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秦纨灵二人本就耽搁了许多时候,待到达演武场时已经人山人海了。
凤凰台这半年内传授的都是基本功,所有人都要选修至少十二门功课,而角宿的要求又更严,所有课程都必须参加,比其他人足足多出了八门。
角宿共十五人,之后二十七宿人数依次增多,看这阵势,怕是所有的弟子都来上这次课了。
也难怪。宋淇月看着周围乌泱泱的人群,被吵得按了按眉心。
本次射箭本就是由名满天下的靳一心前辈亲自指教的,而又有难得一见的丹溪翁坐镇,众人自然都想前来,好一睹英雄风采。
宋淇月刚向场中挤了挤,真可谓“道阻且长”。她连箭靶都还没瞧见,就和秦纨灵一起被堵在了某处。
正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得旁边一人正滔滔不绝的给旁人讲述着二位前辈的神迹。
那人也不过十几岁,右手持一把红缨枪,正是那日在『关山月』课上论辩的少年。
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还不停的在半空中比划着。宋淇月深深怀疑,如果不是人太多,这人定会手里的长枪都举起来挥舞一番,倒是和街头巷尾那些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颇为相似。
“……说完了丹溪翁,现在讲今天这位靳前辈,他可绝对是当世不二的大英雄!”
“你看到他手里那把乌黑的大弓了吗?那可是玄铁制造的,名为‘鼎湖弓’。当年他就是用这把弓,同“幽冥三鬼”的头头:“落日魂”杨斯比赛射箭。前辈手持此弓,在百里之外只射了一箭,就直打杨斯心口,将他射了个对穿!”
一个穿着白色罗裘的人在一旁站着,听到此忍不住插话道:“这有什么稀奇,能在百里之外射中敌手的人天下可多了去了!”
宋淇月轻轻皱了皱眉,暗道:乱讲。
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反驳,先前那讲解的人已经急了:“我说这位朋友,看来你对江湖上的事不怎么了解啊?那杨斯之所以叫被称为‘落日魂’,不仅是因为他常在黑夜中杀人像魂魄一样没有踪迹;还因为他的武器名为‘落日弓’。此弓一下可连发三箭,气势如滂沱大雨,直将云朵都连成一片,仿佛将太阳射了下来!在黑暗中与他对战,还能以一招制胜的人,难道不可说是大大的英雄吗?”
秦纨灵听得甚为吃惊,她在一旁拉拉宋淇月的衣袖道:“这么神?是真的吗?射一箭还能遮天蔽日?”
宋淇月摇头道:“我估计杨斯只是熟知天文地理,算到了那天会下大雨而已。”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杨斯的落日弓实有无穷威力,这倒不是乱讲的。”
她声音不大,但在场的诸位皆不是武学白痴,自然耳聪目明,都听到了她这话。
那“说书先生”怕是仰慕靳一心已久,甫听此言,便向宋淇月抱拳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故而前辈于黑暗中仍有如此神威,实在叫人佩服。”
宋淇月正要开口,突地听见空中传来猎猎的衣袂声,一个人陡然落在他们身边道:“不止如此!”
这人穿着一身蔚蓝直裾,滚着白边,外套一月白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端的是飘飘然的美貌,带着贵气,仿佛神人一般。
他一双丹凤眼眯了眯,眼下的小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地显眼。
原来是林炽。
秦纨灵一时握紧了手里的小弓,觉得上面又升起了丝丝温度。
他回首向宋淇月和秦纨灵点了点头,似发现了什么一般,上下打量了宋淇月片刻,嘴角突然溢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了然。
宋淇月立刻警惕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除了整洁许多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示威似的回看了过去。
林炽这一身可不止是“整洁”了,简直是“讲究”。宋淇月心中怀疑到:这样射箭方便吗?不过转念一想,他既不是台中弟子,可能并不是来演练的;但是这里挤做一团,他刚才是怎样稳稳当当地插到他们中间的?
