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惜分飞(八)
天色蒙蒙亮,初雪噙着泪为她梳油亮发乌的那一头秀发。
“小姐,不如让奴婢替你去吧。”又柔丢下梳子,双膝跪了下来,泪珠纷纷滚落下来。
慕儿却神色平定,嘴角略带着一丝微笑,她伏下身子将初雪搀了起来:“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你还有大好的年华,不像我,我已经无法再回头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让王爷替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跟个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男人比什么都强,千万别像我一样。”
“小姐,奴婢求求你了,奴婢自小跟你一块长大,无牵无挂的,这种罪就让奴婢去受好了。”初雪泣不成声。
“初雪,”她拿起素绸丝帕,轻轻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来,不要难过了,替我妆扮一下,我不想今天在众人面前出丑。”
初雪被她揩干的泪又湧了出来,忙抬起袖子拭了眼窝,这才拿起胭指来往她的腮上抹去。
她在首饰盒里仔细地捡着:“你看看我要戴哪支钗呢?这支好不好?”仿佛她只是盛装出席一个筵席。
初雪愣愣地看了她良久,才徐徐地说道:“小姐天生丽质,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她娇媚地睨了她一眼:“你这张小嘴啊像抹了蜜似的。”
这时从外面三步两脚地闯进一个黑影,不容分说将她拥入怀里。
初雪刚要惊呼,细睄之下原来是潇然。
“我不许你再离开我,你今天不必去了。”他将她搂得紧了一紧,轻声地说道。
“你怎么了?”慕儿微微打了个寒噤。
“我再也不许你走了,你听清楚了没有。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危险的,我会去求皇太后,去求皇上,求他们放过我额娘。”他注视着她,摸着她的额角,他的手很暖。她霎了霎晶亮的眼睛,不解地睃着他。
连初雪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王爷的态度会突然之间判若两人了。
“你就在府里乖乖地等我,我去求皇上,你要等着我回来,知道吗?”他说话的声气是那样的轻柔,仿佛说重一点都怕把她吓惊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俯下身子,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她从他的瞳仁中见到了他的深情。他是怎么了?
又是那样昏鸦鸦的大门,这一次来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他将门推开,三步两脚地往那黑沉沉的门洞里走去。
“额娘,额娘。”他一头走着,一头叫着,这次的声气却是十分欣悦的。
“皇上,皇弟恳请皇上放了我额娘。”大清早的,他急匆匆地步入乾清宫。
正在批奏折的皇上将隐在奏折后的目光向他的脸上瞭望下来,随即将手中的奏折褶叠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皇弟,朕昨日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件事由不得我作主,需经过皇额娘的同意。”
“皇上,皇弟愿被贬为庶民,只求皇上放过我额娘。”他一撩袍子,跪了下来。
皇上见状,便背着手走下来。
“皇弟,你这是何苦呢。”
他将他扶起来,他却执意跪着不肯请起。
“罢了,罢了,朕念你一片孝心,就饶了太妃。只是将你月俸免去一年,而你额娘也永世不得入宫。”皇上沉吟道。
太妃仍坐在那把老藤椅子上,那椅子轻轻地摇晃着。她神色萧索,目光呆滞。
“额娘,我们可以回府了。”
他双手拽住那把手,使椅子不再摇撼。
太妃苍老的目光迟缓地转过来停在他的脸上,猛地拚尽了力气喊道:“昨天晚上她们又来过了,她们披头散发,嘴角流着血,来向我索命。”
“额娘,我们回去吧。”他悲怆地说道。
“这屋子里有鬼,有鬼啊。”她惨厉地叫道,想抬起身来,刚崛起一半,却又轰然坐下。她蹙额地向上凝视着他,脸色忽然扭曲了,只看的到牵着血丝的眼白,口角流下涎来,身子软软地瘫下来。
他抱着她,向身后的如智吼道:“快请御医。”
王府里,一片烟雾弥漫,她扶着门枢向里张望着,看到太妃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前,铜香炉里冒着冉冉的白烟,沉香的空气中腻着一丝微甜的香气。她的唇角微瑟,带起一抹诡秘的笑。
“慕儿,你站在门口作什么?怎么不进去啊。”他从她身后悄悄地环过手围住她的一捻柳腰,将下颌轻轻地抵在她的肩上,微热的声息呵在她柔腻的后颈项里。
“我正要进去呢,只不过方才突然想到了一些事而已。”他的声息喷在她的肌肤上,痒唆唆的,她笑着回避道。
“你想到什么?”尽管他心内无限的痛楚,但是面对着她,他一扫阴霾,转动着眼珠子问她。
“我在想额娘的病到底什么时候会好呢。”她带笑将嘴一撇。
他盯着她,心里起了奇异的感觉,为什么她的脸上一丝丝难过他都感受不到呢。但是他仍牵起她的手,走了进去。
太妃中了风,半边的身子僵硬了不听使唤,连话也说不利索。
“王爷,太妃不肯喝药。”李嬷嬷无可奈何地说道。
