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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楔子:背弃之光

右肋下方即为肝脏所在。脚踢、膝顶此处,皆可使肝脏重创。若肋骨破碎,刺破肝脏,可致人内血奔涌,暴毙而亡。

以脊柱为轴,体后腰窝两侧,各有肾脏一枚。若同时重击双肾,可使人痛不欲生,甚至瘫痪昏厥。

喉头,气息上下之所在,男女亦然。击颈,绞喉,扼其呼吸,可于无声中制敌毙命。

胸骨正中,乃人体命门之所在。以正拳重击胸骨之下,可致剑突碎裂,崩伤心脉。如若碎骨戳穿心脏,则神鬼难救,必死无疑。

此外,穴位关节,五官七窍,皆为人体要害。风雷水火,毒物刀兵,亦可送人往生。

人,实在是太脆弱了。

作为影行者中最优秀的杀手之一,在“诡”的眼中,不会再有比人更脆弱的东西了。

没人知道“诡”从哪来。他既没有名字,又没有身份,甚至连自己的年龄都不清楚。但是他从不曾为这些感到烦恼,因为他与身边的每一个人一样,比起无处可寻的过去,他更重视那命中注定的未来:

未来的他们,必须成为杀手。

这个未来并非由“诡”决定。事实上,他并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何要成为一名杀手,但是他不曾对这个决定产生任何质疑。这不仅是因为传授他们杀人之术,并被他们称为“渊”的老师对他们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更是因为自出生以来,一直在学习如何杀人和防止被杀的他,除了不断精进的杀人术和成为杀手的使命以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最终,他成为一名学有所成的佼佼者,开始独自执行任务。虽然年龄不详,但其他成员一致认为,他可能是影行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杀手。在完成无数隐秘而血腥的刺杀后,华夏九州的土地上渐渐产生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赤手空拳,寡言少语,招式诡谲,手辣心黑。

“从此以后,你的代号就是‘诡’。”

有一天,“渊”忽然对完成任务、前来复命的他这样说道:“虽然我们本该隐姓埋名,但一个真正的杀手,理应有一个能够让人闻之色变的威名。”

“……诡?”

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少年的心中产生了一中奇妙的感觉。向来无喜无悲的他,忽然感到了某种不曾有过的感觉降临于心。

我是“诡”,这是我的名字。

无名无姓的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开始专注于琢磨自己的技巧,对“工作”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专注。“渊”为他指派的任务越来越棘手,但这反而激发了他挑战自我的热情。为了完成任务,他会殚精竭虑的研究潜入计划,水米不进的埋伏数日。当伤口留出的鲜血缓缓凝固,当目标发出的悲鸣渐渐消失,那份因任务达成而带来的成就感,都会让他无比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杀与破坏,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一天,他接到了一项神秘的任务。

“渊”的命令一如既往的简单:北上朔州,杀死一个游荡于鬼方与华夏边境的银发女人。但特殊的是,“诡”并不是唯一的执行人。在“渊”面前一同受命的影行者,竟然有十六人之多!

十六名影行者共同执行,这样的任务绝对史无前例。

因为算上“渊”在内,影行者的正式成员,一共只有十七人。

虽然组织中也有过把重要的暗杀目标交给多人执行的先例,但是每个接到命令的人都是单独受命,各自为战。如果目标被其中某一人抢先杀掉,其他的人还会作为失败者而受到组织的惩罚。但是这次,“渊”竟然将他们全部召集,同时授命,并明确要求他们共同行动,务必将目标彻底杀死!

不仅如此,与影行者们一同领命的,还有数十名人高马大、身负重剑的武士。虽然他们打扮成了华夏剑客的模样,但卷曲的金发和有别于东方人的肤色,还是暴露了他们特殊的身份。

在整个优罗已经被“圣堂骑士团”统一的当下,这群武士的身份不言而喻。但是“诡”与其他的影行者一样,没有对任务的目的和这群合作者的来历提出任何异议。他并不关心任务的目标和内容,只有刺杀的过程和完成任务的快感才是他的热忱所在。

在“渊”的代领下,一群人一路北上,很快就抵达了朔州北界的茫茫雪原。由于风雪漫天,“渊”又严禁分头行动,这群追迹寻踪的高手们足足用了七天才在雪原上发现了他们的目标——一个在风雪中踽踽独行的女人。

在“渊”的命令下,一群人将那个女人团团围住。女人停下了脚步,在风雪中恣肆飞舞的银发遮住了她的脸孔。望着这个身材单薄的女人,“诡”不禁感到有些失望:这根本不是刺杀,最多只能算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围猎。但“渊”脸上紧张而又严峻的表情,又让他隐隐感觉这个女人并不单纯。

在“渊”的指示下,影行者与武士们一拥而上。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刚一交手,“诡”就惊讶的发现银发女人的速度竟然远在他们之上。无论影行者和优罗武士们进攻的角度多么刁钻,力道多么凶狠,都可以被那个女人轻松地闪过。就在他们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时候,银发女人的反击忽然开始。

虽然影行者们精于格斗,但所谓的格斗,不过是与对手的速度和力量相近的情况下,凭借经验与技术取胜的手段罢了。缠斗中,“渊”用诡异的步伐闪到了女人的身后,一剑刺向她后腰的死角,但他的剑还未完全刺出,那个女人侧身跃起,如鬼魅一般落到了他的身后。“诡”隐约看到,银发女人微微侧身,缓缓抬起的手掌比成了一个刀形。

白光闪过,手起刀落。

在场的人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一股红色的血泉就在风雪中冲天而起。炽热的鲜血融化了地上的积雪,染红了女人的手脸,更溅落在每一个人写满难以置信的面孔上。那颗在地上滚动不止的头颅最终被积雪停住,沾满雪与血的脸上还带着死前的意外和错愕。

用手……斩断了人的脖子……!?

