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闷热许久,这雨下得凉快,让人感觉舒服许多。
以宁打着伞站在听雨阁前,看着雨水落入水塘里面,发出嘀咚嘀咚的声音,和雨打芭蕉的噼啪声不一样,和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也不一样,都很清脆,却能分辨得出,以宁闭着眼睛站着,入口入鼻的空气丝丝凉凉的,她断断续续哼着歌儿,把伞转出水珠。
雪海,青烟和碧荷都在楼上坐着,这种雨蒙蒙的天气,心里没事儿也跟着伤感起来,青烟小声问雪海:“小姐哼的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雪海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好听是好听,但是这调子,倒勾起伤心的事情来。”
碧荷笑道:“小姐雨天常哼这调子,我们几个都没问过是什么曲子。梧桐先前好像问过,我都没大在意。”
雪海道:“再问就是了。”探身唤道,“小姐。”
以宁转身,看着楼上的她们:“叫我做什么?”
雪海问:“小姐哼的是什么曲子?”
以宁道:“或许叫雨落思昨夜,要么就是闲愁赋,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是我大师父以前在南方游历,无意听到的,很喜欢就记下了,雨天她常弹给我们听,所以下雨天我就会想念这曲子。”
“怎么听来悲戚戚的?”
“那是你们听懂了,这种绵绵长长,略带阴郁的曲调,和这样的天气搭得很。我要是会弹琴就好了,下回叫天歌弹给你们听。”
雪海又好奇:“小姐为何不学琴?”
“小时候常病着,坐不住,后来身子好一点,又贪玩儿,还是坐不住,天歌说她也不会,就叫我不要学了,但是她是骗我的,她早就会了。”
楼上三个又是不大明白,却也不再问,又各自趴在窗沿,想心事去了。
萧瑮打游廊上过来,看到以宁撑着伞站在雨里,鬓边的碎发有些湿了,贴在额头上,微风拂过,发丝轻扬,素色长裙,艾绿长带,手上一把青白的油纸伞,转来又转去,四下寂寂,唯有雨声回响。
萧瑮抱手靠在廊里柱子边看她,对楼上几个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着以宁看到自己,就这么站到天色稍暗的时候,雨停了,以宁收了伞才看到萧瑮,走到廊下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站这儿干嘛?”
“美人如画,恍然失神。”以宁靠过来,萧瑮觉得她整个人都冰凉凉的,一时紧紧把她搂着:“又在这儿待了一天?”
“嗯。”
“下了几天的雨,都没时间跟你待在家里。”
“不差这一两天,忙得怎么样了?”
萧瑮轻轻捏着以宁的胳膊,想把她捂得暖和一些:“徐将军今天进宫来,已经和皇上见过了。”
以宁问:“谈得怎么样?”
“我没掺和,应该聊得不错。”
以宁想了一下:“徐将军进京,该你的事儿都交给他,我猜皇上应该看出些苗头了,你跟他谈过没?”
萧瑮叹气,以宁仰头问他:“怎么,他不肯?”
萧瑮摇头:“也没明说,就是假装不清楚,继续让我做事儿呗,饭都给他做好了,还想让我喂给他吃,想得真是美呢。”
“那咱们接下去怎么做?”
“要不咱们回老家去躲躲?”
以宁想想:“咱们回京来还没几天呢,不好再去杨州的,老是让二姐一个人在家,多不好。”
萧瑮道:“我想,尽快把沐儿过继,昨儿我和二姐说了,二姐的意思是,沐儿还小,二姐想跟着他一起去封地,我觉得可行。”
“二姐自己说的,还是你的主意?”
“是她自己的意思。”
“是嘛,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二姐,她跟着沐儿去了封地,大概就不会回来了吧。”
萧瑮道:“二姐的家乡就在燕地,回到那儿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还有沐儿陪着,我会派合适的人跟着,以后我们俩闲了,说过去就过去了,你说是不是?”
以宁问:“过继过去,非得去封地不可吗?就不能留在京里?”
萧瑮答道:“这是萧家的祖制,像沐儿这样过继的孩子,不能封亲王,若是父亲不在了,必须去封地,以前是怕一家拿了两家的权力,后来就成了规矩,没再变过。”
“难道就不能通融通融?”
“要我说,就让二姐带着沐儿去吧,沐儿这孩子,性格有些软弱,他的个性要磨,不然难有男儿的担当。以后我们拆了王府过小日子,二姐再怎么把我们当弟弟妹妹看待,也总会伤感的,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是能明白……以后,我们一定要常去看他们,好不好?”
“好。”
……
康平九年(始正元年),周王大公子继于燕昭王名下,顶门纳户,祭陵守地,神武血脉,永垂不朽。着封为北平郡王,食邑五千,燕地共荣。
此时以宁在蕴香屋里,默默帮她收拾着东西,她眼中有泪,嘴角却勉强笑着,蕴香道:“不想笑就别笑了,这样子真难看。”
“二姐,我舍不得你。”
蕴香拉着她说:“我也舍不得你啊。”
“以后我们时间多了,我一定会去北燕郡看你的。”
“好,我做上一桌子好吃的等你。”
以宁从怀中拿出一块白玉令牌,令牌正面是数字“柒”,背面是祥云图案,以宁把令牌交到蕴香手中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也是白白增添累赘,这是我在我们家专用的令牌,你在北燕郡要是有什么事情,或是捎信给我,只要拿着令牌到我们家铺子里,一定就会有人帮你,你别不好意思用,北燕郡也有锦绣阁,你可是锦绣阁的股东,也是老板,有事尽管交代,听见没有?”
