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高悬的大地
“我来了。”
匍匐的苍穹
“很痛吧?”
雪白的黑夜。
“不痛了。”
漆黑的黎明。
白衣少年与白衣少女,在这天地倒悬,昼夜不分的混沌世界里促膝而坐。少女抬起头,蔚蓝的双眸空洞的望着少年漆黑的瞳孔。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告诉你。”少女犹豫再三,还是把头埋回双膝之间,忧郁的说道:
“所以,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少年有些意外,但他随即坐直身子,认真的说道:
“如果不说出来,我怎么能知道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少女没有抬头,空洞的双眼仿佛凝视着脚下飞速旋转的星斗:
“或许,语言不足以让你明白我想要向你传达的事。”
少女站起身来,举起双臂,摊开的掌心缓缓向上托起,瘦弱的身躯仿佛擎起了那片颠倒的大地:“语言并不是万能的。换句话说,你为什么要随那个女人离开云州?你真正追寻的东西,也可以用语言向我好好传达吗?”
为什么离开云州?
少女的问题让少年不禁愕然。因为,每当他再次警醒,自己是为了寻找父亲和复兴天枢而踏上旅途的时候,他就会看到那个在月下向他伸出手来的红衣少女,看到她含蓄而神秘的浅笑。
白衣少女的双手开始缓缓平移,动作显得有些吃力。混沌的天地渐渐开始旋转,飞驰的星斗也开始渐渐停滞凝固。
“我是个秩序的破坏者,所以对创造并不熟悉。”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笨拙,少女露出了有些羞涩的微笑: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这个世界还不健全,还不足以让你体会我经历的绝望。”
她腾出一只手来,指向白衣少年说道:
“回去吧。那个世界,还需要你的存在。”
“毕竟在我将它毁灭之前,你的存在,就是它仅存的希望。”
“吱呀”一声,白色的晨光从洞开的门扉外涌入了被人荒置的柴房。李云渡睁开眼,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的眼睛还未适应光明,但是鼻子闻到的被日光唤醒的干草的香味,证明了他还活着。
“云渡哥哥,你醒了?”坐在他身边的香茗一把握住他的手,焦虑的双眸中有着些许血丝。
“呃……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从离人林里逃出来之后到现在,你也就睡了几个时辰。”
“是吗?”云渡茫然的望着屋顶说道:“但我总觉得,我已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躺在草垛上的他转过头去,忽然发现南宫正站在门口不声不响的望着他。望着站在门外的南宫,香茗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情——
虽然两人是在南宫的帮助下成功脱逃的。可是在从李想的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不管是谁,也不可能仍旧对眼前的巫女深信不疑。
许久之后,南宫率先发声,打破了这场尴尬的沉默:
“李想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承认,为了贯彻我的正义,我确实曾把你们当作换取九天算尺的筹码。”
云渡和香茗更加沉默了,南宫的话让尴尬的气氛直接跌入冰点:
“我明白,我的话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但是我不想隐瞒这件事。”南宫望着二人,碧色的眼底映出坦率的光:
“因为我不想再欺骗你们。你们为了守护和我的承诺几乎付出了生命,你们理应知晓全部真相。”
“不想再欺骗我们?好啊。”云渡的话音里隐隐透着愤怒:他并不是为南宫曾经的欺骗他而感到气愤,而是因为南宫此时这坦率得近乎冷酷的态度,让刚刚死里逃生的他感到心寒。
“为了正义,就可以牺牲掉支持你信任你的伙伴吗?这么不择手段达到的目标,也能叫做正义吗!?”
云渡的话刺痛了南宫的心,但并没有让她的目光产生丝毫的动摇:
“你……太天真了。正义,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崇高。”
“我天真?”南宫的话让云渡感到莫名其妙。
“是的……如果牺牲掉两个人,就可以拯救全世界的人,甚至拯救这个世界本身,你们会如何做出选择?”
