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湛湛长空黑(一)
“福晋,你来了。”愁眉不展的老嬷嬷微咳了几声,面上又稍稍流露出少许的笑意来,为的是她来。
“夫人近来如何?”她见惜儿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一只手托着下颚,目光迟滞地盯着窗外。
“夫人还是老样子,这些天连怀蕊都顾不上了,怀蕊哭着要娘,她就抱在身上,两母女一起哭。给怀蕊喂着饭,喂着喂着,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便又不管她了,丢下她往外走。丫鬟们拦住夫人,她就说老爷回来了,让我们去准备好饭菜回来吃。”老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时地往自己的眼凹里拭泪。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忙吧。”她嗟叹了一声便道。
老嬷嬷应着慢慢地退了出去。
她在她的身畔坐下,缓声细气地说道:“惜儿。”
惜儿将眼珠子慢慢地转过来,眼珠子裹挟着一层泪光。
“惜儿。”她含笑地伸过手臂握在她的手背上,微冷带寒。“你是不是觉得冷?”
惜儿望着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脸上一点红升起,犹如涂了胭脂:“子剑,来写信了。”
她眼梢下垂,注视着她手上的那张信笺,这一看震了一震,因为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说了什么?”
“他说呀……”她露出赧然一笑,将那纸笺揿在自己的胸口上,露出娇羞的神色说:“他说他很挂念我,还说就快回来了。”
慕儿一脸焦忧地看着她,不觉潸然垂下泪来,紧紧地将她的手握了一握。
“惜儿,回额娘那里住几天好么?或者你跟姐姐回去,去王爷府里住,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惜儿露出不解的神态,吮着下嘴唇说道:“姐姐,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子剑回来。子剑要是一回来就看到我跟怀蕊,他该多高兴啊。”
慕儿看着她略陷的腮颊,扯了一扯她的胳膊,她的窄小的袖管里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依稀看得出骨骼的轮廓。她的声气略带沙哑地噎住了:“惜儿听话,带着怀蕊离开这里吧,不要再住下去了,让我跟额娘陪着你,好么?我让嬷嬷给你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惜儿用质疑的目光睄了睄她,不满地鼓起嘴咕哝着:“姐姐,你别把我当小孩子了行不行?我已经成家了,我是子剑的人,我哪儿都不会去的,我守着子剑的家,等他回来,到时我们就一家三口团聚了。”
慕儿闷恹恹地眱着她,眼尾微微地一颤,泪珠儿乱着滚落下来:“子剑死了。惜儿你跟我走吧,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他死了!”
惜儿眈眈地凝视着她,两颗大黑乌仁里溢满了泪花,唇角微瑟地锐声叫起来:“你撒谎,他怎么可能死,他在信上说他在这几天就会回来了。你别胡说!”
“我没有说谎,我也没有乱说,他真的是死了。”她奋力地反驳她,眼泪如豆子般大小乱纷纷地坠下来。她一阵风似的从供台上将子剑的灵牌拿在手上,指着上面的几个字,气咻咻地说道:“惜儿,你自己看看,如今的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子剑临终前说过,让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怀蕊,为什么你还要作践自己?”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信,他没死,他没死!”她圆睁双眼,流露惧色,双手捂住耳朵。她一睃视,看到慕儿手上的灵牌,三步两脚地从她手上揪夺过来,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摔去。幸得那灵牌牢固,经她这一摔,居然只崩了窄窄一条缝。
“惜儿,跟我走吧,我们一同去额娘地方,你知道她是最疼你跟怀蕊的,走吧。”她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惜儿狠命地一甩她的手,兜脸给她一个热辣辣的耳刮子。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慕儿只觉得半边的脸焰焰地火烫起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去触她的腮。
惜儿扎煞着手,气呼呼地看着她。
“福晋,福晋。”老嬷嬷听闻屋内的动静,疾疾忙忙地跑进来。
“把夫人的衣服收拾好,我要带她回我额娘那住几天。还有把怀蕊的东西也一迸带上。”她微有愠意地说道。