蕴香收下令牌:“没跟你客气过。”
以宁又递过一张纸:“我家在北燕的铺子不多,我叫雪海都写下来了,你收好了,总是个依靠,记得啊。”
“你放心,我知道你心里会一直念着我,我可不敢过得不好。”
以宁点头道:“好在沐儿是个乖孩子。多给我写信啊,别冻着,别饿着,也别累着。”
蕴香搂过以宁说:“好,肯定不受累,永福寺的几盏长明灯,你时常去看看,到北燕去找我,千万别空着手,京里好吃好玩的都给我带一点儿。”
以宁被她逗笑了:“好,我去就叫李婶跟着。”
送蕴香和萧沐离京的时候,正是京里最热的天儿,以宁心里想着,那边凉快许多,二姐姐这会儿过去,正好避暑,以宁又怕他们路上太热,特意给他们做了两件冰丝蚕衣,护着他们不要中了暑气。
以宁站在南门外的长亭里,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好久才回去,回到家中才觉得好像中了暑,萧瑮扶着她喝了几口凉茶,歇了许久才觉得好些,她躺在床上,摸到手边有一个方胜,以宁拿起来看,原来是两方帕子叠在一起,一方淡青色,用桃红的线绣着“梅卿”二字,一方淡妃色,绣着寒兰。以宁轻轻抚摸着两张帕子,本来想哭的,这会儿却笑起来,二姐最不喜欢红配绿,偏偏两个人喜欢的配在一起,就是红配绿,给她写信,有话好笑一笑她了。北燕郡是二姐的家乡,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去,她听着乡音,应该不会太落寞吧。
……
宫中。
皇上坐在凝然堂书案边,翻着以前边关呈上的一些奏折,上头先皇的朱批很简单,要么是“准”,要么就是“否”,皇上问一旁的徐将军道:“顺德府这折子,旱情严重,北狄强盗入城为乱,杀之不绝。折子上并没有应对之法,先皇怎么只批了一个准,准了什么?”
“回禀皇上,边关的奏折,事无大小,皆是国家机密要事,所以奏折上只有问,没有答,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具体怎么办,都是由副将或是信使听了记下,再到营中口述给主帅。”
皇上点头,又继续翻看奏折,看了几本又问:“有很多事情,寡人未曾在朝上听过,难道这些事情都是在朝下议定的?”
徐将军道:“军中许多事情,当断立断,耽误不得,若拿到朝上慢慢商议,恐怕多有耽误,所以并非事事朝议。”
皇上点头:“想来七弟做事果敢,多是从中受益。”
“皇上绝非优柔寡断之人,眼下诸事尚未熟悉,洞明之后,定能英明果决。”
皇上问:“老七今天又没来?”
徐将军摇了摇头。
“他这是故意躲着寡人呐,你说,他为什么那么想逃?是怕寡人容不下他吗?”
“大约是连着经历生死,有些事情就看淡了吧。微臣与周王相处不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七打小儿就有个性,总能出人意料,他自己也和寡人说了,是是非非,都不想管了,你说寡人究竟应该放他走,还是不放他走?要是放他走了,军中事物,寡人能像他那样,事事处理得当,尽收人心吗?”
“皇上有心,又有什么事情是难做到的呢?”
萧琛低头笑笑,又抬头看着徐辉寿说:“多谢你,愿意在寡人身边,寡人也知道,老七虽然老是躲着,暗里也为寡人能收回兵权操了不少心。你不常在京,有些事情不知道,我和老七之间,有些难以言说的矛盾,他能这么帮我,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把这凝然堂当做书房,算是我最后的倔强吧,寡人不会为难他,省得将他越推越远。”
徐将军听着有些糊涂,但只是说:“皇上英明。”
凝然堂原名宁然堂,旧的匾额摘下一直没扔,放在哪里,无人知晓。
再说宋三的事情,萧玖知道宋如城对家中嫡系的哥哥姐姐很是反感,对他们铺张跋扈的行事作风不大赞同,早有独立自身的打算,于是给他出主意,要想完全和家里撇清,必须得自己强大起来,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功名自己立,这样才能算独立门户,不和家里啰嗦。
宋三很快被说动了,跟父亲说了想在军中谋个职,宋国公很高兴,觉得这个小儿子终于肯上进了,于是把他送到金固做了个屯骑校尉,手下带着两三百号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成天带着这些人,或是进出草原,或是上山打猎,看着好像是来来去去,疯疯癫癫,胡乱打闹的,其实宋三将这两三百人分了几队,相互追击,作战,一边玩一边训练,这种方式让他很快赢得这些人的喜爱和信任,也迅速和军营中的人熟悉起来,他的幽默可亲在一向沉默严肃的军营中很是特别,所以很快就赢得了不少人心。
不过齐家依然当他是纨绔子弟,并没有放在心上。
宋三玩着玩着,竟然带着这三百人端了北狄最大的一个强盗团伙,这对天历朝和北狄的百姓来说,都是好事。皇上知道后十分高兴,在金固特别设了屯骑将军一职,让宋三放手去练兵。
宋三有了些权柄,就把平城和永安的骑兵都招呼来了,很快就和肖逢春将军,徐辉寿将军熟络起来。
这下齐家开始在意了,只是宋三势如破竹,又有皇上撑腰,再也不是之前那个荒唐不羁的宋三。
萧瑮最后要处理的这些事情都渐渐上了轨道,已经不再需要他时刻盯着,皇上对他的懒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瑮知道皇上这是愿意松口了,于是彻底撂了手,带着以宁回杨州躲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