她这样思索着,抬眼扫了扫周围,不禁奇了:这人身边竟不知不觉空出一圈来,仿佛所有人一见到他就后退了一步似的,显得格格不入。
只听他抱拳道:“适才听闻各位论及靳一心同杨斯的战局,在下唐突,不由多言了几语,实是‘卑卑不足道也’,还望各位海涵。”
宋淇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和“说书先生”颇为默契的对视了一下,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大写的“冷漠”。
这里大部分是从小舞刀弄枪长大的,从小混迹于江湖的自然没认得几个字;好一点的家中会请个先生上上课;而像宋淇月和叶吟束这样的世家更是对读书写字较为重视。但是谁也不会教自家小辈什么“卑卑不足道也”之类文绉绉的话。
叶吟束不要脸的搭讪美人时,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宋淇月暗暗想着。
林炽并没有瞧见二人的小动作,继续进行他那“卑卑不足道也”的讲解:“……那日决战时,杨斯已是穷途末路。他虽有人质,但那只是张家寨的一名小丫鬟,并无太大作用。故而杨斯早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利用之前布下的火雷,要求和靳一心单独对战,否则就点燃火雷,和在场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彼时靳一心右腿已经受伤,杨斯又阴损无比,谁也不知道他又有什么心思。所以其他人都强烈反对,只有靳一心本人力排众议,同意了杨斯的要求。
“但杨斯生性多疑。他命令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不许施以援手,搅乱战局;并且要靳一心沉足为印,二人都原地站定,不许闪躲。以射死对方为胜。”
既然不许闪躲,那要么就是以箭相击,要么就是运功承受。但他们二人,无论谁的一箭,都自有滔天的威力,哪里是运起内功就能简单抵抗的呢?这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何必如此呢。”秦纨灵听到这里,忍不住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医者仁心,她总觉得人命关天,世间所有事都有缓和的办法,必不至于非得到拼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但宋淇月却明白,杨斯和靳一心都是用弓的高手。俗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这话虽然于他们二人的关系并不合适,但杨斯于在场诸多英雄中,唯独挑出了一个靳一心来决一死战,倒也可以说有几分意思在里面。
不过杨斯后来的行为实在太过卑鄙,这最开始的挑战有多少“逢知己”的因素在其中,倒是不得而知了。
林炽亦听见了秦纨灵这声感叹。他笑笑,并没有回应,接着道:“这种打法本来于靳一心也并无不可,谁知杨斯第一把竟不是射箭,而是将那小丫鬟向靳一心掷了过去,随后立即发出三箭。
“那小丫鬟避无可避,眼见就要被射死。仓促之间,靳一心以箭打箭,救下了她。正一手揽住她之际,杨斯又连续弯弓射出六箭,三箭射向那丫鬟,三箭射向靳一心。
“此时天已经漆黑一片,乌云压顶,大雨滂沱。靳一心左手将那丫鬟向身后一藏,硬生生受了三箭,同时抬起左足撑弓,右手拉弦,一箭射了出去。
“只听风声、雨声之中,又传来一声惨叫、三声箭矢破空之声、两声‘扑通’倒地之声。然后就是一迭声的尖叫和断断续续的哭泣。
“满场寂静,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片刻,雨停,云散,天明。众人愣怔了一会,纷纷上前,只见那丫鬟正扶着躺倒在地的靳一心流泪不止;另一边,杨斯心口中箭,已经毙命。”
“什么?那靳一心呢?他死了吗?”有人听得入了迷,焦急地脱口而出,甫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脸上有一丝郝然。
那“说书先生”面露激愤,接口道:“本来靳一心前辈绝不至于晕倒在地!他虽早已受伤,但只是三箭,又并非要害,还不至于承受不了。都怪杨斯那人实在狡猾。
“他料到靳一心前辈仁善,定会将那姑娘揽在身后、以左脚配合拉弓。提气射箭,他受伤的右腿只能坚持一刻,这一口气过去后,必定再站不稳了;但前辈言出必行,宁死也不会离开那一对足印。他右腿没有力气,必会左手撑地,先行跪下,身形向左偏去,让左脚能够站回那足印。杨斯那狗贼便算准了方向,临死前又射出三箭,直取右肋空门。
“前辈本已中了三箭,此刻又添新伤,整整六箭!好歹因为那狗贼身负重伤,这最后一击卸了几分力道,不然……真是不知道会怎么样。”
宋淇月亦有些感慨的点了点头。
如果那三箭依然有着“落日弓”完足的神力,说不定真会落得个英雄与小人共死的结局,那可真是苍天无眼了。
“那后来呢?”秦纨灵不由问道。
宋淇月叹了一声,刚想开口,就被林炽打断了:
“后来?”林炽笑笑,举起手向远处遥遥一指:“后来靳一心便来了凤凰台教你们射箭啦。”
众人从传奇一般的故事中醒过神来,听及此,不由轰然大笑。
秦纨灵窘迫的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