南宫并没有等待云渡的回答,而是冷酷的说道:“我会选择牺牲掉那两个人的生命,从而守护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生命,守护这个世界。这就是我南宫瑶即使不择手段也要贯彻的正义。”
望着因为她的“正义”而变得哑口无言的两人,南宫默默地转过身去:一直以来奉行理性和正确的她,此刻竟然无法面对那两双失落的眼睛。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回到了离人林。”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一般,南宫故意岔开话题。香茗不禁抬起头来:
“你见到阿哥了吗?”
“……对不起,我没有。树林中留下了许多影行者的尸首,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形似柳奉武的人。”
“是吗?阿哥没事吗……”香茗下意识的把双手扪在胸口,神色担忧的她,像是在为她再次失踪的亲人祈祷。
“真是造化弄人啊。”云渡不无讥讽的说道:“想不到,你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没有拿到那把算尺。”
南宫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低下头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恨我。对你们做出这种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资格祈求你们的原谅,也没有资格请你为我用算尺完成曦星剑的占卜。我欠了你们一个很大的人情,一个我可能永远无法还清的人情。我只能在完成我的使命后,用我的余生为你们祈祷,愿创世诸神为你们免去余生一切的苦痛和灾厄。”
南宫抬起头,望着香茗的眼睛自责的说道:“香茗,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我不但守护不了你,还为你带来了如此多的不幸。我不是一个好姐姐,但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回曦星剑,完成我的使命。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你给我的信任了。”
南宫转过身去,迈步离开,坚定的背影被晨光镶上了一层虔诚的金色。她明白,接下来的路,她又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等一下!”
香茗的呼唤让南宫停下了脚步。她本不想停下,继续纠缠下去,恐怕只会给两个人带来更多的危险,但是她无法迈开自己的步子。她从未想过,只为使命而生的她,竟会在这个世上遇上这样的两个人。
不同于她对于使命的笃定和执着,这两个人,让她感到的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羁绊和牵挂。
“南宫姐姐,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香茗望向远方,银灰色的双眸因回忆显得有些缥缈:
“他说,他让我失望了,他不是一个好哥哥。他会完成他的使命,守护我,守护这个世界。”
香茗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了南宫瑶的身后:
“然后,他走了。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我不知道,这十年间他经历了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当我再次与他相见的时候,他的样子却只让我感到心痛。他的脸让我觉得,这十年来他过得一定不快乐。他一个人背负了太多的使命,太多的期待。与其让他成为一个拯救世界,被华夏九州歌功颂德的英雄,我更希望他变回曾经那个又任性,又倔强,但是温柔可靠的哥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但是一个离开我的人,又怎么能保护我呢?”
“香茗说的对。”云渡也站了起来。他改变了嘲讽的口吻,望着南宫的背影说到:
“如果要守护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陪在他的身边。”
南宫转过头来,沉默地注视着身后的两人。少女目不转睛的视线让云渡感到有些尴尬: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老爹说的……啊不好意思,你好像很讨厌他……其实我也很讨厌他,不过他有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是的,南宫姐姐。留在我们的身边吧。”香茗把双手扪在胸口,恳切的说道:
“阿哥离开的那一年,我太渺小了,渺小的我还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情。但是今天,我已经成为了足够强大的战士,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了。我爱我的阿爹和阿哥,也爱这个有些残酷的但美丽的世界。虽然我还不清楚,你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但如果这个敌人会伤害阿爹,会毁灭这个阿哥拼命守护过的世界,那就请让我来帮助你吧!你愿意为了我们,冒着生命危险与影行者们为敌,我也愿意为了你,用我的力量帮你完成守护世界的使命!”
