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九日后的傍晚,洛书等人再次来到丁珏风的房间。
他们闲聊两句,骂骂游幽并,琢磨琢磨林炽——秦纨灵自是不言,只坐在丁珏风床头。
洛书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心中一叹,又转过目光,扫了眼睡着一般的丁珏风。
可能真是恍惚了——
洛书觉着她的眼睛轻轻动了一动。
又动了一动。
他不由有些紧张,微微站直了身子,凝神细看:
只见丁珏风双睫微动,一对清凌凌的眼睛慢慢张开了!
似乎是光芒太刺眼,她的嘴唇艰难的蠕动了几下,眸光稍敛,有些僵硬的抬起手挡在了面前。
秦纨灵只觉得手中握着的被角轻挣了一下,她立刻回头,本来郁郁的目光一下亮了起来,她感觉心砰砰直跳,急忙冲着旁边招手道:
“醒了!快!小珏醒了!——”
不用她喊,洛书已经奔到了床前。
此时晚霞的光突然湮灭了,屋里暗沉沉的一片,几人手忙脚乱的围上前来,床边唯一的一点亮色也被挤没了,只能看见一个个影子,棱角都尽消。
宋淇月从旁边拢了一个烛台来,火苗晃动着,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或明或暗,都透着一股欣喜劲儿。
洛书道:“你怎么样?”
秦纨灵把丁珏风扶着坐了起来,给她递了一杯水。
丁珏风抱着茶杯愣了一会才道:“我睡了多久?”
“好几天了。”
秦纨灵回应着,不禁叹道:“丹溪翁给你把过脉,还开了药,果真灵验!”
丁珏风奇道:“丹溪翁?是丹溪翁陈清吗?”
叶吟束刚刚抢到机会要回答,突然被秦纨灵推了一把。
“你干嘛啊?”叶吟束炸毛似的叫了起来。
秦纨灵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双手并用将几人都搡了出去,嘴里叨叨着:“都出去都出去,她刚醒,你们总得让她休息休息,什么事都之后再说。”
这话听起来分外熟悉。
几人愣了一下,都苦笑起来,只是还没笑上一会儿,就被她这么一个弱质纤纤的姑娘推了出去。
洛书最会审时度势,早就一个箭步冲到了房门外,临走前,甚至还来得及安慰性地拍了拍丁珏风的手。
而叶吟束虽然呲牙咧嘴,对秦纨灵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索性扒着那扇支摘窗,向里面叫道:“你这次别再叫我回去拿药了!我可什么都不想再发现了!”
秦纨灵皱着眉道:“拿什么拿,我没叫你拿过药啊?奇怪。”说完,她就毫不留情的将那杆一放,“砰”的一声把窗关上了。
洛书早就不见了踪影,叶吟束挑着眉还想再敲,被宋淇月扒拉了下来,只好不情不愿的回去了。
宋淇月再次回到秦纨灵的房间。
累了一天,还好丁珏风醒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明天再说吧。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都感觉不太得劲——原来是这枕头不舒服。
之前打碎的那个瓷枕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平常不注意,没想到一时没有了,还挺不自在的。
她索性坐了起来,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看着窗外的月光。
只听得,窗外的打更声清晰又复模糊,渐行渐远。宋淇月在心里默默算着:不知不觉,入台已经几个月了。
距离和叶吟束一起寄信那天也已经有十来天了。
——爹爹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心里突然蔓上了浓重的不安。
……
※
不知又过了几日,丁珏风终于可下地行走了,但仍是浑浑噩噩,常会无知觉的睡过去,手足也僵硬无力。
秦纨灵再不敢托大,急忙带着她去找了丹溪翁。
“你体内那股真气并未消解。”丹溪翁的眼睛睁也不睁,把着脉淡淡道:“这几天还需继续服药,在它完全为你所用之前,不要再强行运功了。”他顿了一下,说道:“另外,你的经脉本就阻塞了许多,如今已经打通的部分又更加脆弱了,一运内力就有崩断的可能。你要知道,这经脉一旦断了,那可全完了,别说不能习武,就是你的性命也难保无虞。”
“以后还是多练练轻身功夫吧,什么重剑之类的,还是弃了好。”
丁珏风本无所谓的低着头,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珏,对所有叮嘱都左耳进右耳出,惹得丹溪翁非常不快。
但刚刚听完那最后一句话,她却猛地抬起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陈清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些,冷冷道:“怎么?还不情愿?”
