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来,武林门派固然也有相友善的,但都是各自传承,要说公开自己的诀窍,怕是一个字也不肯的。
她爹爹倒是不太赞同,为了驳斥这一想法,还曾收过几个外姓弟子。但是无奈这观念深入人心,他倒是想教,却没人敢学。
有段时间江湖上还有传言,说南针宋渊启拿了本瞎编的书教别人,甚至有说书的把一招一式的“错漏”都讲了出来。
这话不知是谁传的,不过那招式学得有七分像,旁人怎么得知?定是哪个外姓弟子造谣,气得宋淇月把他们全赶了出去。
凌真道长与宋渊启有旧,甫一听说此事,立刻趁着宋淇月没被打死之前赶了过来,夺下宋渊启手里的鸡毛掸子,连笑带劝地把他赶到了屋里。
这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纵然报不到凌真道长本人身上,帮帮他的弟子也是好的。
虽然……连这个弟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淇月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书确实太一目十行了,细节完全没走心,居然不如那个讨人厌的青年。
她一边在心里暗暗得意那青年的棋错一着,一边又替门外的丁珏风无限焦灼。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青年百般思索之下,终于彻底放弃了。
他瘪着嘴,塌着肩,仿佛割肉一般,极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为难的四顾之下,边低声念叨着:“可惜了”,边运气发力,轻巧的点着那杨树继续升至丈余,猛地将它掷向宋淇月。
宋淇月一愣,本能的一把接住,只见那是一封金笺,其上苍劲有力的刻着:“中宵误”三个字。中宵令!她瞪大了眼睛,顿时觉得手沉甸甸的,不由近乎虔诚的反复看着。暗道:“这人竟有这好东西,无怪乎他不舍得了。”
此令在当今天下惟余十张,以纯金熔铸而成,其上刻有方今十大高手暗烙的印迹。凡持此令者,可任意要求当世懂得鉴别的英雄做一件事,只要非关奸杀盗掠等害人之术,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到。
正因极为稀少,虽然宋渊启也是十大高手之一,但作为他的独女,宋淇月从未见过此令,更不知如何鉴别。但凤凰台内高手众多,这人掷给她代为转交,想来不可能是假货。
但错关山门一事显然事关重大,本身就是“十大高手”之一的慧明大师正在台内,他若知晓此事,不可能不来帮忙。这青年不拜托自己前去求助,反而舍得挥出此令,让人疑窦丛生,又不免替他觉得十二万分的可惜。就这样踌躇着,一时不知要不要去送,犹豫之间不免又多看了那青年几眼。
谁知他反倒仿佛一眼都不愿意瞧她,偏过头对着空气怨愤道:“……真是晦气!……”
这一句实际是在指丁珏风,但宋淇月甫和他起过冲突,听了之后自然觉得在骂自己。
她从小交往的都是江湖名宿,性子又颇高傲,被这样的话一激,顿时气得粉面通红,忍不住跺了两下脚,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憋住了满腔的怒火。
宋淇月转头对着不声不响的丁珏风递了个安慰性的目光,没多废话,三下两下的上了山。
丁珏风并没有收到这个目光。
她扶着山门,默默站着,面无表情得近乎冷漠。她不关心自己能不能进凤凰台,也不在乎台中有什么。高度的紧张过后,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却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宋淇月很快便回来了,身后便跟着慧明大师。
青年迅疾的收起了所有情绪,纵然隔着门,依旧认认真真道:“给师父添麻烦了。”
慧明摇摇头道:“……绝不能说是麻烦……”他拿着那沉甸甸的金令,端详了片刻,再次确认道:“这事本不必如此……你真的要用它——?”
那青年叹了一声道:“师父,弟子实想多呆些时日。”
二人只在山腰上远远见了一面,此刻隔门对话,乍一看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但二人却都一丝不苟的行礼、还礼,如在眼前,一分不错,慧明甚至还盯着山门看了好一会。
他没有再多问,收回有些怅然的目光,朗声对着门外道:“小姑娘,借你玉珏一用。”
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甚至轻而易举的传入了丁珏风心中。
她从混沌的状态里猛地醒转,又回想了一遍,才明白什么意思。把玉珏交出去?
——她当然是不肯的。
慧明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并未催促,只是温声说道:“这玉珏本有一个是你师父的,如今他命你必入凤凰台,当然会预料到也许会发生如今这般情况,到了它应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那青年亦狠狠的看着她,几乎想上手去夺。只是他这威慑对于丁珏风没有任何影响。
——她只呆呆的听着。
丁珏风一直以为,除了自己襁褓中本就带着的一个玉珏,另外一个,只是师父从别处买来凑对的罢了,今日才知道,竟是师父自己的!