“诡”一直认为,没有人可以比精于刺杀的他更熟悉人体的结构和弱点。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诡”对人体的认识:人类的身体竟然可以像木偶一般,大腿,手臂,都可以被银发女人一把扯离原本的身体;坚硬的头颅也能被女人一脚踩破,俨然一只劣质的竹骨灯笼;原来人类可以发出如此凄惨的嚎叫;原来人体里储存的血,竟然可以染红那么大的一片土地……当“诡”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站在银发女人面前的人了。他们之间的土地上,早已布满了七零八落的尸首。

刺客与武士们的行动,就在这样一场血腥的虐杀中草草收场。

这群人在生命的尽头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才是这场角逐中真正的猎物。

银发女人扬起脸来,金黄色的双眼上下打量着呆若木鸡的“诡”。女人的注视让“诡”无法移开步伐,更无法抑制住身体筛糠一般的颤抖——

恐惧,比寒冷更加彻骨的恐惧。

看着跨过一具具尸体向他走来的女人,“诡”终于明白,就算亲手制造了无数死亡的他,在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还是会感受到这种难以自持的恐惧。

女人嘴角带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用纤细的手掌慢慢的攥住了“诡”的右手说道:

“做坏事的孩子,应该受到惩罚。”

“诡”只感觉右肩一轻,那条扼断过无数人喉咙的手臂就被扯离了自己的身体。他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臂被女人高高举起,看着那鲜血奔涌的残肢断面上露出的森白的骨碴,右肩才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让他不由得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然而女人并没有就此甘休。她竟然把那条手臂凑到嘴边,望着“诡”绝望的眼睛一口一口的吃了起来!

啃食声,吞咽声,筋骨碎裂的咯啪声,金色的双眼满含笑意,苍白的嘴角鲜血淋漓,这惨绝人寰的画面让“诡”的精神彻底崩溃。他疯狂地奔跑起来,怪叫着逃离了那个如恶鬼般恐怖的女人。

他跑着,不停地跑着,名震华夏的杀手从来没有如此的狼狈过。

虽然那个女人没有追来,但极度疲倦,失血过多和那强烈的精神刺激,最终让“诡”昏倒在了茫茫雪原之上。

冥冥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诡”的脑海中回响着:

汝是谁?

我?我是“诡”。

“诡”?又是谁?

一介杀手。

寄断生死之人,汝可笃信鬼之所存?

鬼?

然也。

鬼……是存在的吧。那个女人,那个恐怖的女人,一定是鬼……!!!

非也。汝之所言,乃极恶穷凶,祸国乱世之恶鬼。吾之所言,乃不正不邪,不生不灭之心鬼。

……我不懂。

然也。汝一介杀手,无根无心,无来无去,必不能领味个中之妙。然则汝尘缘为已,使命未尽,吾愿救汝于此生死危亡之难。唯愿汝与吾勠力同心,明人心之鬼,传非攻之道!

你……到底是谁?

吾之名,明鬼!

“谁让你擅作主张把“明鬼”装在这个人身上的!”

“但是……要是没有手臂,这个人就要死了啊。”

“胡闹!这小子的伤虽然重,但凭我又不是救不回来,万一“明鬼”的意识反噬了他,那才是真正的死定了!”

“可是爹你又不在家!等你回来,这个人要是死了怎么办!”

父女的吵闹声让“诡”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睛,茫然的望着屋子的天花板,耳边仍旧能够隐约听到屋外呼啸的风雪声。

“醒了,醒了!你没事吧?”看到“诡”睁开眼睛,扎着包子头的小女孩立马扑到了床边。她兴奋的叫喊声让“诡”微微觉得有些耳鸣。他打量起这间屋子,房间的陈设有些简陋,一个美丽的女人蹲在门口,正在清洗沾满污血的纱布;女孩的父亲站在屋子正中,正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诡”苍白的脸:

“你……救了我?”“诡”对那个男人说道。

“是我,是我救了你啦!是我和云渡哥在雪原上采冰的时候发现你的啦!”女孩嘟起嘴,不满的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走到床边,脸上仍然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当他走近的时候“诡”才发现,这个男人的身材竟然比他未成年的女儿还要矮小。

“我……不记得……”他忽然觉得,这时候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件危险的事情。

“……你是说,你失去记忆了?”

“诡”点点头。

“是吗……不过,能够压制‘明鬼’,自己清醒过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男人竟然就这么相信了“诡”的话,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不对,你叫做‘鬼’。”女孩忽然说道。

“诡”的心猛的收紧。

“别胡闹了,哪有人叫这个名字的!”

“可是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鬼啊鬼啊的鬼叫啊?”

“没礼貌!还不是你把“明鬼”装到他右手上才会变成那样!”

听到这里,被小女孩惊出了一身冷汗的“诡”才平静下来。他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原本被银发女人扯断的右臂确实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条木制的义肢!这条义肢不仅关节灵活,做工精细,而且竟可以按照“诡”的思维自由地活动!他惊讶的把右手举起来,古朴的木质义肢在烛光下泛起了一层金属色的光辉。不光是他,就连那个男人都露出了一种惊讶不已的眼神。

“太合适了,太合适了……竟然能根据使用者的体量自动修正尺寸……这‘明鬼’里难道真的寄宿着先祖的灵魂……?”

“……这具木甲,叫‘明鬼’?”

“哦?竟然能认出这是木甲,想不到你还挺有见识的嘛。”小个子男人笑了笑。

“没想到,华夏如今还有木甲匠人……”

“当然啦!”小女孩大声叫道:“我们可是墨家的后人,别说一只木头手,就是传说中的机关兽,我爹也能做出来给你看!”

