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以南安为起点前往迦南通商的旅人,都无法忘记城西那片广袤的白桦林。盛夏之时,一根根笔直又美丽的树干,一片片翠绿又清新的叶片,为他们撑起了迈向大漠苦旅前的最后一片绿荫。那林间的日光与树影,微风与鸟鸣,是他们远离故土前的最后一片慰藉。不知从何时起,这片让旅人思绪万端,让诗人意兴盎然的树林,开始被人们称为“离人林”。在这仲夏之夜,这寄托了无数思念的白桦林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解风情的打破了林间的静谧。
“驾!驾!”
红衣少女以白练为鞭,焦躁的抽打着拉车奔跑的老马。它只是一匹运货的拉车马,身后那无法摆脱的拖车里,每天都会装满各式各样的货物,从没有一天空闲。但是今天夜里,有个陌生的金发男孩潜入马棚,把它装载的草料卸掉大半。他在男孩的牵引下木然的走出马棚,最终停在了“紫气东来”牌坊的脚下。他没有注意到男孩何时离开,只顾着为意外卸下的重担而沾沾窃喜。就在这时,三名少男少女忽然从天而降,重重的摔进车上剩余的草料里。在它为车内的不速之客惊慌不已的时候,红衣少女不容分说,一鞭子就抽在了它的屁股上。疼痛激发了它奔跑的本能,它沿着走过无数次的紫云街狂奔不止,拉着三人一路冲出已经被人打开的南安城西门。
“驾!驾!驾驾!”
汗流浃背的老马在剧痛的刺激下没命的狂奔,但它已至极限的速度还是无法满足少女的要求。一鞭又一鞭,红衣少女毫不留情的抽打着它,可是它毫无怨言,只顾口吐白沫的在林间路上向西狂奔。因为在这超越极限的奔跑中,它早已钝化的野兽直觉正在渐渐觉醒。它感觉到了,某些危险的生物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他们的身后快速逼近。
南宫瑶也感到了背后传来的阵阵杀意。她回头望去,惊恐的发现那些追击者的身影竟然已经依稀可辨!
尘土飞扬的路上,凌乱摇动的树梢,影影重重的林间,都可以看到他们如鬼魅般时隐时现的身影。人类可以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吗?不,他们的速度和姿态简直不像人类。每个影行者的双眼缠满绷带,却仍旧可以在夜色中准确的辨识追踪的方向。他们之间毫无交流,只是用一种诡异的步伐,对那辆破旧的马车穷追不舍。他们三人靠着默契和信赖而一口气拉开的距离,正在被一寸一寸的蚕食殆尽!
目的明确,步步紧逼。
这群无声无息的武士,活像一群正在狩猎的饿狼。
遍体鳞伤的李云渡斜躺在马车里,剧烈的颠簸让他感到天旋地转,彻骨的疼痛更是让他感到剜心裂胆。香茗紧紧地抱着他,想要阻止断裂的骨头在他的身体里继续错位,可高速旋转的车轮忽然撞到了一块路中凸起的石头,破旧的车体登时腾空,随即重重的落回地上。巨大的冲击刹那传遍李云渡的全身,他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因为剧烈的疼痛瞬间昏死过去。
“南宫姐姐!不能再快了!云渡哥哥已经挺不住了!”香茗对南宫苦苦的哀求着,颤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可恶,可恶!!!”一向冷静的南宫忽然大吼起来。
太天真了,太小瞧那些影行者了。怎么办?真的逃不掉了吗?如果再借用一次吾主的力量,我有把握将他们全部打败吗?
南宫瑶心乱如麻,左手忐忑的伸向已经重新系回长发的那两枚铜铃。可是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忽然想起了香茗惊恐的尖叫:
“南……南宫姐姐!!!”
香茗脸色煞白的指着右手边的桦树林,南宫转头望去,月光之下,有个人影脚踏树冠,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步伐越过一棵又一棵桦树直奔他们而来!没有等南宫反应过来,一个身材瘦削、倒提长戟的男人就猛然跃出树林,势不可挡的跳进了全速前进的马车里!
看到他被黑色面罩遮住的脸和缠满绷带的左臂,南宫立刻心头一紧。
她认得这个人,他是那一夜在城外袭击云渡的优罗骑士!
她没有犹豫,反手扬起策马的长练,一鞭抽向那个男人的面门——不管他是谁,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只可能是他们的敌人!