师父把自己的玉珏给了她!她心里一恸。
为何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丁珏风无意识的握紧了那冰凉的玉,狠狠向下拽着,后颈硬生生勒出红印来也恍然不知。
她无端想起临别时,师父回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舒朗地一笑,仿似获得了什么解脱,温柔道:“小珏,你说的没错。不管有没有希望,勉力而行,确已足矣。以后师父……可能不能总是看着你了,但你心里,永远不会忘记师父的,对吗?”说罢,他并不等待回答,便挥鞭用力抽了一下她身下的骏马。
她被带的向后倒去,忙不迭的抓紧缰绳,再回头时,就只能看见身后的滚滚红尘。
——如同她刚下山时看见的那样。
慧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巨钟般在耳畔轰鸣着:
“……姑娘,情之贵重,在心不在物啊。”丁珏风鼻子一酸,毫无防备的红了眼圈。
那青年一愣,想到之前那两枚流弹,表情也复杂起来。只见这小姑娘强行将情绪又压了下去,慢慢的、珍视非常的从胸前取下那对戴了十几年的玉珏。
她拿在手中小心的握了握,下定决心后,就再不多看一眼,仿佛生怕自己会反悔一样低着头走上前,将那玉珏交到青年手中。
丁珏风哑着嗓子小声道:“有劳了”。
青年的手轻触到她的指侧,冰凉一片,带着万种沧桑和铺天盖地的绝望。他沉沉眸里的颜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明白都是徒劳。
——昨日之日不可留。他攥紧了手,飞身而起,将玉珏抛了进去。
门内的宋淇月眼睛紧紧的盯着慧明,像棵柱子一样站定了,明摆着就想看慧明如何开这山门。
慧明大师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女孩儿的小心思,但他恍若未见,大大方方的对着山门右侧的围墙打量了一番,又分开摩挲了两下那对玉珏。
沉吟片刻,突然翻了翻手腕,不知做了什么动作,又翻了上来。
宋淇月瞪大了眼睛,凑的更近了,拼命想看清楚怎么回事。她满以为会有什么精巧的机关暗簧,然而也不见花哨的动作,更没有机抒之声,再回来时,慧明的掌心已少了一枚玉珏。
她怔然间,耳畔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近处的地面都颤动起来。
尘土扬起又落下,归于沉寂。
山门蓦地轰响,缓缓向两边打开。
宋淇月被迷住了眼,呛得连连挥手,真切的怀疑自己瞎了眼。
丁珏风仰起头,表情平平,双袖被迅疾的风尘向后狂卷着。她就那么看着,不眨眼,不躲避,无谓有多少尘土,也无谓门内是什么样的世界,像梦游般迈步向前,没有丝毫犹豫,一下跨过了门槛,仿佛那本就是她的容身之地。
守门青年在身后看着她,背影如风,在漫天灰白之中隐去,好似一个离魂之魄,无知无觉的就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入红尘,历红尘,出红尘。大醉一日春衫薄,繁华三千温柔乡,不过是南柯一梦。
丁珏风拖着步子,端端正正的走进青岚山,格外的平静。
她一直面无表情,深深向慧明大师行礼后,看着他将一枚孤零零的玉珏放在自己掌心,墨色的细绳从空中蜿蜒落下,痒痒的,溅起她心里小小的涟漪。
丁珏风正盯着玉珏长长久久的看,还不等情绪汹涌的涨潮,一只手便轻柔的将她的手包围起来,再缓缓合上。一股恰到好处的热流阻隔了深秋的寒意,将那玉珏牢牢地锁在她手心。
——她抬起头,正对上宋淇月淡淡的双瞳,清澈见底,不含同情,不带鼓励,只是那样平常的看着她,像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丁珏风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看着慧明大师,进退维谷之下,还是问了出来:“大师,请问阳明观和我师父……,”
她咬咬牙,“……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慧明双手合十,只念了一句佛号,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示意她打开。
包袱内是一席锦被,上绣一个“丁”字。
“这是凌真道长多日前交给我的。”慧明捻捻佛珠,温和道:“至于那玉珏,在你出凤凰台时,自然会物归原主,不必过于担忧。”
她抱紧那席锦被,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般流了下来,一串串打在被上,氲湿了那五彩的绣线。虽早已猜到了答案,但真切的听到那一声佛号,丁珏风仍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被割断了。
她心痛得如同死了一般。今日经历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打转,强行提起的一口气骤然放松,只觉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抱着包袱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