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南山寺
玄空师父禅房内,天歌端着药立在师父榻边,天歌冷脸道:“真不喝?”
玄空师父倚着枕头,摆手道:“不喝。”
天歌有些生气:“不喝拉倒!”说完把碗往桌上一扔,转身出了房门,她气冲冲出去,子夜在旁边愣是没拉住,榻上玄空师父咳嗽起来,子夜端着药碗走到榻边说:“师祖,您还是把药喝了吧,公子亲自熬的,您得喝药,病才能好啊。”
玄空师父道:“我早说了不吃药,她非要费事,就这几天的事情,还喝什么药,难喝死了。”
子夜道:“您快别这么说,公子听到该要生气了。”
玄空师父喃喃自语:“等宁哥儿来了,说两句话我就走了,管她生气不生气,把她给我叫进来。”
子夜跑出去,外头飘起了雪,天歌肩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子夜走过去,拂去她肩头落的雪,柔声道:“公子,进去吧,师祖叫你呢。”
天歌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问:“叫我做什么?”
“没说,就让我喊你。”
进了屋,天歌走到榻边坐下,子夜坐在小凳上笼着火盆,玄空师父问道:“宁哥儿什么时候到啊,她不来,我没法儿闭眼。”
“我叫她了,今天明天就要到了,从京里过来总要些时日,这两天下雪,路不好走。”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就是想看看她,要是我没等着她,你记得告诉她,不能换钱的留给你,能换钱的都给她,行吧。”
天歌皱眉:“她来了你自己跟她说,您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交代这个,她又不是差钱的人,在乎你什么。”
玄空师父笑笑:“你千万记住了,就把我撒在南山,按照家里规矩,要撒在点翠山的,我不喜欢那儿,就留在这儿吧,从咱们常去看日出的那个山头撒下去,那儿高,能看得远。”
天歌心里想通了一些:“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要谁撒?我还是宁儿?”
玄空师父笑笑:“让你娘来,把你爹也叫上,我和你爹半辈子没见了,叫上他送送我。”
天歌问:“您和我爹究竟闹什么矛盾,山上山下住着,怎么真就一面不见?”
“早跟你们说过是因为你娘,你以为我是想当和尚才出家的啊。”
天歌笑了:“还真是幼稚。”
“把药端来吧,我喝了。”
“都凉了,我再去熬一碗。”
天歌去倒碗药的功夫,以宁和萧瑮正好上山来,以宁进了玄空师父的禅房,看他气息奄奄地躺着,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坐到玄空师父榻边,握着他的手说:“师父,我来了。您怎么了?”
玄空师父翻身过来,高兴道:“宁哥儿,你总算来了,看你一眼,我就放心了。”
天歌端着药进来:“来了。”
以宁从天歌手上接过药,萧瑮走过来把玄空师父扶得坐起来一些,以宁给玄空师父喂了药,服侍他睡下。
天色晚了,以宁让萧瑮先去休息,自己和天歌两个站在廊下说话,以宁问道:“上次来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唉,病来如山。”
“过不去了?”
天歌点点头,以宁道:“我得留下,咱们好好送师父走吧,他不喜欢咱们悲戚戚的,”以宁抬手抹了眼泪,“咱们就别在他跟前哭了。”
“我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其实我心里不大难过,就是老头太倔,不肯吃药,把我气的。”
以宁抱住天歌,轻抚她的肩膀:“大师父来看过没有?”
“来过了,也没说什么。”
“真是没意思,怎么能连自己的死期都能晓得,连和命争争的力气也没了,这就是得道?”
天歌笑说:“得什么道,他根本就不修行的,我刚才问了,他和我爹不见面,是因为我娘,幼稚得很,我师父也真是的,任谁看都是选我爹啊,他就是没做和尚也娶不到老婆,天生一张四大皆空的面相。”
以宁也轻笑:“没想到,还是个痴情派。大师父老是说他傻,原来是傻在这件事上。”
“是吧,通天晓地的,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可惜了,要没有这事儿,我还能更敬佩他一些。”
“别啊,这样才更像一个凡人嘛,心里要是没有情,还能装些什么呢,发呆都没有意思,恍惚也找不到借口。”
天歌拿额头撞了撞她:“难怪嚷嚷着要见你,就是想听你说好话。”
以宁也轻撞回去:“你也是,老跟师父那么凶干嘛,总跟对头似的。”
“一山容不下二虎,我和他脾气都不好。”
以宁脑海里都是往昔他们师徒争吵的画面:“我们进去吧,我有点冷。”
夜半,玄空师父醒来,只有以宁一个人还醒着,轻手轻脚地给火盆添炭,玄空师父招手让以宁过去,以宁笑着在榻边坐下:“您怎么醒了?”
