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
宋淇月听着窗外一慢两快的打更之声,在山上显得甚是悠长深窅,与在家中迥乎不同,从来放达的她也不禁心思微动,有些郁郁不乐起来。
窗外的狂风折竹,乌云遮月,怒卷山林,宛如惊涛骇浪。
将有雨了。
她披衣起身,燃起盏细烛,趿着鞋走到对面,轻轻掀开珠帘。
那少女紧皱着眉头。她面容不似一般的柔美,反而多出几分君子的俊朗。此刻,正满脸都是不安的苍白,不知梦到了什么可怖的事。
宋淇月抬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又想到凌真道长的音容,也不由落下泪来。
她虽然不明白原委,但曾读到,因阳明观内藏有甚么绝世的物什,阳明教上下以命世代相守。为免不测,建观之初便在地下埋了两枚特制的流弹,配置巧器机抒,以中心大殿压之。殿在物在,殿亡物亡。
想阳明观人才辈出,据载建观已有一百五十多年,这机密之事江湖小辈更少有人知,而今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两位道长也命丧一时,她虽年少,仍心头阵阵绞痛,有无限沧桑之感。
正感慨间,突然从门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响动。她连头也未回,只反手一针。
“南针”心法不容小觑。虽然她年轻力弱,但胜在过目不忘。家传秘籍她已尽阅,其中三分之二得了八分精髓,那剩下三分之一宋渊启却迟迟不肯亲自传授,故而只能不停温故,反而越来越精纯。
若不是入凤凰台,她本应去江湖中历练的,再过个三五载,定能有大成。
但即便是如今,刚刚那一针应急而生,破空而出,也带着万分凌厉,江湖上已少有人可招架。
银针泛着蓝幽幽的光芒,速度之快,甚至发出了“倏”的击杀之声,直逼门缝。
既然有人在门后窥伺,管它打在什么穴位,一定会中就是了。
这点自信自己还是有的。
——随后她悠然的回头,却眼睁睁的看着那针猝然掉在地上,响起细细的“叮啷”声。
她眨眨哭得泛红的眼睛,像做噩梦的丁珏风一样皱起双眉。
刚才似有一阵奇风,屏障一般庞然阻挡在门前。
思量片刻后,她的脸色恍然一变,十分难看,好像当初偷跑出门被爹抓住一样。
她慢吞吞的走回去,爬上床,死死的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睡着了。
她认真的想。
还没来得及自我催眠的进入梦乡,卧室内的窗户突然打开了。
夹风带雨的声音呼啸着冲进小屋,窗外的树影在风中绰绰的变幻,近乎鬼魅。
床上的宋淇月努力的闭紧了眼睛,一副失明失聪的样子。
窗外的风却变本加厉,不仅声音更大了,好像还有了具体的形状,人手般探向宋淇月的床头。
她闭着眼一个翻身,将将躲开了要扯她头发的妖风。
那风眼见扑了空,并不弥散,而是就势去拽她头下的石枕。
宋淇月忍无可忍,冲着那“手”便一针扎下去。
正在此时,风中恍然飘来一阵笛声,如幽兰泣露,清冷无双,却有些巧方儿,瞬间便来到床前,生生将那针震得脱出手去,转头直奔丁珏风的床头!
她神色一变,睁开眼又是一针飞去。
两针在空中相碰,彼此消了力道,悄然落地。
宋淇月松了口气,随即又恨得咬紧牙关,怒气冲冲的胡乱披了身衣服,顺手拿起之前刚点的烛台,便打开卧房的门进了正厅。
小心将门关上后,她也不说话,放下烛台,转身照着烛火就是一挥。
一片牛毛细针在穿过火焰后四散开来,如张大网,向椅子上的一个人影压去。
那人眼见宋淇月动了真火,一时避无可避,竟死皮懒脸的团成一团,在地面上两滚三滚,勉强从椅子下逃出。
窗外大雨如瀑,刹那间一道闪电,照得略有些昏暗的室内如白昼一般。
在突如其来的明光下,那人正敏捷的起身,全无狼狈模样,甚至有些施施然的风流态度。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后隐有光彩,其灿烂夺目,在闪电下依旧熠熠生辉。
不过一瞬之后,亮光骤熄,惊雷自天际轰响而来。
宋淇月一手提壶倒水,一手头也不回的又是一下。
这回是一枚铁蒺藜。它快速旋转着飞起,在空中无声的分崩离析,又从各角上射出银针,如流水般交替着,精准的朝不同穴位打了出去。
那人发出一声压低的怪叫:
“你至于如此狠毒吗?!并不是我的错啊!”
