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月道:“这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而你如今顶多弱冠之岁,当时可才是个小婴孩!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林炽笑道:“在下不才,自然无福经历;但当年在场的人可太多了,你父亲‘南针’宋渊启和他的朋友们便亲身参与了此战。”
“是我爹讲给你的?”宋淇月又问。
林炽又是一笑,似是默认了。
众人听闻这同龄的姑娘便是“南针”传人,而问了几句又发现她的同伴竟是“药痴”秦简思之女,不由有些震惊,看二人的眼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那“说书先生”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谢徽,家父是北国谢文靖,与二位同在角宿,不想今日才相识,真是幸会。”
其他的人都看着他们几个,眼神奇妙,似乎都想上来“幸会”一番。
宋淇月最讨厌这种目光,敷衍着拱了拱手,便拉着秦纨灵转身逃了。
秦纨灵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下,正对上林炽那双丹凤眼,好像也在朝这边看。她只觉得炫目得很,不由心中‘扑通’一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跟随宋淇月跑开了。
她们不再有耐心一点点挤过去,而是从演武场边缘踏着周围的树木,施展轻功,几下就来到了箭靶附近。
只见靳一心正和一瘦嶙嶙的人交谈着,想必就是丹溪翁陈清了。
现下只有几步的距离了,宋淇月反而冲秦纨灵摆了摆手,走到一旁的树林中,随便挑了块山石坐了下来。
她心中有些烦乱。
因为她的娘亲正是在那一战中因襄助靳一心而元气大伤,这恐和她几年后的伤病离世也有一定关系。
※
那一战中,“北扇”叶明枫、他妻子“春风剪”殷怀素、丁珏风的师伯凌霄道长、慧明大师、刚才那“说书先生”的爹爹,“傲游枪”谢文靖,和长宁林家林柯。
再加上“玄铁弓”靳一心前辈,就是当时天下的十大高手。
他们和江湖中不少的英雄一起,千里驰援归隐深山的张家。本以为是共战“幽冥三鬼”、和南国酷吏赖俊成的走狗组成的暗杀队伍——丽景卫,却不料张家人早已反水。
众位英雄不了解张家寨的地形,又对张家人充满信任,骤然被叛,使得无数人身陷囹圄。
据爹爹说,他们足足打了二十三天,才将几百名丽景卫和“幽冥三鬼”全都杀死。
张家寨本在南国的“万花谷”内,那里风景如画,传说有一万种花卉,铺满了山谷的每个角落。
他们去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万花吐蕊;回来时却是血迹斑斑,伏尸千里。
这一战他们虽侥幸得以逃出生天,可是依然心中沉重。不光是因为被人欺骗,牺牲了许多江湖朋友;还因为不少人出于各种原因,杀了许多张家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无辜的老幼妇孺。当时之惨状,令这些少年得志的英雄也不由胆寒。
其实说开来,这些都可谓是无奈之举。可是武学一道,本就崇尚高义;再加上当时大家也不过刚二十出头,心境并不十分稳定。不少人经此一役,都觉得心中有太多的愧疚。有的人看破红尘,游历几年,便出家了;有的实在看不透,则像“傲游枪”谢文靖一样退隐江湖,再未出现过。
此后武林之中意志消沉,很是寂寥了一阵子。
众位英雄从张家寨打出来后,在一家客栈住下了,其中曲折,暂且按下不提。
日月参差,某天谢文靖突然向大家请辞,众人就此分散。彼时正是半夜,星月在宇,万籁俱寂。大家在昏昏灯火中齐聚一堂,沉默了很久。
最终,为了弥补自己所犯的过错,长宁林柯用林家的“分金掌”,以从丽景卫处搜到的金块,熔铸了二十三张令牌。方今十大高手都在其上暗烙了自己的印迹,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怎么识别。
这就是闻名江湖的“中宵令”。凡持此令者,可要求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做一件事,只要非关奸杀盗掠等害人之术,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到。
之后,他们便携带着令牌出入乡里、遍访各国。遇到忠勇之辈、走投无路的落难之人、以身殉国的贤能之后……,便以之相赠。
二十多年来,当今天下——算上进山门时林炽交出的那块——刻着十大高手之一林柯亲手所书“中宵误”的中宵令,还有九枚未出;天下英雄欠鬼魂的债,还有九桩没有还清。
……
不对。
宋淇月突然一愣,掰着手指数了数。
自己的爹娘、叶吟束的爹娘、慧明大师……
人数不够!