“我不去,我不去。”惜儿凄凄地哭将起来。
她回到王爷府里。
推开门,潇然正弓起身子,绵宸骑在他的背上,两人玩的不亦乐乎。
“你回来了?”潇然见她见了门,便抬起身来,将绵宸交给初雪带了下去。
她略显疲态地点了点头。
“惜儿怎么样了?”他见她一脸的阴霾的样子。
她怏怏不乐地说:“她不大好,精神也不济了,我将她送回到我额娘那里去调养了。”
潇然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将两只手摁在她的肩上,声气中也不免低暗了去。
“慕儿,你是不是怪我?如果当初不是我向皇上推荐让子剑随我出征,也许他就不会死……”
慕儿淡淡地对着镜子里的他笑了一笑:“这是注定的事。”
潇然半蹲下身,将脸偎在在她的腮上:“我想到子剑,觉得以前对你那样实在太不应该了,人生短暂,现在我只想好好地跟你还有绵宸和我额娘,一同波澜无惊地过下去。”
她的眼光微微地一瞟,神色也幽沉了。
“潇然,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他微微一纵眉头,直起身子,注视着她荔枝般隐隐的半透明白皙的颊说道:
“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的。”
“真的吗?”她的眼神一亮,欣喜地盯着他。
“我发誓。”他执她的手加力地握了一握。
“有你这片心意,我就满足了。”她倚着他,心里仍然是惴惴然的。她筹谋了许久的计划就要展开了。到时候潇然真的会原谅她吗?她在心内苦笑了一下,即使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师傅说的对千万不能动真感情,她不能将自己毁在这份感情里去。
夜,是那么地沉重,月光的余晖照映到池子里,池平静如面,周遭似乎一丝声息也没有的,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鸟的低哑的怪叫声蹭着树梢叶末飞过,又是一个死寂的夜晚,整个王府都是死气沉沉的。
包绮文悄悄地沿着墙角根子潜入那间被封锁起来的房间,临进门时四周围觑眼张望一番,待确定四周围连一只野猫的影子也没有时,才咬紧牙关将那道并不牢固的乌板木门撬开。自从太妃生病以后,就没有人会再来关注这间房了,也甚少有人经过这里。他走进乌沉沉的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蜡烛,将火点着了,不甚光明的一点亮,但是足够他进入密室,他熟门熟路地打开机关,嗤地一声,那道厚重沉甸的门迟缓地被挪移开了,露出一个黑鸦鸦的洞口,沿壁上零星地燃着几盏破灯,那光从薄薄地覆了尘灰的棉纸中隐隐地透出来,黄黯的,有了一丝丝恐惧的意味。
他蹑手蹑脚地走着,只听得到自己的鞋底与地面摩挲的声响,窸窸索索的,轻微的,却十分的凝重。终于穿过那一回廊,眼前的视线似乎更开阔了一些,那间有着寻常家具布置的房间。他踩在咯吱作响的地砖上,蹲下身去,眼一霎不霎地将烛移到上面,耽耽地注视着,良久,似乎一股作气,大有破釜沉舟的绝然,伸出了长臂,将那块活动的砖掀起来。瓮中的人警觉地撑大了眼睛,大核乌仁悚然地逼视着他,尽管他的心也蓬蓬跳着,但还是压低了声说道:“太妃,是我,包绮文。”他说的不甚清晰,甚至是含糊的。而底下的她却眼珠子湧上一层泪光,她张着嘴怪叫起来,咽喉深处却咕噜咕噜的,鱼哽在喉,虽说不成话,却十分的悲伤。
“我是来救你的。”他望着这张脸,尽管已被毁得丑陋不堪,却清晰地记得她曾经的眉眼。他用铁锹将其余的砖块也挖起来,终于看到她身下的那只大瓮。他竭尽全力将她从瓮中抱了起来。她的身子很轻,似乎一点重量也没有。
他将她抱上来,她的双腿软绵绵地只能卧在地上。
“你的腿怎么了?”他讶然地盯着她两只瘦棱棱的脚。
她昂起脸望着他,泪珠乱滚着落下来,双手紧紧地攀住他的衣襟。
“太妃,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他看着这张脸,他十分熟悉的脸,而躯壳里面的那个灵魂却早就不是原来的她了。
他咬啮着唇,伏下身子,她勾住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背上,而泪还是扑索索地往下坠着,一直将他的粗布长衫打湿。
夜,很深很深了,借着这黑,他将她送到了他郊外的那所房子里……
太妃的病经过许多御医的调理,虽危及生命,却依然病卧在床,而话也没法说清,并且一张嘴,口涎便会顺着嘴角往下流。
李嬷嬷给她喂完药之后,俯在她的耳畔絮絮地说了一会儿,声气十分地低喑。太妃听了,流露出一副惊异的表情,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一边的被褥,将那光滑的褥面掐出一道裂缝来。
“太妃,我看她应该是被人救走了。”李嬷嬷也有一种不详的预兆,她总觉得她们的末日快要来了。
太妃,将蜷缩起来的如爪子般的手从那袖管里抖抖索索地伸出来,揪住李嬷嬷的手,她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方才刚刚喂下的药汁,从唇角溢出来。