秦纨灵一看不对,急忙轻轻拽了拽丁珏风的袖子。
丁珏风没说话,过了一会,缓缓地把目光又收了回去。
她安静地和秦纨灵一起走出了丹溪翁的苑舍。
接下来的几天内,她都很听秦纨灵的话,说吃药就吃药,说休息就休息——实际上,她也没有精力做别的事了。
遇熊那日,她折的是演武场的剑,而她自己配剑因缘巧合之下没有带去,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柄重剑是洛书送的,听说是丁虔大将军仿着自己的宝剑打造的,除了重量相较之轻了许多之外,在材质、形状、淬炼时间等方面都几乎一模一样。
丁珏风当初拿到时两眼都放光了,天天握在手里劈呀砍啊的,练个不停,晚上也要把它放在床头。
随着她的昏迷,那剑上也蒙上了一层灰尘,密密的盖住了剑锋的光芒。
丁珏风有好一阵子不曾擦拭那剑了。
秦纨灵怕她见了吃心,想把它收起来,却被洛书拦住了。
洛书拿着酒囊喝了两口,朗笑道:“不必费这个心,不好了她自己会去归置的。”
秦纨灵只好做罢。
……
丁珏风精神稍好些后,面临的最大困境,怕就是怎样重回游幽并的学堂了。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她和秦纨灵的课业实在再缺不得了,谁愿意再回那里呢?尤其是秦纨灵,听宋淇月转述了要她们带上武器的话之后,整个人怔忡起来,拿着自己的小弓怎么看都不放心。
她哀道:“这东西只适合远射,但又不能太远,我真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
宋淇月道:“那你为何选它呢?”
秦纨灵道:“我进台本无兵器,是三长老拿给我的,我看着精致也就没在多想,谁知道它如此没用?”
丁珏风道:“不然,你试试拿把剑去?”
“可我只懂一些靳一心前辈教的弓箭,并不会什么剑法。”秦纨灵垂头丧气道:“我真没用,上次便没帮上忙,这次估计也要被游先生骂了。”
宋淇月暗道:可能不仅仅是骂。
……
天高风急,鸿雁列着队在空中游弋着,渐渐地飞远了。旷野干燥,山阴之中,零零散散地站着二十来个少年。
自真的开始搏斗后,游幽并讲学已不在局限于小木屋中,而是一处无人的平地。
宋淇月拿脚蹭了蹭干却坚韧的黄草,布靴上立刻漫上了一层灰土。
她叹了口气,站在旷野之中拍了拍丁珏风的肩,殷殷嘱咐道:“等会若真的是他亲自和你们对打,千万不要逞强。有慧明大师在,怎么都不可能出大事,顶多受点伤罢了。”
丁珏风淡淡道:“我晓得的。”
——我也使不出什么大招。
正当这时,两三个人突然凑到了跟前,好奇地问道:“你就是丁珏风吗?”
眼看丁珏风点了点头,另一个立马把目光转向了宋淇月和秦纨灵,道:“那哪一个是秦家姑娘?”
秦纨灵怯怯地举了举手。
“啊原来是你!”
那几人立马兴奋起来,向着一边招了招手,叫道:“快来!就是她们两个!”
“你们这是——?”
宋淇月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蜂拥而来的人挤了出去。
平常课上动辄被吓得哆嗦的少年们,此刻却好似火绒般瞬间被点燃了,他们一人一句叽叽喳喳地围着丁、秦二人问个不停。
“是真的熊罴吗?”
“多高?多大?是不是还有股子臭味?”
“眼睛是红的还是黑的?”
“你把它打趴下了对不对?用的哪一招?”
“听说你以后都打算用断剑了是吗?”
“那小弓能让我看看吗?”
“是靳一心亲手做的吧?”
……
宋淇月愣愣地向人群中望了一眼:只见秦纨灵已经吓傻了,整个人茫然地站在那里,连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是好了;而丁珏风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完美地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张小脸素白,宛如一件瓷摆件,冷冷地铸在那里,唯一有生机的表现就是和宋淇月对视了一眼,流露出满腔的无奈。
——“这是丁姑娘痊愈后第一次来上课吧?你还不知道,她们二人遇熊一事闹大了,甚或还流传出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比如那棕熊被剁掉的是左脚还是右脚之类。”
杲卿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看着宋淇月呆愣的表情不由一笑,负着手站到了她的右边。
“你这么盯着他们做什么?难道是南针从来未被如此冷落过,一下有些不平么?”
“……你说什么呢。”宋淇月哭笑不得。她最后看了一眼僵立的丁珏风,收回目光摇头道:“我巴不得时时被‘冷落’,永远别出现这样的情景才好。”
杲卿大笑。
他打量了一番宋淇月的穿着,有意无意地叹道:“你实在特别。”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