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州,林府。
萧瑮站在林五的书房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巨幅“林以寳”,不用数也知道,一定不下千遍,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好笑,萧瑮问林五道:“内兄成天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我都看习惯了,有什么可难受的。”
萧瑮小声道:“最气人的是她字儿的确不好看,还不肯练,多大的人了,写几个字还是歪七扭八的。”
林五笑说:“这话你就在我跟前说吧,被她听见了得用这法子整你。”
萧瑮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当她面儿说,她不吓人,主要是大伯父和大哥太惯着她了,我如今常跟着大伯大哥做事,就怕吃他们教训。”
林五问他:“从前威风惯了,在我家不大有人点头哈腰的,你就真愿意这样?”
“内兄这话见外了,什么你家我家的,我既然说了把萧家的事情都放下,那这儿就也是我的家了,对吧。”
林五笑笑:“大伯老说,阿宁要是个男孩儿,我们几个谁也比不上她,我看她就是个女儿家,我们兄弟几个也比不上,把一个亲王降得服服帖帖,还真是叫人开了眼了。”
萧瑮大笑:“二哥昨儿跟我说,他相熟的一个内官向他打听我的近况,二哥同他讲了,说我如今在杨州安心打理生意,那内官还说,这蝶儿还真就跟着花儿飞走了,也说是稀奇事情。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在这儿是用脑子赚钱,在皇上身边,那可是在老虎身边谋生活,没什么可留恋的。”
林五道:“从前我们家来过一个道士,说我们这辈儿该有七个男孩儿,我猜说的大概是你了。”
两人从屋里出来,边走边聊,往湖心亭去。林家的湖心亭真的就是在湖心,连廊桥都没有修,来去都要划船。
萧瑮和林五划着船过去,以宁的二伯和四伯还在下棋,三伯坐在亭子边上,一会儿看看老五钓鱼,一会儿看看里边儿下棋,林父一个人一叶扁舟,在湖上漂着垂钓。以宁站在四伯身后打着扇子,人虽然不少,四下里却安静得很。
林五和萧瑮从船上下来,萧瑮走到以宁身边,林五站到二伯父身后,也都不说话,只是仔细盯着棋局,直到对弈的二人快有胜负,林五才开口道:“二伯棋高一着,这就要赢了,咱们别下了,回去吃饭吧。”
林兆毅扔了手上的棋子:“从来不让着我一些,每次都是赢赢赢,有什么意思。”
林兆信道:“我让了,你就是赢了也不开心啊,这样子虽然是输,不过到底能有长进。”
林兆毅笑道:“二哥教训得是。”
以宁问:“二伯,您和哥哥下棋,谁赢得更多?”
林兆信道:“这两年不大能赢了,多是和局。”
“他这么厉害了?难怪哥哥不大愿意和别人下棋了,大概是觉得没趣儿。”
以宁把扇子递给萧瑮,自己弯腰收拾棋盘,林五站在亭子边上叫道:“五叔,回了。”
林父上了岸,湖面上起了一阵风,一时凉爽无比,正要回去的一行人不禁驻足,林兆元道:“这种天气,在这儿待着倒舒服。”
萧瑮说:“不如咱们今天,就在亭子里吃饭吧,去取些酒菜来,应该不费事。”
以宁笑说:“好主意,不过要麻烦五哥七哥多跑一趟,帮咱们张罗一下了。”
萧瑮走到亭边牵船,口中说:“自然是我们去。”
林五和萧瑮划着船又回去,萧瑮回头看看,看到柱子上有一句“湖心能载水,亭中自有风”,也是应景得很。
取了酒菜回来,几个小辈儿和长辈一桌吃酒,说说笑笑,到斜阳将尽的时候才摇着船从湖心亭回来。
晚上,以宁和萧瑮在庭院里乘凉,以宁坐着一手扇风,一手拿着西瓜吃,萧瑮站在以宁身后帮她擦头发,以宁问他:“跟伯父他们还处得来吧?”