“小芸,住口!”男人声色俱厉的向口不择言的女儿吼道。小女孩被父亲吓得不轻,噙着泪水跑到母亲的怀里,呜呜的哭出声响。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墨”是一个极为古老的姓氏。传说墨家先祖作为天枢的初代成员,曾携自制的木甲巨兽,在上古时代那场人族与妖族的封疆之战中与人皇并肩作战。虽然千百年来,天枢屡屡遭到皇权的弹压,但墨家与天枢却一直在暗中维系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百年之前,墨家宗主墨骓疯狂的爱上了当时的天枢炬子端木槿。年轻气盛的组长为了抗议武皇帝针对天枢颁布的《盲星律》,公开宣布墨姓举族加入天枢。然而武皇帝竟然顺势将墨骓的行动定为谋逆之罪,大肆迫害墨姓一组,并逼迫他们交出秘藏的木甲机关图。在那场肃清行动中,墨家圣地“天机堂”被洗劫一空,无数墨家子弟受到牵连,侥幸脱身的墨家人只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在晟朝的威压下惶惶不可终日。

就连“诡”也知道,在如今华夏九州的土地上,姓“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这时,房间的门忽然洞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匆匆的走了进来,随着他一同涌进屋内的风雪险些吹灭了房间里昏暗的蜡烛。

“酉良,那个小子怎么样了?”南人摘下斗笠,低头向女孩的父亲问道。“诡”这时才看清,那个男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男孩。那个孩子推上了单薄的木门后,径自跑到啜泣的女孩面前,伸出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小女孩也仰起头望着他,可爱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委屈。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对两小无猜的小伙伴,“诡”的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他挣扎着起身下床,在女孩父亲的面前双膝跪地,郑重的说道:“请放心。我虽然没有记忆,但不义之事,我绝不会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会以性命起誓,你们的身份,绝不向人透露。我会立刻离开,你的恩德,改日必报!”

“诡”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中恭恭敬敬的叩了一个头,起身就要走向屋外的漫天风雪:

我是“诡“,是一名杀手。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且慢。”站在门口的男人伸出手臂,挡在了“诡”的面前。他不修边幅的脸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表情,但那黑如浓墨的瞳孔深处,却散发着一种冷静而睿智的微光:

“事情的经过我大概知道了。你说要报恩是吧?既然你失去了记忆,我倒是有个好点子。”

那个男人矮下身,一把搂住女孩的父亲,抬头望着“诡”说道:

“做这家伙的养子,怎么样?”

屋子里的人全部都愣住了。

“李……李云隐!你又在胡闹!”矮个子的男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过度的惊愕让他窘迫得满脸通红。

“有什么关系吗?”被叫做云隐的男人一摊手:“看这小子最多也就十几岁,当你的养子还是挺合适的。小芸年纪还小,你体力又不好,总不能把家务事都压在酉缘的身上。而且凌隐村的孩子本来就少,同辈的也只有渡儿和小芸,你既然担心他把咱们的事情泄露出去,那把他也变成咱们的人不就好了嘛!况且……”

李云隐望着已经变成“诡”的右臂的明鬼,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能遇到他,未必不是一种缘分。”

李云隐随即站起身来,望着“诡”不知所措的眼睛笑道:“小子,意下如何?既然没了记忆,那你也就无处可去吧?你身上的“明鬼”,可是墨家流传百年的信物啊。既然要报恩,那就别提什么改日再报!从今天起,你,就姓墨!”

“好呀好呀!那他的名字就叫鬼!”听到李云隐的话,墨小芸立刻破涕为笑,兴奋地嚷了起来。

“又在胡闹,哪有人把鬼当名字的!”墨酉良瞪了一眼有些得意的李云隐,看了看妻子微笑的脸和她怀里兴高采烈的女儿,若有所思的闭上了眼睛。最终,他睁开双眼,搔着头走到“诡”的面前,略带忐忑地说道:“虽说那个酒鬼一直喜欢胡来,不过这次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既然明鬼选择了你,或许你与墨家确实有几分缘分。”

“诡”低着头,愣愣的望着墨酉良的眼睛。那是一双温和而慈祥的眼睛,但那慈祥的目光却让此时的他心跳不已。

“我们墨家人,最为重情重义。但正是我们重情重义的秉性,才为我们招来了那场百年前的无妄之灾。天下之人,皆笑我墨家固执驽钝,甚至用墨守成规相讥。然而,我墨家始终不改初心。忠义,兼爱,一直被我族人奉为做人处世之圭臬——”

“——你若真的有心纳入墨家,那你的名字,就叫墨圭吧。”

“好听,好听!爹真厉害!”墨小芸跑到“诡”的面前,踮起脚尖说道:“虽然你长得比我高,但是你来的比我晚,所以我才是姐姐哦!你要叫我姐姐,小圭!”

“……墨圭?”