骑士一惊,立刻偏头躲闪,但马车里太过狭窄,南宫这措手不及的一击还是打落了他脸上的面罩。骑士看起来有些生气,把长戟横轮过腰,旋转的戟面“彭”地拍在了南宫的后背上。这一下势大力沉,拍得南宫险些跌落马车。她竭力稳住了身体的重心,但蒙面人已经用侧锋已经趁势抵住了她的喉咙。
“香茗,攻击他!”南宫面无惧色,大声的向香茗喊道,可是香茗瘫坐在车里,怔怔的望着那名骑士的脸。
“香茗!攻击呀!!!”香茗意料之外的反映让南宫心急如焚。
可是柳香茗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个刚刚还潇洒凛然的姑娘,此时竟像一个呆若木鸡的迷途少女,好像只是看着那名骑士的脸,就已经让她放弃了抵抗的意志。惊愕,疑惑,胆怯,欣喜,无数复杂的情绪在那双碧绿的眼睛里闪烁不定。而那名骑士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最终,香茗鼓起勇气,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怀疑的语气颤抖着向他问道:
“……阿哥?”
阿哥?如果不是因为香茗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和确凿,南宫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明白,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明白,能被香茗叫做阿哥的男人,只有一个。
那个牺牲自己,成功而悲壮的守护了人类尊严的英雄——
“柳奉武!?”
乌云渐渐消散,月光照亮夜空,照亮树林,也照亮了那名骑士的侧脸:他应该快到三十岁了,但那张洒满月光的脸庞仍旧显得年轻而俊朗。可是,那张脸上已经看不到传说中的不羁和风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看尽世间炎凉的冷峻与沧桑。香茗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铁灰色的眼,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阔别多年、不明生死的哥哥,竟然在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无数的话哽在她的喉咙,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起。而柳奉武好像并没有太多心情与自己的妹妹寒暄,他转身背对泪眼婆娑的香茗,对站在车头满脸惊愕的南宫说道:
“我去拦住影行者。你带着他们全力逃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你…你真的是柳奉武?”
柳奉武并没有回答南宫的问题,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夺走了南宫手中的木匣!
“你干什么!”柳奉武的意外之举让南宫大惊失色。但柳奉武毫不在乎南宫的反映,只是紧握木匣,神情冷漠的说道:
“你欺骗过他们。如果不是因为你最终选择了他们,我绝不会把他们托付给你。记住,如果你不能带着他们两个安全离开,我一定会让你的太辰宫天翻地覆!”
“开什么玩笑,把算尺还我!”恼怒的南宫刚刚抬起右手,柳奉武竟然一个跨步冲到了她的面前,赫然扬起的长戟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感到了迫近面前的锐风,南宫下意识的闭紧了自己的双眼。
“咔嚓”,劈开胸口,切断肋骨的响声在她的耳边响起。等她睁开双眼时,一名企图从车头跃进马车的影行者,已经被柳奉武干净利落的挑落马下,疾驰的车轮毫不留情的碾过他已受重创的身体。那名趴在地上的黑衣武士虽然挣扎了几下,却再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但是让南宫感到恐怖的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听到那个影行者发出一声呻吟或惨叫。
“一路向前,不要回头!”柳奉武翻身跃下马车,在腾空的瞬间用戟尖划伤了老马的右臀。老马长嘶一声,拔腿狂奔,突如其来的加速让南宫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香茗的怀里。柳奉武的双脚刚刚触到地面,两道黑影就以极快的速度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对马车穷追不舍。柳奉武毫不犹豫,手握长戟回身便刺。那两名影行者本以为与柳奉武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却意外听到长戟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在身后直追而来。两人回头看去,那把银色的长戟竟然从骑士的手中凭空伸长数丈!柳奉武用手一震戟杆,长戟忽然像蛇头一般摆动起来,划出一道扇形的寒光向二人横扫而来!