宋淇月拿着茶杯,闻言嘴角一抽。
这个人实在不要脸。
她知道自己并算不什么温雅的人,但是那要看和谁相比,若是眼前这个,那她绝对赢定了。
宋淇月懒得说话,索性又拿了两座烛台,翻身坐在了桌子上剪起烛花来。
那人凌空一个侧翻,躲开一半的银针;踩着两步阵法,扭曲着身子退了几尺,又躲开一半。
正力竭之时,那只剩丁点儿的暗器眼看又要爆炸,他气结,刚想退后,发觉背后已只剩堵墙。
除非他会穿墙之术,不然这数根针是决然躲不过去的。
电光火石间,那人竟还有时间悠悠叹口气,哀怨的朝着虚空中说道:
“没想到你竟狠心的见死不救!”
说罢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纸扇,他高高将其抛起,“啪”一声,纸扇在空中轻展开来,如圆荷流转,化去所有凌厉的攻势,又落回他手中,只优雅的一扇,剩余的飞针便被一看不见的屏风卸掉了所有的力道。
宋淇风手下恰又爆了一颗烛花,她干脆的剪去,灯光便明亮起来。
“北扇”传人叶吟束,正惨兮兮的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纸扇,踉踉跄跄的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宋淇月!好歹我们也算是世交,你至于一见面就如此狠毒吗?天知道,我为了跑出来找你,躲开了多少高手!你却毁我纸扇!你良心痛吗?!”
“……哎——?”
他口里正熟练地胡搅蛮缠着,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话头,手肘撑着桌子向前探了探,俯身盯着宋淇月,眯起眼睛道:“……你,哭了吗?”
“为什么哭?眼睛都红了?”他转了转眼珠,立马就猜到三分,一时心下亦有些伤感,只得劝道:“……两位道长下落不明,说不定还好好儿的呢。”
少女垂了垂眼,神色也缓和下来,一手将杯热茶掷了出去。
叶吟束正觉口干,自然地伸扇去接——
谁知那热茶只是擦过他手边,又带着力道继续向空中飞去。
叶吟束伸出去的扇子僵在桌面上。
茶杯从不知何时打开的窗中飞出,被一只颀长的手稳稳握住。
——又一个翩翩少年出现在眼前。
他一翻身靠坐在窗台之上,腰间挂着一支竹笛,带着湿漉漉的酒气。月白的衣袂已有些褪色,却不妨碍它在风中猎猎作响。
暴雨从窗外倾覆而来,他却未染分毫。只有一缕青丝被雨打湿,恰遮住他清澈的眸子,含情带笑,潇洒中藏着几分落拓。
这人是北国大将丁虔的养子,名为洛书。
丁虔虽是朝堂中人,却与北扇南针有不浅的交情,故而他的养子也和宋、叶二人自小相识,固然年长五岁,然与二人还是相处甚欢。
宋淇月虽早知是他,也早就看惯了他这飘逸的风姿,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多瞟了两眼。
——若是月光和清流能化人形,想必就是眼前这人的模样了。
“多谢月儿的茶。”
他一饮而尽。
坐在桌旁的叶吟束正做出一副可怜相自己斟着茶水,听到这话一瞬破功,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
他暗道:他什么时候和淇月这么熟悉了?
叶吟束和宋淇月多年世交,正是青梅竹马,连翻白眼的模样都有些相似,却天生不对盘,只要见面,必打得不可开交。
不过宋淇月天性懒于言语,叶吟束却是个言笑无忌,非要逞口舌之快的性子。
此刻思到此处,竟莫名萌生了妒意。他夹枪带棒道:
“你堂堂一代少侠,在江湖上素有“折柳”之称,不仅见死不救,还在深夜试图去刺一个睡梦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
这指的便是丁珏风了。他们两个白日里听到传闻,说是慧明大师亲开山门,放进来了一个女子。叶吟束实在好奇,左右中夜无事,便拉着洛书专程前来一探。
他从不顾及自己脸皮有多厚,如今反倒是大义凌然的斥责起别人来。
“……你好意思吗!”
宋淇月见惯了这人搬弄是非的本领,再加之对洛书以笛声催针袭向丁珏风有些不忿,这时坐山观虎斗,罕见有兴味的瞧了两人几眼。
“不过一试月儿武功而已。”那叫洛书的少年仿佛感受不到宋淇月的目光,仍清朗地笑着,看不出是故意的,还是毫不在意,居然还用“月儿”这个称呼。
叶吟束已经瞪大了一双狐狸眼,若是他有胡子,只怕此刻已经吹起三丈高了。
洛书不理他,一翻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挽花一样抽出一管竹笛,一双醉眼带着七分的慵懒:
“佳人正为魔所障,不如我便吹上一曲,以保她后半夜好梦酣沉。”
他看着卧房的门淡然一笑:“就当为在下的唐突赔罪了。”
宋淇月和叶吟束面面相觑,第一个想做的便是堵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