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和柳牧之只在鱼浦见过一次。
那时二人皆是少年。但在当时,“丹溪翁”这个称号还没叫响,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侠客;而柳牧之早已闻名天下,性格又飞扬姿纵,全不似他一般冷漠。
这样的两个人本是断断不可能有联系的。然而怪就怪在,他二人还就是因为这一战而成了至交好友。
陈清记得,鱼浦镇分手之后,他们还曾约定,三年后的夏天,在萧山之下见面,到那时再打它个百十回合。
没想到他依约来寻人时,柳牧之竟已不明不白的横死。
那日,他按照宋渊启和叶明枫指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萧山。
时值北国主河“锦水”的讯期,浪头鸣声如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甚有气势。
锦水向西蜿蜒而下,途径西峪、鱼浦数镇,直到京畿昌平;向南流过赤岸口、临官城,最终汇入大海。
而萧山,正是锦水的发源地。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萧山陡峭高峻,气温较低,已是六月中旬了,山上才刚催开一树一树的滇池海棠,白色的花朵晶莹可爱,微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
陈清站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凉风萧索,江水奔涌。他手搭凉棚,沿着锦水,向山下不远处的西峪镇望去,竟觉得有些恍惚。
西峪镇两面环山,一面傍水,锦水滔滔,正从镇北绕过;镇南坐落的便是阳明观所在的倾城山;镇西与鱼浦镇交界的地方还有一座山脉,那便是青岚山了。
那时候凤凰台还没建起来,青岚山上少有人烟,遍地都种着松柏一类的常青之木,少有花卉,故而虽不及倾城山俊美,却也别有一番清幽滋味。
西峪镇虽小,但傍水而居,往来交通十分便利,镇中心走夫贩卒、络绎不绝,还有一家酒馆,就开在一家章台楚苑旁边。
那是柳牧之最爱的酒馆。
陈清悲怆难平。他还记得,柳牧之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喝酒吗?这可是我从西峪镇带来的海棠花酒!”
当时他们被魔头困至一山洞中,陈清自己又身负重伤,他精通医药,如何不知道自己本不宜饮酒?可他偏鬼使神差的接了过去。
醇酒入口,几分难言的花香,令人陶醉。
柳牧之晃晃酒袋子,笑着打趣道:“以后我死了,就埋在萧山那株最大的滇池海棠树下,你们谁来看我,记得要给我带一坛海棠花酒,要西峪镇的,那个味儿最正!”
在风声中,他一身白衣猎猎的扬起,大笑了几声,吟道:“海棠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说着仗剑飞出洞口,与那魔头厮杀了起来。
陈清回忆至此,眼眶竟有些湿了。他寻步上山,在一株花叶遮天的海棠下,果真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坟。
坟头只简单的立了一块石碑,上书“牧之墓”三个字,连姓都没写,刻工粗糙,生硬,全不似他本人的风流。
陈清在坟前席地而坐,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打开了两大坛酒,一坛倾数浇到了土里,他自己则抱着另一坛,默默喝到了夕阳西下之时。
——海棠无香,英雄早逝,美人迟暮,本就是人生几大恨事。
牧之,我来送你一程。
……
※
陈清正沉溺于回忆之中,忽听得一个声音响起:“柳牧之被骗往南国边境?是谁所为?”
是叶吟束。他和宋淇月对视了一眼,出口问道。
陈清回过神来,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他沉吟着,“柳牧之这事其实有些蹊跷,但是过去太久了;再加上他本就是个行踪飘忽不定之人,你们两个的爹和他是生死之交,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至于别人,就更别谈了。”
“生死之交?”宋淇月奇道:“可是从来没听爹爹说起过他啊?”
叶吟束也点了点头。
“又是从来没提过?”丹溪翁眼皮微微一动,陷入了沉默。
柳牧之此人,就像浮云一般,时刻都在,真寻找时,又毫无踪迹,宋淇月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叶吟束扇着扇子,又看了一眼宋淇月,问道:“陈前辈,柳牧之……曾被通缉过吗?”
陈清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是被南国通缉的,闹得还挺大的。”他皱着眉道:“似乎,正是十五年前。随着他的死,这道通缉令自然也就被朝廷撤销了。”
又是十五年前!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个声音怯怯的道:“……前辈……,那林炽——?”
