道严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那个小鬼,真的就这么把我最心爱的女儿带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我真的那么信任他么?”

柳道严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自言自语道:“或许,是因为我仍然愿意相信那个男人吧。”

他又将自己的和方桌上的另一枚酒盏依次斟满。“福戎,陪我一起喝一杯吧。”

福伯依旧抱拳而立。他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开口,只好悻悻的坐在方桌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忧虑的望着酒盏中紫红色的美酒。

“这是刚从地里起出来的女儿红,是香茗出生那年我亲手埋下的,尝尝看吧。”

福伯枯坐在椅子上,对家主的指示毫无反应。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道:

“老爷,这样真的好吗?”

柳道严转着手中的酒盏沉默不语。

“谢家前几天送来的喜帖我们已经收下了,况且小姐和谢家早有婚约,如果我们擅自毁约,我担心会和雍州反睦成仇啊。”

柳道严放下酒盏,起身走到层层叠的牌位面前:

“云江营的情况如何?”

福伯叹了口气,无奈的答道:“大部分士兵的状况还是不错的,但是……”福伯忧虑的说道:“云江营现在只有六千兵马,而且云州历史上从没有大的战事,百姓世代渔牧农耕,就算我们即刻开始征募,估计也凑不到一万兵马,如何与雍州抗衡啊?”

“所以,我就要把女儿嫁给谢子康么?”

“我知道,小姐很委屈,但是……”

“福戎啊,”柳道严打断了福伯的话:“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老爷您……”

“我资质驽钝,学艺不精,优柔寡断,不堪大业。为了振兴柳家,妻子儿子一一离我而去,现在连年幼的女儿也要为了这个垂垂欲坠的家族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柳道严转过身来,望着满面愁容的福伯:“试问,如果一个家族只能为他的族人带来伤害和屈辱,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维系它的意义?”

他坐回椅子上,继续说道:“我是一个败北的将军,一个庸碌的督牧,一个失格的族长,一个无能的丈夫。但是,至少在最后,我想做一个可以守护女儿的父亲。”

柳道严望着福伯,郑重的说道:“我想作为一个父亲,守护女儿追寻幸福的权利。”

“……我明白了,老爷。”福伯回应道:“我会尊重你的决定的。”

“谢谢你,福戎。”柳道严笑笑:“其实我对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感到意外。当把‘鸩’置入香茗体内的那一刻起,我以为我已经堕落成一个无血无泪的木偶了。我担心,自己的心里再也不会涌起这种为亲人拼上性命的感情了。”

“老爷,你错了。”福伯说道:“一个真正无血无泪的木偶,是不会为那种事担心的。”

“谢谢……”柳道严将酒盏承给福伯:“谢谢你一直陪在这个不成器的我的身边。一旦开战,我没有取胜的把握。你可以去投奔其他州府。虽然你出身草莽,但像你这样优秀的武士,一定会有人接纳的。”

听到这话,福伯惶恐的跪在地上,向柳道严郑重的叩首:“老爷!我前半生是个浑人,是您和夫人打醒了我,让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啊!不论刀山火海,福戎都会追随您的!”

柳道严疲倦的笑了。他走到墙角提过两坛没开封的酒,跟福伯一起跪在地上。“既然不走,那就陪我喝几杯!咱们一醉方休!”

福伯昂起头,擦了擦涕泗横流的脸,发出了一声洪亮的怒吼:“好!一醉方休!”

柳道严把自己的酒盏轻轻抵在福伯酒盏的边沿上,庄重的说道:“北辰未陨。”

福伯眼中射出坚毅的光芒,低沉地应道:“天枢不灭。”

两个男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拍着对方的肩膀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大宅里传得很远很远,载着两人的豪迈和洒脱,一路飞向无月无星的漆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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