“诡”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不再是一个没有温度的代号,简短的名字里,寄托着这个男人——这个古老家族的末代家主——对他的承诺和期望。

那份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温情,让“诡”第一次流出了滚烫的眼泪。他再也无法拒绝墨酉良的眼神,在这个慈祥的男人面前再次双膝跪地,重重扣首。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凛冬之夜,在这个偏居一隅的朔北小村,曾经的杀手第一次放下了杀的执念,在心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羁绊的种子。

不过让“诡”没有料到的是,义子“墨圭”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不适应白天中与村民们的相互问好,素不相识的人对他露出的笑脸会让他感到精神紧张;他也不习惯夜晚中村庄里的万籁俱寂,没有目标的漫漫长夜总是让他无法入眠。但是义父母和自称姐姐的小芸的笑脸,又是让他感到割舍不下。为了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他只有勉力而为,喜悦而又惶恐的扮演着墨圭的角色。

小芸的妈妈经营着村子里唯一的一间豆腐坊。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墨酉良特地将房子建在了大凌河的边上,并造出了许多精巧的水动木甲。这些木甲机关可以完成豆腐制作中绝大部分的工作,但墨酉缘却仍旧喜欢亲自动手。大到洗豆碾磨,小到扣模点卤,她温柔而固执地拒绝使用木甲,总是带着女儿亲力亲为。每当听到墨酉良心疼的埋怨时,她总是笑着说:“没有凝聚人类劳动的食物,是不能感动人类的心灵的。”

现在,这些粗重的工作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墨圭的头上。虽然曾是名威名远播的杀手,但在这些看似粗陋不堪,实则精细复杂的劳动面前,墨圭就像头不开窍的蛮牛一般:他不怕从河里打来的冰冷的水,却洗不干净在手掌中滴溜乱转的豆子;空有一身常人莫及的力气,却推不好圆滚滚的磨盘。然而最让他难捱的,莫过于在不远处看着他干活的母女两人的视线。墨酉缘笑意盈盈的眼神和墨小芸稚气未脱的加油声,总会让他变得比从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更加焦躁不安。

一天,打扫完豆腐坊的他看到小芸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脸上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

“小芸,怎么了?”墨圭走上前去问道。

“说过了说过了!你要叫我姐姐啦!”

“好好……”墨圭无奈的说道:“姐姐,怎么了?”

“……你没有听说吗?”墨小芸眼睛一斜,不耐烦的应道:

“云渡的父亲,马上就要为他准备‘瞻星’了”

“‘瞻星’……?成为天枢的仪式?”

“是呀。”小芸低下头,坐在磨盘上不满的荡着自己的双腿:“李大叔和爹都说,为了我们的安全,不会让我和云渡哥加入天枢。可是现在,李大叔还不是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天枢,真是偏心眼!人家也想加入嘛!”

墨小芸努着嘴,失望地望着朔州的蓝天说道:“人家也想加入嘛……人家也想被北辰赋予力量,变得强大,好去保护好爹娘啊……”

“我来保护你们。”站在一边的墨圭忽然说道。

听到这话,小芸意外地转过头来,愣愣的看着这个比他高出许多,却仍旧一脸憨像的少年。墨圭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从没想到,这个只与杀戮和破坏有关的自己,竟然会产生保护别人的念头。小芸美丽的眼睛盯得墨圭满脸通红,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说道:“我……我来……我会保护你,当然,还有义父义母,当…当然,还有义母的豆腐坊!我会保护你们,保护一切!哪怕拼上性命!”

“为什么?”小芸忽然问道。

“为……为什么……”墨圭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他感到那些话明明哽在喉头,但自己却完全没有面对小芸吐露心声的勇气。

“不过就是小圭而已,口气还真是大!我才是姐姐哎?你们都要由我来保护好嘛!”

“是……是,我明白,姐姐……”强势的小芸让墨圭羞赧无比,只有诺诺连声。但小芸忽然跳下磨盘,一把抱住了墨圭。

没有一点征兆,墨圭的时间和心跳就在这一刻忽然停止。他怔怔的低下头,看着这个把脸埋在他的心窝,却还没有他的肩膀高的姑娘,柔软的脸蛋和细弱的手臂传来了暖暖的温度,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谢谢你,小圭。”抱着他的小芸仰起头,望着他动情的说道:

“你得为你的承诺负起责任。要好好的保护我们哦!”

“嗯……嗯……”墨圭不敢直视小芸明媚如水的视线,别过脸去含糊不清的应道。

但没有人知道,此时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许下了一个多么斩钉截铁的誓言。

闲暇的时候,自诩为姐姐的小芸总会拉着他的手,与他和云渡一起到村外去玩。起初在它看来,这种毫无目的地把自己置身于野外的危险行为十分令人费解,但是渐渐的,他也喜欢上了在野外毫无目的地奔跑。春天里,他会跟着小芸和云渡一起跑到河边,虽然不会捕鱼,但他至少有力气为他们砸开将化未化的冰面;夏天里,三人总会跑去村外的树林,他会在云渡的指挥下抱住粗壮的树干,为他们摇下一地生气勃勃的鸣蝉和甲虫;秋天里,三人会偷偷溜到别人的地里,他会学着云渡的样子偷偷刨出地里的红薯,烤熟后拿去送给早已垂涎三尺的小芸;冬天里,他们会在天晴的时候溜到大凌河坚硬的冰面上,个子最高的他总是站在两人中间,看着另两个人攥着他的手,在冰面上愉快的转着圈圈。

他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行动都需要目的和理由。

那种在旷野上毫无目的地奔跑的感觉,正是他从降生以来从不曾体验过的自由。

朔北贫瘠荒凉的土地,用它的厚重与包容,补偿给了墨圭一个虽然迟到许久,但足够自由和快乐的童年。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墨圭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感激。但是他也渐渐发现,在他潜伏于黑暗、作为“诡”而存在的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自己学到的每一件事都与杀人有关,以至于他对这种阳光下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这让他在那个与小芸同龄,聪明精瘦的男孩面前显得是那样的笨拙。

春天里,云渡可以在刚刚化开的冰面下准确的找到潜伏一冬的鱼群,虽然没有能力一网打尽,但他总能在另两人钦佩的视线中抓到一条又大又肥的河鱼;夏天里,云渡可以只凭声音就在树影重重的林子里找到鸣蝉的方位,那些被墨圭在捕捉中不慎捏死的甲虫,都能够被他制作成栩栩如生的标本;秋天里,墨圭永远无法像云渡那样毫发无损又不留痕迹地挖出红薯,也无法像他那样精确的掌握烘烤的时间和火候;冬天里,墨圭虽然从来不曾在滑冰时在冰面上跌倒过,却永远无法像云渡一样滑出那么多复杂又有趣的花样。