“处得来,。”
“大伯跟我夸你来着,说你蛮聪明的,而且还谦虚,不懂就问,为人很诚恳。”
萧瑮笑了:“大伯当着面可没夸过我,我以为他对我不大满意呢。”
“怎么会,上哪儿能找到比你好的去。”
“行,只要夫人认可,为夫就心满意足了。”
以宁又拿起一片瓜来吃,口中说:“咱们之前不是跟三哥说了想把王府重新弄一下嘛,三哥去看过了,他说拆掉怪可惜的,反正咱们就是想换个感觉,他的意思是,把现在的大门砌起来不用了,以西苑为中心,再开一个门,东边的几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给雪海,青烟他们当婚房了,随便他们愿意砌墙隔开还是就那么通着,你说行不行?”
“你拿主意就好,咱们索性等弄好了再回去。”
以宁回头看看他说:“挺会偷懒啊你,不过也巧了,三哥正好在京里有事要办,得待些日子,正好帮咱们把事儿办了。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他。”
“那是自然的。”萧瑮帮以宁差不多擦干了头发,自己才坐下来也吃两口瓜,以宁换了一只手打扇子,给萧瑮带风,萧瑮从她手上接过扇子说:“早上在水阁的人送了一张方子过来,说是要给你看的,我就放在书房桌上了,你看见没?”
“看过了,已经送回去让他们配了。”
“这些事情也要你过问?这么细枝末节的也要你管,顾得过来吗?”
“我叫他们写了方子送给我看的,这个不是店里用的,是给梧桐配的,她近来什么味道也闻不了,在哪儿都待不住,肃王没办法,写了信给我求救,我就让在水阁配些橘柚香,她是孕妇,用料要慎重,所以才叫送过来看的。”
“我说呢。说起在水阁,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回一起出去,你还在在水阁买了东西,我是后来在你桌上看到在水阁的货单才知道,原来是你的铺子,开始怎么想要瞒着的?”
以宁笑笑:“那会儿对你还不了解嘛,万一你像别的贵族那样,觉得为商者末,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后来知道你不是,就没瞒着了呀。”
“我倒想起一个人,要是从了商,应该也是巨富,却被世道逼成了‘清官’,最后还挺惨的。”
“陈大人?有一些就是自作孽了,不可怜。”
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一起去洗了手便睡下。
最近白天暑气足,傍晚总会下场雨,这天雪海收衣服收晚了,到大雨滂沱而下才忙慌慌去收,以宁和碧荷也帮着收衣服,结果三个人全都淋了个透湿,干脆扔了衣服在雨里嬉闹起来,雪海笑道:“这雨下得,我眼睛也睁不开了。”
碧荷道:“雪海,你就把眼睛闭上,要是能抓到我和小姐就算你赢,好不好。”
以宁也起了玩心:“你要是赢了,我就准你几天假,送你去见见常普,怎么样。”
雪海有了斗志:“你们可不许跑得太远,不许藏起来。”
“好,一,二,三,开始!”
以宁和碧荷笑着在雨里稍微跑远了一点,雪海闭上眼睛摸索,没两步就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说:“小姐慢点儿,地上滑呢。”
碧荷看到她睁眼睛,叫道:“好啊,你耍赖皮,你要是睁开眼睛,那我和小姐可要跑远了。”
以宁拉着碧荷的手往出跑,雪海笑着追过去,就像三个疯丫头。从小库房经过的时候,青烟听到她们玩闹的声音,站到廊下来看,雪海叫道:“青烟,快来呀,帮我抓住她们俩!”