“嗳,额娘好像好了许多了,看来那些赐候皇上的御医开的那些药方子也是很有效的。”慕儿从门外一面含笑着讥诮着说,一面款款地走进来。
“李嬷嬷,你跟我额娘说什么呢。瞧她一脸的汗,别又把她气病了。”慕儿脸色略微往下沉,把手巾往自己的嘴角的掖了一掖,冷冷地说道。
“启禀福晋,刚给太妃喂了药,正叨些家常话呢。”李嬷嬷如今看到慕儿如临大敌,微瑟地垂下微泡的眼皮说道。
“是吗?”慕儿颊上带笑,语气却十分的冷咧。
“奴才不敢欺瞒福晋。”如今在府上,太妃气数已尽,而慕儿却又当宠。因此她对于慕儿毕恭毕敬。
“下去吧。”慕儿慢条斯理地说道,将眼光睃视在喝个精光的药碗上,残余的碎渣,带腥味的药。她着雕花珐琅的指套末梢斜斜地划过那碗的边沿,慢慢地拿起,回头看着病卧在床的太妃,唿地将那笑意一敛,将碗倒扣在桌上,那汁犹如小蛇般扭动着姜黄的身子蜿蜒地滑出来。
李嬷嬷低着头,疾忙将药碗收拾好双手捧了出去,初雪也一迸慢慢地退到门外去了。
“太妃,我又来看你了,你看我对你多好,三不五时地来看你。”她又缓缓地将笑容浮现出来,挂在唇边,慢慢地向她凑近。
她哇啦哇啦地叫起来,晶莹的口涎顺着她略干裂的唇角滴下来。
“你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还想病情再加重一点吗?”她将手巾轻轻地摁在她的脸上,轻柔地揩抹着。
“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再吃那些药了,你的病是不会好的。当然我也不希望你会好,那些药都被我调包了。”她得意地在她的耳侧说道。“那些只是寻常的清热药,你说你吃了以后会有什么效果呢?”
太妃难以置信地昂起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为何慕儿今日会变得如此的可怕。
“我今天来是为了再告诉你一个真相的。”她道,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你怀疑冷燕秋是因为她曾下毒给你,而你却只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在意我中毒是否深浅。那些毒是我下的,我想让你死得更快,而结果了我却害死了我自己的孩子,也对,我怎么会为你们家传宗接代呢。你们是我的仇人,我却因此差点害死了自己,但你当时却毫发无伤。那时我快崩溃了,为了让你死,我连我自己的安胎药里也下了毒,为的是不让你怀疑我……”
太妃张了张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怎么样?这个真相精彩吧,以后你会听到越来越让你瞠目结舌的真相的。你知不知道现在潇然有多爱我?他比之前爱那个康一旋还要爱我,你猜他如果知道了这些事会不会因此而杀了我呢?”她重重地瞅了她一眼,遂推开门走了。
她趱步向前跑到回廊上,急促的花盆底鞋笃笃地叩在地上,跑了一小段,眼泪像飒飒骤至的一阵雨纷纷地往外抛,她将手背放进嘴里,不让呜咽声飘出来。在这王府这么多年来,府里的一砖一瓦,从回廊上瞭望出去,那铺着琉璃瓦的翘檐走壁,长年累月悬在屋梁底下的鸟笼,金丝雀踮着小细腿在窄仄的笼里轻落地扑棱着翅膀。她隐隐绰绰听到有人纷乱的脚步声,便即刻将手巾拭去眼凹里的泪花。
“慕儿,原来你在这里啊。”潇然喘吁吁地跑到她身后。
她敛起那怆然的表情,含笑着说:“你不是上朝去了吗?”
潇然见她把眼圈揩得红红的,便捉住她的手:“都过了这半天了,早就下朝了。”
“你哭了么?”他觑着眼仔细地睇着她。
“我有什么好哭的。”她垂下眼睑,眼皮上那深深的一条褶子,抬起眼来,那褶子直扫到眼尾,衬得那眼珠子幽黑发亮。
“你跟我来。”他牵起她的手。
两人来到潇然的书房。
潇然垂下手臂,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用红锦布仔细地盖了的,挜进她的手上。
“是什么?”她手上的那个东西触碰上去硬硬的,冷冷的。
“这是我给你的。”他笑眯眯地说道。
她半是疑惑地将那红布掀去,里面是一块白玉佩。
“那不是冷燕秋的东西?”
她讶然地昂起脸。
“如今我将它转送给你了,我只将这玉佩服赠予我最心爱之人。”他走过去捞起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轻轻地蹭着。
她听毕,莞尔地对着他笑着,他也跟着她笑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地收敛起来,那原本带笑的黑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雾濛濛的寒。
“我不要。”她轻哼一声,重重地往他的手心一放,并将自己的手缩回来。
“为什么?”他不解地睄着她。她的神色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神漠然的使他觉得陌生。
“你赠予别人的东西我不要。”她一手拂着自己的袖子,另一只抬起来去捋头上的珠钗,将微微摇撼的珠坠子紧紧地直了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