一次,小芸自己溜到村外去玩,不慎被毒蛇咬到了脚腕。虽然出去寻找她的墨圭第一个发现了她,然而只知如何杀人却不知如何救命的他,只能望着痛苦的小芸而束手无策。多亏云渡在听到了墨圭的呼救声后及时赶来,他当机立断,用嘴为小芸洗出了大部分的毒血,并和墨圭立刻把她送回了家里。看着小芸在墨酉良的救治下转危为安,墨圭和云渡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墨圭转过头,看着仰望星空的云渡,才发现这么久以来,自己还不曾跟云渡好好地聊上几句。

“谢谢你,救了小芸。”墨圭对他说道。

“不,应该谢谢你才对。要不是你及时的发现了她,小芸的情况就真的很难说了。”云渡笑着说道,语气显得很是豁达。

“不,你很厉害。”墨圭说道:“我,只是发现小芸,对他的伤,我毫无办法。救了她的人是你……我……也想像你一样……”

因为保护她,是我对她的承诺。

“哈哈,小圭,你太客气啦。我是炬子的儿子,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云渡站起身来,望着皎洁的月光意气满满的说道:

“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复兴天枢。既然北辰选中了我,我就一定要做到老爹做不到的事!”

云渡转过头,望着表情愕然的墨圭说道:

“无论是你,还是小芸,还是墨大伯和墨大嫂,还是墨大嫂的豆腐坊!这凌隐村的一切,我一定会好好守护!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

看着云渡坚定的脸,墨圭把他还未说出口的话默默地咽了下去。他的心底有些惘然,那个使命、那个他曾默默发誓要用生命去完成的使命,就这样被这个男孩轻易的夺走了。云渡已经顺利的完成了“瞻星”。他的身上,一定已经烙上了天枢的凌水纹。迟早有一天,他会继承父亲的炬子之位,成长为一名独当一面的优秀方士吧。想到这里,墨圭的心底不禁感到有些嫉妒。与来自阴影中的他想比,那个被星辰眷顾的少年是那么的耀眼,让自卑的他感到难以直视。

“云渡。”墨圭忽然说道:

“你知道,影行者吗?”

“影行者?”云渡一愣:“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杀手组织?”

“是。”墨圭平静地说道:

“我曾是那个组织的一员。”

沉默将两人缓缓笼罩,墨圭的话让云渡吃惊得长大了嘴巴:

“小圭你……你不是说,你没有了记忆……”

“请你保护她。”墨圭没有向云渡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对他说道:

“一直以来,我存在的世界,你们难以想象。我满手血腥,浑身罪恶,这样的我,没有权利获得幸福……小芸是太阳,而我,只是来自黑暗的影子。影子不该出现在阳光之下,更没有守护太阳的资格……所以,请你保护她,保护这一切。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望着墨圭严肃得有些可怕的脸,云渡连忙答道:“好……好的,我答应你,这本来也是我的愿望。我一定会保护好小芸,不会再让她受伤的。”

“谢谢……谢谢你……”墨圭轻声道谢,缓缓的闭上双眼。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想起了那个女孩给他的柔弱而又温暖的拥抱。那细小的手臂上传来的温度,曾在他的心中燃起一团温暖如春的火焰。

现在,那团火焰已经无可奈何的熄灭了。光与热消散之后,留在他心中的只剩下了漆黑如墨的暗影。

我是影行者。我是九州的阴影,世间的罪恶。我这种人,又怎么敢奢求去守护那个太阳一样的姑娘呢?

“云渡哥……小圭……”屋里隐约传来了墨小芸虚弱的呼唤声。

云渡连忙跑进屋里,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道:“我在!小芸,我在这!”

脸色苍白的墨小芸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云渡哥……谢谢你救了我……小圭呢?”

“他就在门外,我这就把他叫来!”云渡立刻起身跑到门口:

然而空荡荡的门槛上,没有任何人坐在那里。

“……那小子去哪了?”忙于救治小芸的墨酉良一边擦着手,一边向愣在门口的云渡问道。

“哎?奇怪……他刚才还在那里的……”云渡纳罕的自言自语道。

小芸费力的撑起身体,望向门外。门的另一边,是朔州短暂而美好的仲夏之夜。蛇毒引起的高烧已经褪去,熏风从门外和缓的吹进来,拂走了少女身上燥热的虚汗,唤醒了她有些模糊的记忆。

她依稀记得,在蛇毒攻心的弥留之际,有个绝望的声音在她的身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谁来,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吧!

神啊!让我死吧!不要带走她!

不要带走,我的太阳!

“那个家伙竟然不在那里。明明说好了,会在我的身边守护我的……”

墨小芸有些沮丧。她忽然发现,明明以姐姐自诩的她,却已经离不开那个有些蠢笨的大个子了。她多么的希望他可以在自己的面前出现。看不到那个家伙时,原来自己的心里竟会感到如此的空空如也。

身体恢复了就去找他吧,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弟弟。

然后三个人再去一起玩耍,一起奔跑吧。

但是当小芸痊愈之后,墨圭的样子却渐渐的变得奇怪。素来不爱说话的他,现在变得更加的少言寡语。当她找墨圭去玩的时候,那个原来无论自己提出多任性的要求都会满足的家伙,竟然会找出各种各样搪塞她的借口:

抱歉,今天的豆子还没有磨好。

快入冬了,我要去加固屋顶。

义父身体不好,我要替他修理农具。

去野外?叫上云渡吧。有他在,大家都会安心。

如果小芸耍赖胡闹,墨圭就干脆不再理他,只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小芸终于发现,墨圭在有意识的远离自己和云渡。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曾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他为何变得对自己如此的漠不关心。

他们的夏天,最终在小芸的困惑和墨圭的沉默中走向尽头。

时光飞逝,秋去冬来,朔方腊月的漫天风雪,再一次笼罩了凌隐村。腊月初三就快到了,这天是云渡成为天枢以来的第一个生日。凌隐村的几十位村民都将到云渡家为他庆生,一同向这位天枢的新成员表示祝贺。

但是墨圭没有去庆祝云渡的生日。

他渐渐发现,原来凌隐村的每个人都是天枢的方士。这些古老结社的末裔,在世俗的尔虞我诈中选择了隐姓埋名,不约而同的回到了大凌河,在他们接受洗礼的圣河边不屈不挠的据守着他们崇高的理想。

墨圭对他们感到无比的钦佩,因为他们可以为了理想而舍弃自己的人生。但墨圭又对他们感到无比的嫉妒,因为他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为之奉献一生的理想。

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腊月初三天刚亮,墨圭就提出要独自去山上转转,为云渡打些野味庆生。这些天以来,墨酉良已经看出了墨圭的心事。他的心里明白,冬天的凌河边连饮水的鸟都难得看到一只,更不会有什么猎物出现。

他感觉的到,那个少年的心,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墨酉良走到墨圭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作为一个父亲,我做的还很不够……我没有资格阻拦你,但是……你……会回来的吧?”墨酉良挤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会回来看我们,会回到这个家,对吗?”

墨圭望着义父的眼睛,默默低下头去,什么都没有说。虽然墨酉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他感到愧疚,但是他还是在义父无可奈何的眼神中离开了家门。

这一天,被风雪遮蔽许久的天空罕见的放了晴,但天边隐约可见的乌云还是预示着,大雪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卷土重来。雪地里的墨圭踽踽独行,寂寞的身影在无垠的雪原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不知不觉,午时已过,天边的彤云低低地压了过来,时紧时松的风也隐隐的掺杂着雪的气味——

墨圭明白,暴风雪就要来了。

如果在风雪中滞留在这片荒原上,就算是他也未必找得到回去的路。

但是墨圭已经决定不再回头。

天枢们的凌隐村,不是他的容身之处。

看似远在天边的乌云转瞬飘过头顶,旋即带来了一场猛烈的暴雪。大风如同一匹挣脱囚笼的无形野兽,裹挟着天上的降雪和地上的积雪上下狂舞,天地之间立刻变得混沌不清。在目不见物的大雪中,墨圭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不过这些对他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虽然早已经迷失在了这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但他不需要去辨认前进的方向。

因为没有过去的他,已经没有想去创造的未来了。

如果说,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牵挂的话,大概就是没能履行对她许下的那个承诺吧。

“小芸……”满身积雪的他,仍在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

虽然已经没有留在她身边的资格,但他还是想她。

“小圭——”

心如死灰的他,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虽然那声呼唤在呼啸的风雪中转瞬即逝,但是他无比确信,那声呼唤,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由得回头望去:在凛冽的风雪中,那个扎着包子头、总是自称“姐姐”的家伙,正在一边向他挥手,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这边跑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被这霸道的风雪吞没。

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雪中努力前进的样子,讶异,喜悦,愧疚,感激,墨圭的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小圭……啊!”墨小芸好不容易走到了墨圭的面前,却忽然被脚下的积雪绊倒,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你……没事吧?”

“你才没事吧!你的脑子才没事吧!”虽然被冻得浑身颤抖,但墨小芸还是向他大声的嚷道:

“很危险啊!!!你难道忘了我捡到你的那一天了吗!?如果没人找到你该怎么办呀!你不要命了呀!”

小芸哭了起来,但是她的眼泪在风雪中很快就结成了两道白霜。女孩哭泣的脸让墨圭有些恍惚——

是吗?那一天,她就是在这片雪原上把我救起来的吗?

“走,跟我回家!”墨小芸蛮横地拽住墨圭的手,拿出了一种“就是拖也要把你拖回家去”的气势,墨圭只得跟着她踉踉跄跄的走上了回家的路。

不仅仅是这幅躯体,墨圭感到,就连自己的灵魂都被眼前的女孩再次拯救。看着那个走在他前面的瘦小背影,他无法想象,她是凭着一种怎样的力量穿越了茫茫的雪原,才为他带来了这活下去的勇气。

“小芸,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墨圭呆呆的问道。

“你的运气好啦!”墨小芸气鼓鼓的说到:

“是柳姨,多年没有回来的柳姨回来啦!是她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柳姨?”

“哦,你不认识她对吧?她就是云渡哥的娘呀!”

“云渡,有娘…?”

“当然啦,难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看!你看!那就是柳姨!”小芸放开墨圭的手,开心的向前面跑了过去:

“柳姨,我找到他啦!”

墨圭停下脚步,顺着小芸的呼唤望去。远方依稀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只穿一件单裙,却在风雪中气定神闲的向小芸款款走来。细腻的皮肤洁白如雪,清秀的脸孔在恣肆飞舞的银发下依稀可见。那个女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但只是望着她,一种比死亡还要浓重的恐怖就瞬间袭遍了墨圭的全身。

“小芸,不要……”他想呼喊,但极度的恐惧早已扼住了他的喉咙。

“柳姨,谢谢你帮我找到这个笨蛋。”墨小芸对女人说着感谢的话,笑着转过身去,向墨圭遥遥挥手:

“快过来呀!我们一起回家吧,见到你们,大家一定都会很高兴的!”

“小芸!!!离开她!!!!!!!!!”