青烟把手上的册子给方佺,口中道:“你实在太笨,就是清点个东西,对个出入都学得这么慢,我真是没耐心了,你自己把我教的好好消化一下吧,我要去玩儿了。”说着也冲进雨里:“等我,我来帮你。”
几个人从后院闹到前院,家里人看到只当没看到,几位婶娘只是嘱咐以宁别摔了,也不管她。
萧瑮和以宁的几个哥哥一处喝茶,坐在阁楼上聊天说事,从楼上窗户看到她们几个疯过去,萧瑮想下来阻止,就怕她淋了雨受凉,老三林以宇道:“随她去吧,从前在家也常这样的,过后洗个暖水澡,喝点姜茶,不会生病的。”
老四林以宥也说:“妹夫放心,不碍事,伏天老是闷闷的,这样跑跑也好,她自己有数的,不会过火。”
萧瑮点点头坐下,还是忍不住探头去看看,林以宏道:“以为她成了亲能乖点儿呢,还是皮得很。”
以宪说:“怎么乖,咱们家里已然很惯着了,结果妹夫比家里还惯,没掀了屋顶算好的。”
林五叫屈:“我的屋顶不是被她掀过嘛,没有她不敢做的,只有她不愿意做的,这丫头啊,就是个鬼头,拿她一点辙都没有。”
萧瑮依然能听到她们在雨里玩闹的声音,最终还是说:“不行,得把她叫回去,再淋一会儿得生病了。”说完下楼,撑着伞叫她快进屋去。
林家几个哥哥都笑了,这个妹夫还真是爱操心,以宁这个疯丫头,大概要让他烦神一辈子了。
几个人淋了雨,赶紧跑到浴池来泡澡。雪海和青烟泡在池子里面,以宁和碧荷坐在边上晃腿泡脚,碧荷问:“小姐真的要给雪海准假,让她去鸿蒙酒庄?”
“准,听说常普如今在酒庄已经算个小小管事的了,学徒的时候规矩大,不给见外人,现在能见了,怎么也得帮雪海解解这相思之苦啊,省得她看青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青烟道:“可不关我的事啊,我这也是讨巧,王爷如今不在朝中忙了,搁以前,我也时常见不着的。”
碧荷问:“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去京城,还去吗?”
以宁道:“去啊,好些事情呢,再说京里的铺子都开得好好儿的,我哥也在呢,总不好叫他老是一个人待着吧。”
雪海问:“咱们王爷真就不当王爷了?”
“差不多吧,你们以后就改口叫姑爷吧,他肯定爱听。”
雪海笑说:“倒好了,叫您夫人总是觉得别扭,叫不惯。”
青烟寻思:“这以后,按照身份算的话,咱们里头还是梧桐最厉害了?”
以宁乐了:“对对对,下回咱们几个一起去见她,齐齐给她行礼,看她怎么招架,也不知道她和宝宝怎么样了,也有几个月了,肚子大没大呢?”
雪海道:“应该才显怀,没多大呢。”
以宁扒着手指头算道:“她大概新春时候生娃娃,那时候雪海和青烟应该已经成亲了,碧荷说不定也遇到知心人了,你们说,咱们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一处玩闹吗?”
雪海游过去:“当然能,怎么不能了,我和青烟肯定还在小姐身边,碧荷也走不远,还跟现在一样,没什么分别。”
青烟也靠过来:“对呀,小姐成亲最早,不还是一样和我们玩儿嘛。”
青烟给雪海递了个眼色,雪海立马会意,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以宁和碧荷拉下了池子……
……
到荷花开的时节,以宁更加不想回京城了,湖里的荷叶接天,荷花粉粉白白,摇曳生姿,以宁每天都会去湖心亭赏荷,看她们的绽放和舞动,她们再美几天,就可以做芙蓉冰晶糕了,这是以宁最喜欢的一种糕点,晶莹剔透,爽口怡人,甜而不腻,凉而不冰,是属于夏天的一道甜点。只是这种糕点选料考究,做工复杂,往往一年就只做一回,也因为这样,以宁很珍惜每年的芙蓉冰晶糕时间。
今年荷花开得异常好,往年以宁只能分到一碟的,今年得了两碟,她忍着没吃,把糕点放在冰盒里,等着萧瑮回来一起吃,放好了就和雪海几个玩儿去了。
萧瑮打外头家来,没见到以宁,看到冰盒里两碟子糕点煞是好看,以为是宁儿特意给他留的,就坐下来吃了,吃了一块不禁感叹,真是爽口甜香,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盘,又叫方佺和吴山进来,三个人吃完了另一盘。
以宁几个泛舟回来,正好看到他三人在吃东西,看到桌上空空的两个盘子,有些不知所措:“你们把两盘都吃了?”