大片的桦树被这威力惊人的一击齐刷刷的斩断,纷纷倒地的树木不仅彻底埋葬了两名大意的影行者,还阻断了其他影行者继续追击的道路。陆续赶来的影行者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他们终于意识到,不除掉这个半路杀出的优罗骑士,他们就没有办法继续向前。
柳奉武左手攥着盛有算尺的木匣,右手竖执长戟,将戟尾“彭”的一声戳向地面。左臂上,散开数匝的绷带猎猎飞舞,让他看上去像是一面迎风而立的大旄。影行者们握紧各自的兵器,一字排开。警惕的与眼前的阻击者展开对峙。
不需鼓声,也不需号角,溢散的敌意,让跨越了无数战场的双方保持了高度的默契。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影行者忽然越步狂奔,一同袭向这阻挠了他们前进的猎物。而柳奉武毫不退怯,右手倒提长戟,拔腿冲向这群凶相毕露的群狼。
恶战,一触即发。
“可恶可恶可恶!”懊丧的南宫正在策马狂奔,忽然听见身后的树林里战声大作。刀兵相击的声音是那样密集,以至于让人觉得那片树林里正在上演一场数百人的遭遇战。香茗立刻反手抽出双刀,想要跳下马车折回树林——
“站住!”南宫出声喝止:“不许回去!你以为他舍身赴险是为了什么?他不是为了救云渡,更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救他唯一的妹妹啊!你要是掉头回去,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香茗看看南宫,又焦急的看看身后,脸上的表情仍旧踯躅不定。
“放心吧,我跟他交过手。我的武术,与他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次元!那可是战胜了鹰主的男人,绝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况且……”南宫话锋一转,勃然大怒:
“我的算尺还在他的手里呀!!!我处心积虑拿到的算尺,决不允许就这样被他还给那群蒙着脸的怪胎啊!!!驾驾驾驾驾!!!”
南宫几近疯狂的抽打着气喘连连的老马,剧烈的颠簸让香茗再次跌坐在车里动弹不得。
这一刻,南宫瑶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车夫了。
于此同时,刀山剑树,锋芒如岚,转眼之间,柳奉武已经与众多影行者过了不下百招。他只用右手,就把那把长戟舞的上下翻飞。但他站立的位置,自从与第一名影行者刀兵相接之后就再未挪动一步。单手执戟的他俨然一座堡垒,任凭影行者们如何进犯,仍旧岿然不动。舞动的长戟如同一条盘踞在堡垒四周的巨龙,时攻时守,张弛有度,让影行者们抓不到丝毫破绽。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李想已经风驰电掣的赶到现场,他万没想到,训练有素的影行者们竟然会被这个古怪的骑士拦住。一想到那三人正在急速遁走,只求速战速决的他来不及深究骑士的身份,立刻对在场的影行者发号施令:
“狼舞之阵·伺!”
李想的命令立刻改变了战场的气氛,影行者们一齐停止了与柳奉武的缠斗,纷纷退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可是他们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反而以柳奉武为中心,沿着逆八卦的方向飞快地跑了起来。柳奉武机警的观察着他们的动向,望着那群绕着自己飞速奔跑的武士们,不时挪动着自己的双脚。他虽然有着不败的自信,但这群绕着他狂奔不止的武士们,像是在模仿草原狼围猎时组成的狼圈。这种古怪的仪式,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预感。
“合!”
李想再次发令,影行者们的步伐继续加快,但狼圈的半径却在渐渐收缩。旋转不息的黑影令人眼花缭乱,仿佛组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定!”
李想一声令下,所有影行者“擦”的一声刹住脚步。透过飞扬的尘土,柳奉武看到影行者们一同将右手伸向脑后,握住了那条缠住他们双眼的白色绷带。这时王将也终于赶了过来,但是李想完全没有心情理他,急不可耐的再次发出指示:
“灭!”
影行者们攥住蒙面绷带的尾部,用力一扯!这一举动太过突然,以至于柳奉武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了一双双魔眼的注视之下。他极力回避着他们的视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在他的脚下蓦然绽放,渐渐汇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在那血色花海的尽头,那名在他的梦魇中一次又一次出现的银发的女人,缓缓经过彼岸花化成的血海尸山,带着一抹贪婪的狞笑向他款款走来……
影行者们的魔眼一举将柳奉武拖入幻觉,但是用魔眼封住猎物的行动,并不是狼舞之阵真正的可怕之处。此时此刻,包围柳奉武的影行者们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来自其他人魔眼的影响。瞳力的刺激激发了影行者们杀戮的本能,让他们肌肉膨胀,血脉贲张,仿佛变成了一头头双目赤红的野兽。但正当他们摩拳擦掌,准备一齐冲上去彻底撕碎眼前猎物的时候——
“遏!”
李想忽然一声令下,制止了影行者们即将展开的围杀。看着李想步步为赢的指挥在最后关头戛然而止,王将不禁大感意外。他定睛看了看这片已经凌乱不堪的战场:林地中辟出的空地上躺满了放倒在地的树木,凶相毕露的影行者们将那名黑甲骑士团团围住,仿佛随时都要把他撕成碎片,但是原本最为焦急的李想却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表情复杂的望着那名被围的骑士。王将转头望向李想,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时脸上却写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惑,眼中似乎还隐隐的噙着激动的泪水。
“小武哥……?”