正是秦纨灵。适才之事虽然令人好奇,但是她却没怎么听说过,此刻眼看众人讨论的中心又从林炽移开了,便不由自主地问了起来。
丹溪翁这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对,正要说这事。”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态,道:“这林炽,应当是牧之相好的弟弟。他小时候我替他把过脉,那日入台之后,因缘巧合又探过他的手腕,立刻就想起来了。”
宋淇月目瞪口呆。脉相还能用来识人?
洛书的眼光也惊讶地闪了一闪。
倒不是为丹溪翁的医术——这个他早有耳闻,据说丹溪翁还能凭脉相探知一个人的性情——而是为了他的第一句话。
洛书这人一向随便,自进屋以来,就没说过几句话,一直窗边斜倚着,一副自在极了的样子。
此时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眼光中有些锐利的色彩,沉声道:“应当?”
陈清道:“我和他不过见过两面而已。第一次见到那年他才几岁,没什么正经名字,不知道后来取了什么;经年一别,台中偶晤,才得知他叫林炽。不过这小子已经不记得我了。”
洛书若有所思。
陈清抬眼看着眼前的几个少年:“林炽被寄养在一户小商贩家里,牧之死前,嘱咐南针宋渊启,北扇叶明枫,和洛书的师父,”他用下巴点了点洛书道,“剡山赵伶,还有慧明大师,时时看顾着他。如果他也进了凤凰台,那你们几家大人必定是知道的,只是忘了告诉你们罢。”
他道:“据说这小子痴迷于武功,于是各家也都多多少少教了他一些,本有心让他择一家而习,他却不肯,硬是都要学点。我猜,这就是他虽有你们几家的真气,却都较为浅散的原因了。”
“后来收养他的商户死了,他便被慧明大师接到了身边亲自教养。”
陈清感慨道:“竟是他做的……我平素见他还算是沉稳,难道也是个冲动的?”丹溪翁疑惑道:“或是恩将仇报……?你们怎么招惹他了?”
宋淇月简直一头雾水,她暗道:我们能怎么招惹他?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叶吟束也叹道:“听说丁珏风入台时,和他的确发生了一些口角,但是那实在是小事,绝不至于如此。”
宋淇月一愣,回想了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等等——说起那天——
她眸子一紧,急道:“等一下,林炽既然为慧明大师所教养,那次为什么要白白浪费一张中宵令呢?他直接找慧明大师帮忙不就行了?”
难道是是慧明大师治下甚严,他自己闯的祸,绝不敢随便就找他打扫么?
丹溪翁好像也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看着几人,突然冷冷地道:“别说他了,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能找人来帮忙吗?”
众人一愣,实在不知道他怎地又不高兴了。
只见陈清的眉毛打着结,抿紧了嘴,眼睛中莫名流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们也该到外面历练了,整天碌碌无为,光在这台里有什么意思!他们还藏着掖着的,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他没好气的站起来,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风一般地走了出去。
“哎——”
“前辈!”
他的态度变化太快,屋子里的几人还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叫了两声,宋淇月第一个跑到门口去追,但不过一瞬间,他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
“……‘他们’是谁?”秦纨灵沉默了一会,小声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台里的其他前辈吧。”宋淇月摇了摇头。
她从门口转过身,恰碰上了叶吟束的目光,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发现对方的表情都很纠结,叶吟束的眉毛都快挑掉了。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片刻之后,几人突然大笑了出来。
这会儿正是落霞满天的时候,霞光被窗棂隔成几份,透过磨得近乎透明的竹篾纸渗入屋内。
淡金的光中显出细密的尘埃,从洛书背后照着,正投出一个人形的阴影,周围轮廓模糊不清,更显得无比柔和。
他的目光正随着霞光一起,从床帷上慢慢向下移去,正打在丁珏风素白的眼睑上。
洛书眼里有浓重的雾气,愈发像一泓朦胧的潭水,随风晃动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红尘繁杂,世人皆苦,那遍身金光的菩萨若真是慈悲,何不多洒几滴柳枝?善恶之报若真灵验,这不知事的小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