“嗯,真好吃,我从未吃过……”他话在嘴边,却看到以宁皱眉哭了起来,以宁委屈道:“一年到头就只能吃到一回,婶娘她们都只有一盘,唯独我分到两盘,我想跟你一起吃才留着,忍着一个没动,你倒好,一个都没给我剩下,呜呜……你欺负我。”
以宁抹着眼泪,萧瑮没想到她会为这事儿哭,不知道怎么哄,只是说:“我不好,你哭什么呢,要不给你打两下?”
以宁不理他,自己一个人跑出去,雪海道:“姑爷,您方才吃的这是芙蓉冰晶糕,一朵荷花蒸一屉,只五个,前一年的春露兑汁,冬天藏的雪水和面,秋霜浸凉,用料太过讲究,所以各院只有一碟,今年做得多,咱们院里分到两碟,您都吃了,小姐就得到明年才有得吃了。”
萧瑮听完,一时自责不已,自语道:“这下怎么好呢。”
雪海道:“要我说,没吃上冰晶糕,您就找些别的小姐爱吃的就是了,小姐是孩子脾气,哄一哄也就好了。”
萧瑮点头:“行,我去哄着。”说完就追着以宁去,萧瑮一直追到湖边,看到以宁在放绳子,应该是要划船到湖心去,萧瑮赶紧跑过去跟着上了船,以宁也不理他,撇嘴不说话,只顾划船,萧瑮也拿过船桨来划,船到了湖心,以宁放下船桨,静静坐着,此时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天边的火红倒映在湖面上,人也跟着变得红红的。
景色怡人,以宁心中就不那么生气了,萧瑮坐在那头,手放在膝盖上,不看天边,不看水面,只是盯着以宁安静的脸庞,脸上挂着迷醉的笑容,看了半晌,以宁转头道:“别再看我了行不行。”
萧瑮并不移开眼睛:“好看,忍不住。”
以宁吸了吸鼻子:“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了,你也不知道,吃了就吃了吧,好吃吗?”
“好吃。”
以宁咬了咬牙:“我是不怪你了,不过总是你做错了,总有要你还的时候。”
“明天给你做好吃的,我亲手给你做,好不好?”
以宁想想就笑了:“你会做什么?”
“什么也不会,平生第一回做饭,够赔罪不?”
“哈哈,好,明天就看着你做。”
“不哭了?”
以宁摇摇头:“嗯,不哭了。”
萧瑮往前挪了一些,船有些晃动,以宁道:“你干嘛呀,船晃了,别乱动。”
萧瑮伸出手来说:“把手给我,你也过来一点就不晃了。”
以宁把手伸过去,萧瑮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来,以宁有些害怕,搂着他的脖子坐着,萧瑮搂住她的腰,在她脸上啄了一口,以宁轻轻推开他:“回去吗?”
萧瑮把头埋在以宁颈间,呢喃道:“再坐一会儿吧,咱们等星星出来。”
“好。”
萧瑮歪过头来亲在以宁唇上,两人越吻越深,有些忘情起来,稍有喘息的空档,以宁问道:“你知道今天的吻是什么味道吗?”
“什么味道?”
“芙蓉冰晶糕!”
以宁说着,狠狠掐了萧瑮一下,萧瑮吃痛,只将这疼化在两人口中,大概想吻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