那个名字,几乎让王将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想竟然会忽然说出那个令二人无比怀念的名字。他连忙转头望向那名骑士,虽然他已经剪掉了当年飘逸的长发,但他那瘦削的面庞和手中无人不识的长戟“尹风”,都确凿无疑的昭示着他的身份。
“小武哥!!!”王将难掩心头的狂喜,大声向影行者们喊道:“退!退!”
他迈开双腿,毫不犹豫的奔向狼圈之中的柳奉武。可是他刚刚跑出几步,就被一只手一把拉了回来。
“王将,等等!”李想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为什么!”王将显得颇不耐烦。
“他…他真的是小武哥吗!”
“够了!”王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向李想愤怒的咆哮道:“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在影行者中隐忍了十年!?你口口声声说要贯彻乐游帮的意志,实现小武哥的理想!现在小武哥回来了啊,你还不赶快让那群野兽退下!你难道要让他们杀了小武哥吗!?”
“王将,你冷静点!”
“冷静?我又不冷静了是吗?你到底还在怕什么!?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怒不可遏的王将,指着李想的鼻子边退边说:“说什么推翻腐朽的晟朝,说什么完成乐游团的愿望!你其实你早就被权力冲昏了头脑!为了继续往上爬,你连小武哥的妹妹都不放过!毁灭恩人的家族,算什么必要的牺牲!?我竟然,竟然就这么信了你的鬼话,做了你的帮凶!但是你别忘了!没有小武哥,你,我,不过是两个在中州瓮城里讨饭的小乞丐!”
“王将,你…!”
“李想,我不干了!我绝不会让你抓到小武哥的妹妹!如果你要让那群畜生伤害了小武哥和他的家人,我王将,绝不会饶过你!”
王将说罢一把甩开李想,大步流星的向柳奉武跑去。他一直很迷茫,这些年来,他觉得他很多事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当影行者,为什么要做亏心事,为什么会过上这种阳奉阴违,尔虞我诈的日子。他好想回到过去,回到虽然风餐露宿,但身边永远有大家陪伴的日子;回到可以望着那个人的背影,无忧无虑放肆奔跑的那段日子。现在,那个人回来了,那个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小武哥终于回来了!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王将心中的地位!
那是他的偶像,他的理想,他的法典,他的神明。
那个人的归来,一定可以帮他找回存在的意义!
“小武哥,我好想你啊!”
此时的王将,笑得像个毫无心事的孩子。被狂热彻底淹没的他,早就已经放弃了思考。
他当然没有看到,那名一动不动的骑士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诡谲的笑。
王将眼前一黑,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当那片锋利的刀光拔地而起的时候,一个人冲到他的身后,粗鲁地把他推翻在地。猝不及防的巨变,将他的体感变得缓慢而冗长,身体腾空,大脑空空的他,望着漆黑的铁华与赤红的血光在眼前缓缓绽放。还没等他真正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个被他唾弃,却拼命将他推出了危险之外的伙伴,就已经被黑甲骑士毫不留情扬起的长戟——
拦腰斩断了。
柳奉武僵硬的仰起头,一种兴奋至癫的疯狂神采在他骤然化为金色的双眼中迸射而出。那纯粹而邪魅的金色目光,让原本疯狂的影行者们纷纷神情大变:或许这是来自先祖的威严,或许这是来自神明的愤怒,但那毫无头绪,却如潮水般涌来的恐惧感将他们的思维瞬间击倒。他们的头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像触怒神威的信徒一般,纷纷慌乱的跪倒在了黑甲骑士的面前。
“小甲…快逃……”已被腰斩的李想艰难地抬起头,对仍旧表情茫然的王将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那不是小武哥,那是……血祖……烈浮屠!!!”
“想不到,汝倒是颇有几分见识。”柳奉武忽然开口说话。他那平静但冰冷的声音终于让王将警醒过来,眼前的人不论是气质和人格,都与他所熟悉的柳奉武有着巨大的不同:
小武哥有时显得有点轻浮和洒脱,但他的声音总可以让人感到安心和可靠。可这个男人的声音里,却听不到任何应该属于人类的感情,那股空洞而遥远的感觉,只能让人想到无悲无喜的神明。
“看来,是汝等将吾解放。作为吾的使徒,理应赐予汝等与此功劳相称的嘉奖。”烈浮屠走向一名跪倒在地的影行者,把宽大的手掌缓缓地按在了他的头上,慈祥的抚摸起来。但是那名影行者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满足和欣喜,恐惧让他的身体像筛糠一般不停地颤抖。
“砰!”