墨圭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地向远处的女孩警告着。

但是太迟了。

银发女人已经蹲下身去,伸出双臂从小芸的身后温柔地抱住了她。小芸有些害羞的回过头来,但那个女人仿佛忽然目露凶光,饿狼一般咬住了小芸的脖子!

小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被咬住喉咙的她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在风雪中绝望的挥舞着细瘦的双臂。银发女人望着呆若木鸡的墨圭,金色的双眼里满是挑衅与嘲讽。无数金色的暗纹从女人苍白的牙齿根部爬出,像一群邪恶的爬虫,顺着小芸脖子上的伤口缓缓侵入了她的身体,将女孩的瞳孔渐渐地染成了那不祥的暗金色。

那绝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在接触到女人目光的一刹那,那些人体被撕裂的恐怖场面就开始一遍遍的在墨圭的眼前闪回。血肉横飞,哀嚎遍野,那记忆中最恐怖的画面让墨圭的躯体动弹不得。就在他快要被那噩梦一般的回忆吞没的时候——

“呃啊啊啊啊啊啊!!!”

将他一把拖回现实的竟然是那个女人痛苦的嚎叫:

“不行……不行!!!这个容器也不行!!!”女人一把丢开小芸,痛苦的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她的皮肤变得透明如纸,无数闪烁不定的金色的暗流如岩浆一般在她的血管中不安的涌动着。

“血……给我血!!!”女人扼住自己的脖子,以惊人的速度向远方跑去,转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中。眼前的幻象终于消失了,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墨圭跪倒在雪地上,茫然的望着躺在不远处的小芸。她的发髻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像是一片被冲上江边的水草。

在这片雪原上,命运再次与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小芸……小芸……”

墨圭手脚并用的向她爬去,脸上结满了汗水与泪水凝成的冰霜。墨小芸还有气息,但她对墨圭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睁着已被染成金色双眼,像一尾死不瞑目的鱼。墨圭用冻僵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她脖子上的伤口,那些金色的纹路潜在她皮肤的下面,像某种不知名的毒素一样,仍在向她的全身蔓延。

“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墨圭抱着小芸心急如焚。忽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他的脑海。他立刻埋下脸去,用嘴紧紧吸住小芸脖子上的伤口,想把这些被污染的血液吸出小芸的体内。

第一口,第二口,墨圭把吸出的污血一口又一口的吐到了雪地上,但还是有些血残留在了他的口腔里。墨圭感到,自己的唾液仿佛变成了粘稠的烈酒,每次吞咽,都能让他的喉咙感到割伤一般的灼痛。

好热,好热。

被污血淋过的雪地变成了蒸汽升腾的黑土,流入墨圭体内的血让他感到五内俱焚。心脏沉重的搏动着,向全身灌动着几欲沸腾的血液。双眼仿佛燃烧起来,凶恶的张力几乎撕裂了墨圭的眼眶。

“好热,好热啊!!!”

炽热的污血最终焚毁了墨圭的意志,他眼前一黑,同小芸一起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了过来。天黑了,雪停了。借着稀微的星光,他发现自己和小芸正躺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他们身边的积雪已经融化殆尽,露出了一大片被雪水浸湿的黑土。

“小芸,小芸!”墨圭不顾身上的剧痛,焦急的抱起了躺在身边的小芸。她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但仍旧毫无意识的半睁着金色的眼睛,而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结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疤。

“对不起,对不起……”墨圭颤抖着抚摸着女孩的脸,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悔恨的泪水从眼里大滴大滴的滑落。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能守护这个一次又一次拯救了他的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原来什么都做不到,原来什么都没法做到。

但至少,至少,让我把你带回父母的身边,让我送你回家吧。

他沉痛的抱起毫无知觉的小芸,在冬日的星空下,踏上积雪皑皑的回家之路。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归途变得好长好长。不知过了多久,墨圭终于远远地望到了灯火通明的凌隐村。大概是大家都在寻找我们吧,他从没有看到村子在夜里如此的明亮过。但当他渐渐走近时,一股异样的味道渐渐地飘入了他的鼻孔。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味道。在每一次刺杀得手,纵火焚迹的时候,炽热的空气里都会弥漫着这股味道——

那是燃烧的味道。

墨圭终于看清,那明亮的光并不是来自于村中的灯火,而是一场正在席卷整个村子的冲天大火!

烟尘弥漫的夜空下,凌隐村正在燃烧!

墨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抱着小芸猛跑起来,飞快地冲进了早已遍布烈火的村子。房屋,笼舍,磨坊,水车,每一栋他熟悉的建筑都在炽热的火焰中剧烈的燃烧着!未燃尽的灰尘被热风卷上高空,一切美好的回忆都与村子在焚天灭地的火焰中燃烧着,颤抖着,崩塌着。

然而,这一切还不足以让墨圭感到绝望,或者说,这还不是让墨圭感到绝望的真正原因。

他绝望的看到,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满身鲜血的横陈在地。每个人倒下的姿势都古怪而狰狞,但没有一个人还存在着生存的迹象。墨圭走上前去,颤抖着检视着村民们的尸首。几乎每个人的勃颈上都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痕迹,有的人体内的鲜血甚至被完全吸干。

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

刻骨的恨意掠过墨圭的脑海。但身为杀手的他忽然发现,村民们的真正死因并不是那个女人的啃啮——

而是一剑封喉的剑伤。

每一个村民的脖颈上,都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剑痕。每一道剑痕的切口都干净整齐,有些甚至都没有渗出血来。墨圭用手指将伤口轻轻分开,却惊讶的发现每一道剑痕都深可见骨,准确无误地切断了死者的喉咙。

墨圭呆住了。

因为方圆几百里之内,再找不到出剑如此之快的剑客了。

可是墨圭不明白,他想不通,那个人为何对同为天枢的同伴痛下杀手,为什么可以把墨圭求之不得的一切随意毁灭。

忽然,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在逃走前,口中反反复复的那句话:

“血……给我血!!!”