她正满面疑惑时,叶吟束和洛书也飞身落到了近旁。
实在不是他们眼尖,而是在一众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这幅场景确乎有些突出:
一精心打扮的女子(一看便是出自秦纨灵之手,连头上的小髻也有八分相似)坐在石头上,右腿弯起来一踩,鞋后跟把干枯的树枝和自己的衣摆一起碾住了,另一条腿大刺刺的在地上伸展着,脚尖时不时左右摆两下;她右手绕过膝盖,手背抵在嘴边,左手往大腿内侧一放,算命一样,不住地掐着手指;皱着眉,垂着眼,嘴里咕咕哝哝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叶吟束觉得再给她嘴里叼上一根草,一个江湖混混的形象就诞生了,真是,完美。
他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真是风流倜傥,不由骄傲起来,摇着扇子凑了过去:“小姐思念哪家公子——”
一个百转千回的“呢”字还没出口,他的手腕便被宋淇月一把握住了。
叶吟束吓得向后一躲,嘴里大喊着:“洛书!洛书——快来帮我,这个人怕不是疯了!”
宋淇月没理他,双目灼灼的问道:“十大高手,都有谁?”
“……啊?”
洛书负着手走上前来,目光先是若有所思的在宋淇月身上打了个转,突然露出了一个莫名的笑容;然后便对秦纨灵点了点头,又低头看向那个坐在石头上的少女,道:“淇月是想到了什么吗?”
他等了片刻,看对方没有要回答的样子,倒也不计较,右手里折柳笛圆溜溜地转了一圈,思量道:
“十大高手里,多数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也是你较为熟悉的前辈,你此刻突然问这个……”他停顿了一下,笃定道:“定是一时没想起来那个人。”
那个人?叶吟束挑了一下眉毛,心领神会的接到:“……柳牧之?”
他将将说出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它熟悉得有些过分。
“柳牧之?”宋淇月怔了一下,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会,突然目光电转,猛地抬起头,恰好和叶吟束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这个名字,不就是前几日秦浣嫣说过的那个——当年和爹娘同行的——朝廷钦犯吗?
原来是他!叶吟束心道,怪不得自己当时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柳牧之是谁?”秦纨灵好奇地问道。
宋淇月和叶吟束表情复杂,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么多天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收到家里的半点回音,也不知道秦浣嫣所言到底有几分可信。
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宋淇月轻轻的摇了摇头:当年的事秦纨灵肯定也是一无所知,在没得到证实之前,还是先不要将“朝廷钦犯”这个罪名随便安在别人身上了。
叶吟束活动了一下手腕,狐狸眼眨了眨,继续摇着扇子道:“柳牧之这个名字只在约二十年前出现过。淇月看书一直一目十……咳,相当会找重点,而柳牧之出现的次数确乎太少了,她没记住也很正常,话说我那天也没想起来——”
“啊?”秦纨灵一脸茫然,“哪天?”
“没什么!”叶吟束连忙摆摆手,接着说道:
“……总的算起来,柳牧之也不过打了几架而已。”叶吟束掐了掐手指,精准地说出了所谓“打架”的次数:“三次。淇水之岸退蛮夷、万花谷底救张家、鱼浦焦山剿魔头。”
秦纨灵一惊。
这三件事的份量,不仅完全不能用“打架”这个玩闹一般的词来界定,实际上,它们实在是太出名了,在江湖流传的成千上百个传奇话本子中,基本可以排到前五。
而另外两个,一个是两百多年前的萧山决斗,其声势之浩大,把山顶都斩去了小半;另一个是十几年前北国将军和众英雄并肩作战,力挽南国于生死存亡之际。
叶吟束叹道:“之后这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隐居在萧山,还有人说他得道成仙了。我问过家父,他说之后便和这人没了联系。”
是这样。宋淇月回忆着。她也问过,当时爹爹的表情有些奇怪,沉默了好一会,才生硬的说没再见过了;然而正当宋淇月疑惑又失望的走开时,他突然沉沉地开口道:
“柳牧之……是个很好的人。”
想到这里,宋淇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评价真是太宽泛了,宽泛得像没说过一样。能千里驰援张家的,难道还会是个坏人吗?
洛书显然也对这人有些了解,他亦叹道:“出则名动天下,入则泯于众人,确可称有侠者风范。”
秦纨灵和叶吟束均感慨地颔首赞同,唯独宋淇月又皱起了眉头。刚才想起这名字的一瞬间,那纸笺的内容一下闪进了她的脑海之中:
“之以一己之身对敌数十司命暗卫”
……之。
——难道是指柳牧之吗?
……那,“将军”,真的是指丁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