随着一声毫无征兆的闷响,那名影行者的头颅在烈浮屠的手下忽然炸裂。四分五裂的头骨铺满地面,像一堆被爆竹从内部炸裂的鲜红西瓜。失去头颅的影行者倒在地上,被恐惧百般折磨的他终于获得了永恒的安息。
“真是难以置信,还不到半个甲子,吾的血脉竟然发生了如此令人可悲的劣化。”烈浮屠收回手,他的手上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
“感谢吾,赞美吾吧。可以死在吾的手下,是汝身为使徒可以得到的最高褒奖。”烈浮屠抬起头来,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影行者们——在血祖真正的魔眼下,他们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已经失去了逃生的意志。然而却有一个人缓缓地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直直的望着烈浮屠的眼睛。
从他的眼神里,烈浮屠看到了悲伤,看到了愤怒,也看到了茫然。但是,他却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汝,很特别。”烈浮屠向王将点了点头,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肯定的神色:“浑不畏死的人类啊,汝已经迷失了存在的意义,漫长的生命,只会成为禁锢汝之灵魂的酷刑。吾,理解那份痛苦。”
“就让吾的兵器,将汝的灵魂彻底解放吧。”
他握住手中的长戟,缓缓举过王将的头顶。望着被一股黑色的迷雾包裹住的长戟“尹风”,王将的心底,竟缓缓的升起了一股温暖而坦然的绝望。
“等一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声音忽然响起。不知何时,李想已经拖着半截身躯,挣扎着爬到了王将和烈浮屠之间。他不知道他最后的抗争是否可以奏效,但那随着鲜血一同迅速流失的意识,让他只得放手一搏。他竭力仰头,牙关紧咬,望着那双金色的双眼,向那瞳孔的深处,忽然发出了一句声嘶力竭的质问:
“柳奉武!!!你又要抛弃你的妹妹了吗!?!?”
烈浮屠的眼神忽然一变,被皮甲包裹的胸膛里发出了一声连王将都能听到的沉重心跳。被他高高举起的“尹风”忽然迸射出数道银光,将树影重重的桦树林瞬间彻亮。耀眼的光芒渐渐弯曲,划成一道道银色的锁链,在烈浮屠惊愕的眼神中,一条接一条的缠向他扎满绷带的左臂。
“又是,又是汝这个女人!汝还想和那个小子,将吾的灵魂再次禁锢吗!?休想!休想!!!”
烈浮屠愤怒的咆哮着,具现化的魂力化成黑色的迷雾,试图掩盖“尹风”的银色光芒。李想成功了,他的话已经打破了某种平衡,几股强大的精神力,正在对这具肉体的所有权展开激烈的争夺。
“小乙……小乙……”
李想忽然一把拍在王将的脸上,掌心上的污血糊满了王将惊惶的脸。
“快逃……你快逃啊……”
望着挚友因为爬行而在地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血路,王将终于清醒过来:
“开什么玩笑!要走一起走,我绝不能丢下你逃命!”
“我已经…活不成了……”李想挤出了一个惨白的苦笑:“记得我们的承诺……以后吃肉包子的时候,把我的份,一起吃出来……”
“不!要吃一起吃!要走一起走!”王将一把扛起李想,拼命跑向他血肉模糊的下半身,但还没等他迈出几步,一道如刀光般锐利的黑影咆哮着掠过了他眼前的土地。当王将回过神来,李想的下半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一条地面上犁出的深深沟壑,在无声的昭示着那道黑影无双的破坏力。
“嗷!!!!!”
烈浮屠像被围困的野兽一般,发出了一声声绝望的怒吼,筋肉虬结的手臂,疯狂的挥舞着那把异化的战戟。原本只开双刃的方天戟上凭空生出了无数长短不一的利刃,这些利刃毫无美感,活像一颗颗交错拥挤的犬牙,每一颗都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每当烈浮屠挥动手臂,长戟就会划出一片可怕的吞噬一切的黑影。
“走啊……”伏在王将肩头的李想苦苦哀求道:“小甲,快走,求求你……不要让我的血白流……”
王将悲恸万分的望着自己的兄弟,望着他因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嘴正在微微翕动。可是李想不知道,此时的王将,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烈浮屠疯狂的咆哮声已经刺穿了他的耳膜。那柄化为凶器的长戟划出了一道又一道黑影。那黑影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被黑影略过的树木扑倒在地,被黑影击中的武士尸骨全无。
王将终于明白,他不能再等了。
这场追击,已经因为烈浮屠的出现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他只有背向那片被修罗主宰的地狱,扛着李想夺路狂奔。
但是,他要跑去哪里呢?
是已经群龙无首的荆山营,还是天翻地覆的南安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可以让小甲的血为了自己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