云渡也起身走了过来,拍了拍香茗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的肩膀,对南宫豁达的说到:“南宫,其实我总觉得,你在刻意的跟我们保持距离。我确实不知道你在面临着怎样的危险,但是老爹常说,不要怕给别人添麻烦。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在互相麻烦中建立起来的。”
“一会功夫就说了这么多漂亮话,看来你昨天伤得也没有那么重啊。”
南宫仍在毫不留情的挖苦着他,但是云渡看的出来,她那因感动而不断闪烁的碧绿瞳孔中,某种冰冷而坚决的东西正在缓缓融化:
“我真的,可以继续麻烦你们吗?”南宫悄声问道。
紧张的香茗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走过去,轻轻地牵起了南宫的手:
“阿哥的使命带走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离我远去的传说。所以,请不要让你的使命把你带走了。我曾经失去了一个哥哥,不想再失去一个姐姐了。”
南宫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两行泪水已经从她的双眼里夺眶而出。直到发现云渡和香茗友善地笑了起来,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慌张的转过身去,窘迫的擦着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当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次转向云渡和香茗的时候,云渡感到,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种自己从来不曾看到的情感。那双时而狡黠,时而妩媚,时而孤傲,时而坚决的双眼里,此刻正映出着一种足以让人感到信赖的神采:
真诚。
南宫先是把双手掌心翻转向天,然后低下头去,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口,虔诚地说道:
“我,南宫瑶,以太辰大御巫之名,向创世诸神起誓:我将用我的全部力量,帮助李云渡修复云芒剑,重建天枢;用我的全部力量,让柳香茗的身体退灵,做回可以幸福生活的姑娘。”
“你说,要帮我修复云芒剑…?”
“是的。”南宫俯身拾起了插在剑鞘里的云芒剑,双手递给云渡。云渡接了过来,拔剑出鞘,但是此刻的剑身上,已经缠满了香茗的白练“飞天”,就好像被折断的肢体上缠满了扎实的绷带:
“‘明鬼’的一击,让云芒剑一共碎成了三十二片。虽然样子有些遗憾……但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唯一的固定方式了。”
望着和自己同样遍体鳞伤的佩剑,云渡感到失落不已。他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检查自己的伤势,但是却惊讶地发现:
“……我的伤,全好了!?”
惊愕的他,试探着活动着自己的手脚,本该出现的淤青全无踪迹,折断的骨头完好如初,就连受到重创的内脏此刻也在健康的运转着,好像昨晚与墨圭的恶战,只是一场已经醒来的噩梦。
“是你……为我治疗的?”云渡诧异的望向南宫。他明白,香茗的通灵术并不具备这种起死回生的力量。
“不完全是。有两件事,我认为有必要向你说明一下。”南宫望着云渡,平静的说着:
“我在昨天夜里对你进行了治疗。但是很奇怪,我的巫法对你产生了让我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效果。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我的巫法激发了你潜在的自愈能力。”
“自愈?”
“是的。”香茗也点了点头:“南宫姐姐停止施法之后,你身体的自我再生都没有停止,所有的伤口都是用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的。”
“所以我想问你。这也是北辰的力量吗?”
“应…应该不是。我虽然经常受伤,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因为淘气而被父亲打得屁股开花的往事。那一次,他有半个多月都只敢趴在炕上睡觉。如果南宫和香茗所言非虚,那么这神奇的自愈力就绝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
不过他绝对不想把这件事当做证据告诉南宫。
“看起来,你并没有什么头绪呢。那我们来说说第二件事吧。你还记得墨圭右臂的名字吧?”
“记得叫……‘明鬼’?”
“是的,那不是普通的木甲。‘明鬼’和我的‘飞天’都是曾经与世界签下契约的兵器。它们突破了某种普世的概念或界限。这种有悖常理的存在,对于世界的正常运转的‘理’有很大威胁,但它们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最终被世界认可和接纳,这种现象,太辰宫称之为‘契约’。比如,我的‘飞天’突破了空间的概念,除了时间之外的维度,都对它不会产生任何限制。”
“所以,你的‘飞天’才可以随意改变自身的尺寸?这原来这不是你巫法的力量?”