墨圭终于明白了。这场血腥的屠杀,是那个男人为他阔别多年的妻子,亲手奉上的鲜血盛宴!

为了他的妻子,他竟然愿意把全村人的生命当做盛宴的祭品!

“李云隐……李云隐……!!!”

他抱着小芸站起身来,咬牙切齿的重复着那个名字。可正当他就要被愤怒吞没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让他的心头泛起了一阵强烈的隐忧。

“义父……义母……”墨圭失神落魄的张望着,焦急的寻找着两位至亲的下落。他多么的想见他们一面,想见他们温暖又包容的笑脸。但他又多么希望不会在村子里与他们相见,多么希望两人已经从化为人间炼狱的凌隐村中逃出升天。

然而不管墨圭对他们抱有多么复杂的情愫,他终将与怀中无知无觉的墨小芸一起,面对命运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残酷但确凿的现实——

清冷的星空下,遗世独立的村庄还在疯狂的燃烧着。墨酉良闭着双眼,仰面躺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墨酉缘握着她的手,也安静地躺在丈夫的身边。

墨圭抱着小芸,无助的站在村子的中央。四周的火焰渐渐向他围拢过来,但那灼人的热量却再也无法温暖墨圭的灵魂。他艰难地迈开步子,颤抖着走到这对生死相依的夫妇身边。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甚至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像是在一同分享一个安详的美梦。但二人喉咙上的伤口却在无情的宣告着——

这个梦,将再也无法醒来。

“爹……娘……”墨圭跪倒在地,第一次像一个孩子一样呼唤着他挚爱的双亲。尽管他明白,这声迟到的呼唤已经永远也无法被他们听到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一队武士风一样的冲进凌隐村,瞬间就把怀抱小芸的墨圭团团围住。

“幸存者?”领队的武士策马走近墨圭身边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银发的女人?”

墨圭抱着小芸,没有抬头。

问话的武士翻身下马,一把拔出佩剑架在了墨圭的脖子上:

“加入天枢逆军可是重罪,不管你掌握了多么厉害的方术,如果不与我们合作,都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也要找那个女人么……”

武士一惊:“你知道她在哪?”

“不......”墨圭仰起头,望着那名武士阴狠的说到:

“我要杀了她......”

“不好,注意!!!”看到墨圭眼睛的一刹那,那名武士忽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所有刀剑立时出鞘,森严的剑阵一齐指向煞气腾腾的墨圭。

“督......督牧大人,他的眼睛......”

“我看到了。退下吧,谢安。”一名蒙面武士取下面甲,翻身下马,走过神色惊慌的李庚年,对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墨圭遥遥问候道:

“好久不见了,‘诡’。”

墨圭脸上的煞气登时一扫无余。他惊愕的望着那名武士,望着他脸上神秘莫测的微笑。那些不为人知的荣耀,那份沾满血腥的罪恶,那缕深埋心底的记忆,那段纠缠不清的宿命,一齐涌向这个早已洗心革面的杀手。他不由得张开嘴,颤抖着念出了那个令人敬畏的名号:

“渊......”

渊轻轻的点了点头:“很好。不过你得记住,在外人面前,我的身份是雍州督牧,罗坤。”

“你......不是被......”

“被柳千寻用手刀斩首。我还是低估那个女人了,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那一下,真的很痛啊......”罗坤咂了咂舌,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走到墨圭的身边,端详着墨圭怀中的墨小芸,看着她半睁着的金色双眸说道:“虽然还是没能得到那个女人的血,不过,你好像替我们找到了一个更加有趣的东西啊。血祖未完成的‘容器’......人类上一次得到这样的宝物,大概还是数百年之前的事吧。”

“求...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小芸!”墨圭扑倒在罗坤的脚下,苦苦的哀求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是毫无意义的。他能做的只有跪拜、屈服和哀求。

罗坤好像心情不错,干脆的答应道:“这个你放心,我除了定期从这个小丫头的身上取一点血之外,是不会对她做其他的事的。不过......”他话锋一转,蹲下身子望着墨圭的眼睛说道:

“你也该做回影行者了。我是料定那个女人还会在凌隐村出现,才任由你留在这里的。如今容器已经到手,天枢也已经被那对夫妇毁灭,这家家酒的游戏也该结束了!”

“但是,其他影行者已经......”

“唉......”罗坤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人类啊,总是习惯把眼前的一切当做是世界的全部。你以为,我威震天下的战士们只有那区区十六个人吗?”

他一震披风,张开双臂骄傲的说到:“在场的每一名武士,都是我身经百战的影行者!而你,是他们之中最为特殊的一个!你的那双眼,那双洞悉生死的黄泉之瞳,必将成为我霸业的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罗坤夺过谢安的剑,直刺到墨圭的眼前。这时的墨圭才从雪亮的剑刃中发现,那曾让他望而生畏的暗金色,也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瞳孔。

“随我走吧。带上那个小丫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罗坤转过身去,信步走向他的坐骑,丝毫没有给墨圭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望着眼前这群影影重重的武士们,墨圭绝望的低下头去,紧紧地抱住怀中不省人事的墨小芸喃喃自语:

“对不起,对不起......”

屈辱,自责,愤怒,仇恨。被无数感情填满的墨圭,在吞食天地的大火中,在罗坤狂妄自负的笑声里,悲怆的扬起了自己的头。那双被火光映红的金色双眼仿佛来自炼狱,闪烁着只属于魔鬼和修罗的黄泉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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