“将药碗拿来。”他眼尾微微地一瞟,李嬷嬷将药碗双手递于他。他将调羮搅了一搅,舀起那口汁,送于太妃的唇边。
太妃的眼皮微微向上抬了一抬,闻到那药的苦涩,便皱起了眉,又想到自己这半边不听使唤的身子,她重又将眼睛阖上。她好强了一辈子,奋斗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如今却半身不遂。
“额娘,你乖乖吃药好不好?”他将那勺药举了半天,像哄孩子一样的哄她。
她却文风不动。
慕儿见此,便叫初雪把绵宸抱过来。
“额娘,儿臣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如今你生了病,不吃药怎么行呢?你一日一日地折磨自己,就等于在折磨儿臣的心啊。把药吃了好不好?”他捧着那碗,原本烫手的药已经变得温热了。
太妃仍然没有睁开眼,却从眼角流下一行清热来。
绵宸被抱了进来,他已一周岁多了,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慕儿将绵宸抱于手上,伏下身子,让绵宸爬到太妃的身边。
绵宸伸出肥唧唧的小手去抚太妃的脸,太妃唿地睁开眼,看到自己的皇孙。她抖抖索索地伸过一边可以活动的那排手指将绵宸的小脸偎在她的脸上,泪珠儿扑籁籁地坠下来。
潇然趁机将药汁递到她唇边,她犹疑了一下,还是咽了下去。
初雪按慕儿的吩咐,将一封信送于上次她去过的地方。
这次来开门的却是个男人,唯一与她上次所见到的那老妪一样的是,他的脸上同样有那一条褪色凝固的长疤。
“这是我家小姐,让我带信给你。”她对包绮文说道。
包绮文没有说话,微微颔首,将门关上了。
初雪一面走着,一面忆想起这个男人好生面熟。她忽然间想起来,原来这个男人是完颜府里那个做杂事的长工,这就等于说小姐其实是一直跟这个人认识的。但是这个人明明前些天送信给他的时候,是个老妇,怎么会变成了个男人了呢。难道他一直是男人,只不过以往是乔装打扮着而已。初雪思来想去,还是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她疾忙回府将这一疑问告诉慕儿。
“你说的没错。我师傅的确是个男的,他进入完颜府也是由我安排的。”慕儿不以为然地说。
“小姐,为什么他要乔装成女人?”
“因为我师傅要混淆身份,不能让别人发现,不过现在没什么关系了。过几****会再见到他的。”
初雪虽然不十分明白“现在没什么关系了”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更让她害怕的是慕儿说的那后半句的话。
“小姐,你不会过几天又让我去见你师傅吧?”她将喉咙放得低低的,“每次一见到他,我总觉得他对我不十分友善呢。”
“傻丫头,你以后不必再去见他了。至于为什么过几****还会见到他,那么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慕儿将水伶伶的眼睛瞥向她。
过了数日,初雪抱着绵宸在后花园里玩耍。初雪扶着绵宸的两只小胳膊,绵宸晃着两只小肥腿蹒跚地走了几步,并执拗地要挣脱她的手要自己走。初雪只得依允他。他一个人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般地走着,初雪跟在他后面小心地卫护他。
“初雪,初雪。”一丫鬟走到她身边,两人素日里相交甚笃便私聊了几句,一时对绵宸放松了看护,忽然那丫鬟唿地在她的肩头上推搡了一把,惊呼一声:“你看庶子。”
她侧过身子,这一下,将脸色惊得像雪那般惨白。
绵宸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爬上那条石凳,石凳正对着半人高的水缸,他正努力地崛起身子将小手扶在那边沿上,试图将那条小腿围上去。
“庶子,你千万别动。”初雪肉惊胆颤地说道。
吓得绵宸哇一声哭起来,那条小腿已挂在缸边。
眼瞅着就要掉了下去,初雪吓得衣袖蒙了脸,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一阵风似的将绵宸抱了下来。
初雪没有听到那坠物落水的声,便将眼睛睁开来。
“小心看好孩子,不要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一阵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觑眼一看,讶然地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男人就是……慕儿的师傅。
绵宸在他的怀里舞手蹬腿,一抬眼看到他脸上的长疤痕,哭得更凶了。
包绮文略一皱眉,便将孩子递给了她。
初雪还未开口,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你认识他吗?”方才那丫鬟问道。
“不……不认识,我怎么可能会认识他呢。”她一面安抚着哭闹的绵宸,一面又思绪纷乱。
“这个人以前从来没见过,是这两天新近来的吧。福晋说近来人手不够用,又招募了一批进来。”那丫鬟咭咭呱呱地说着。
“可能是吧。”初雪心不在焉地应道。
初雪跟着慕儿走在回廊上,潇然正在书房处理朝务。经过太妃的房间,正撞上李嬷嬷出来,自太妃发生那件事之后,李嬷嬷也像霜打的叶子,气焰没有像以往那般嚣张了。
“什么事?”慕儿见她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太妃又不肯吃药了。”李嬷嬷面露难色道。“奴才想去请王爷来看看。”
“王爷正在忙,不要去惊动他,把这事交给我吧。”慕儿含笑道。
李嬷嬷将眼向她脸上张望了一下。
慕儿道:“怎么李嬷嬷你还不相信我么?”