“当然不是。巫法是将魂魄之力与自然之力调和利用的方术,不可能无中生有。而墨圭的明鬼,在上神用它锻造羲星剑时承受了远超自身强度的冲击,从此突破了‘破碎’的概念,所以本应该是既牢不可破,又无坚不摧的。然而……”
南宫望着云渡手中的云芒剑,疑惑的说道:“你的剑,不仅击碎了‘明鬼’,甚至可以说‘湮灭’了它的存在。因为那种碎如齑粉的状态,已经不可能通过人类的手段去复原了。所以我想,你的‘云芒剑’应该是突破了某种比‘破碎’更基本的概念。或许,它突破了‘存在’的本身,所以任何兵器都无法干涉它的存在?”
云渡望着那把缠满绷带的剑。他意识到,这柄家传的宝剑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伟大。忽然,他抬头向南宫问道:“那把你要寻找的‘曦星剑’,是不是也突破了某种概念?”
云渡的问题让南宫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云渡的敏感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向他们透露这些世界的终极秘密。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南宫面露难色,给出了一个尴尬的答案:
“对不起,我……不能说。但请你们相信我,我绝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只是基于我的判断——”
“不告诉我们对我们更加安全是吧,我明白。”云渡拍了拍南宫的肩膀,轻松的说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些话怕是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吧?嘴上说着要离开我们,心里面好像却并没有那么干脆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口是心非?”
“你…你少得意忘形了!我可是看在香茗的份上才愿意忍让你的,明明是个连占星都做不好的占星士,别得寸进尺了!”
恼怒的南宫撇下两人,转身跑了出去。云渡和香茗默契的对望一眼,都因为红衣少女的不坦率哑然失笑。
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同生共死的考验后,一股无形但坚固的羁绊,已经将三个善良而充满责任感的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这种暌违已久的感觉,让云渡感到如此的怀念——一瞬之间,他的心仿佛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村落,看到了那一张张怀念的笑脸。历史的洪流让云渡的命运面目全非,但凭借善良和责任而传承千年的‘天枢’之魂,自始至终,就从未在他的心中熄灭。
老爹,知道吗?我好像和你一样,找到了两个值得托付和信赖的伙伴。
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如何。但我相信。只要有她们在,我就拥有可以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我会像你一样,像个炬子一样,守护她们,守护天枢。我要让世界上的每个人知道,天枢追寻千年的‘理’,从来就不是一个缥缈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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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瑶站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心事重重的望着手中的一个狭长的木匣。
返回离人林的她虽然没有找到柳奉武,但却寻回了不知为何被他遗弃的九天算尺。
她撒了谎。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背叛云渡和香茗,而是背叛了她背负一生的沉重使命:
云芒剑碎了,此时的李云渡已经无法占星。为了争取时间,得到算尺的她本应该为了尽快完成占卜而一走了之。但是一向不被感情左右的她,却鬼使神差的选择了留在他们的身边。
她感到沮丧,感到怀疑,更对优柔寡断的自己感到失望。
他们两人,难道比自己的使命还要重要吗?
可是,她仍旧选择把算尺藏在了衣襟里。此时的她,最担心的竟然是怕‘代行者’发现算尺的存在,逼她立刻去寻找遗失多年的太辰圣剑。
“太一,请您原谅我。我绝没有背叛我与生俱来的使命。我发誓,在云渡重建天枢,香茗成功退灵之后,我一定会为我的使命,献上我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
“如果……如果世界允许我拥有愿望的话,我只是希望,在我的救赎之日前,可以让他们两人得到幸福。”
“姐姐们,这是小瑶,一生唯一的愿望了。”
红衣少女颤抖着跪倒在地,向着高悬的苍穹深重的叩首。乾坤无言,天地不语。没有人知道,这名少女,是否可以实现她与生俱来的悲愿,得到她渴望一生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