“不,不,奴才不敢。”李嬷嬷吓得惊恐。如今太妃已经自身难保了,王府里除了王爷,就只剩下慕儿最大。如果得罪了慕儿,恐怕将来的日子难捱。但是李嬷嬷在对那幅绣图的事件当中,始终对慕儿持有一份质疑的态度,但是她经过这些年来的历练,只有将这些疑惑埋于心底。
“你们做事吧,我去看看太妃。”她回头嘱咐道。
她缓行细步地走进去,将门轻轻地阖上,有着病人的房间始终是一副生病之人房间的模样,经久不散的浓厚的药腥味氲氤在房里。她立在窗台前,将两扇终年不开的窗户打开来,光伶伶俐俐地洒进来,屋子里的那股令人难受的药味也顿时消褪了许多。她从桌上捞起那碗药,撩开那帷幛,太妃唿地将眼睛睁开,耽耽地注视着她。
“额娘,来吃药吧。”
她掇过一条凳子,从在她的床边,盛了一勺子的药汁,放在自己的嘴边呵了呵气,伸到太妃的唇边。
太妃撇过脸。
“额娘,你如果不吃的话怎么会好呢?”她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你不好的话又怎么跟我斗呢。”
太妃听了她这一句话,重又将脸侧过来,如今的她不仅半身不遂,连话也不会讲,只会咿咿哑哑地几声乱叫。
“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啊?”她将脸俯向她,将葱绿锦缎被子往上牵了一牵,盖在她的下颌底下。“其实我也知道你很难受。只是如今我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心里真是痛快极了。”她嗬嗬地笑起来。
太妃哇哇地乱叫起来,声响也不大,沙沙的带有几分嘶哑。她蜷曲的手指,从被褥底下伸出来,试图推开她。
“你叫吧,你叫什么又没人听的懂,你不如将这口力气省下来,乖乖地吃药,也许还有机会翻身呢。”她将那勺药猛地灌入太妃大张的口中。一股刺鼻的药味呛得她连连咳喇起来。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太妃么?你不是向来都高高在上的吗?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呢。”她将她的手巾拿起来,胡乱地揩她咳吐出来的汁。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恨你,至于原因就由你自己去猜吧。当初我嫁入你们王府来,我也是带着一腔仇恨来的,你以为我在你们府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忍气吞声,日子有多难捱。”她斜睇着她,顿了一顿说道,“现在我来说些真相给你听好不好?我先说一个吧,以后我每来看你一次,就说一个真相给你听好不好?”
她伏在她枕边上,对着她的耳朵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冷燕秋并不是康一旋,她是无辜的。但是你却将她害得那么惨,逼得她自杀。她死的时候有多惨,你知不知道?她手腕上的那道伤口,深得可以见到森森的白骨,流得到处都是血,那血流得像小溪一样,一直流到了门槛底下,至死也没有把眼睛阖上。那个场面有多可怕!”
太妃的眼珠子愈撑愈大,嘤嘤地呜咽起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她抬起身来,半俯下身子,“就是因为你的武断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霍地扳开太妃的嘴,将剩下的药都倒进她的嘴里,她剧烈地咳喇起来。
“你害了这么多人,如今的下场便是报应。”
她临出门前,留了这么一句话给她。
浮云淡淡,灰白色的天空,沙沙的一阵风过来,吹拂得柳絮乱飞,半阴不晴的天气,使人觉得心内憋闷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