“咱们说说话。”
“您说,我听着呢。”
玄空师父问她:“打小儿没让你练武,怨不怨我?”
“怎么会呢,是我自己身子太差,练不了呀。”
玄空师父道:“我的师父,他在临终前交待我,过了我这代,要选个命格奇异的人继承山庄,这样以后才能好,要说我遇见过的人里头,你的八字最特别,我想他老人家说的,应该就是你了,可是你小时候身子太差,我不敢冒险,你能明白我吗?”
以宁点头:“我明白,您交给天歌是对的,我最是没心没肺的一个,做不成什么事情,再说天歌做事常和我商量,以后肯定也会越来越好的。”
玄空师父笑道:“这话我只敢跟你说,和天歌说,她就要跟我吵架了,怪我没教你功夫,怪我耽误你的病。你不怪我就好,我这辈子就只为两个人操心,一个是你师父,一个就是你了,你丈夫人不错,你和他好好儿的,一定能长久,我要交给你的东西,就存放在你家里,是以前辰日大师存放在你们家的,我从没去看过,你问你大伯就知道了。”
以宁问:“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玄空师父虚弱地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着,以宁不敢走开,就只静静坐着。
过了许久,玄空师父说:“宁哥儿啊,你大师父常弹的那首曲子,你给我哼哼,我想听。”
“好。”以宁清了清嗓子柔柔哼起来……
在以宁略带沙哑的哼唱中,玄空师父走完了他的一生,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生而无愁,死而无忧,缘来缘走,万事皆休。
……
以宁在南山住了些日子,天歌准备在寺里久居清修,她劝以宁快些回去,毕竟山上条件很艰苦,有子夜陪着,以宁并不怕天歌会寂寞,只是这些年,能和天歌相拥而眠的机会太少了,以宁有些贪恋这份熟悉的温暖,总也舍不得离开。
这天,天歌觉得应该和萧瑮好好聊一下,就把他找来喝茶,两人对面坐着,一开始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天歌问萧瑮:“是不是挺急着回去的?”
“不急,她愿意在这儿待着就待着吧。”
天歌道:“多谢你,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
“不必言谢,她是我的妻子。”
“那个药你还一直吃呢?”
萧瑮点点头,天歌道:“难为你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你,这么多年,你不容易。”
萧瑮笑笑:“你也该知道她在我心里的分量,有个小孩当然好,但是我轻易不会让她冒险的,之前,她因为我受了太多伤了。”
天歌为萧瑮沏了杯茶,不再说儿女情长,转而说道:“西边恐怕要打仗了,现在这个西番王,一心觉得战争是转嫁他们国内危机的唯一办法,他眼睛盯准了天历朝,避不过去的,你们商道上应该也有风声了吧。”
“那边生意是不大好做了,有几条道儿已经不走了,钱是小事,货也没那么重要,万一打起来,都是要命的。”
天歌点头道:“朝堂还算清明,受用的几位将军都很不错,边关的主帅也可靠,永宁王世子好像有冒头的意思,你怎么看?”
“好事,我看,欧阳家的老二也快上去了,他年纪虽然不大,思虑倒老成,相位一直空悬,总不是个办法,这两人能得势。”
天歌道:“你大可不必掺和,捐钱捐粮的,再把那地图给他们送去,也算够意思了。”
“我懒得管。”
以宁推门进来,轻声问道:“在说要紧的话吗?”
萧瑮道:“没有。”
以宁走进屋:“临渊阁来信了,姑姑没说什么,只叫我们两人别太难过。”
天歌问:“她二位一向都还好吧?”
以宁道:“都挺好的。你们两个说啥呢?”
萧瑮朝里面让让,以宁挨着他坐下,天歌道:“没说什么,分析分析西边的形势。”
以宁笑了:“你们两个果然没什么可说的,竟然聊这个,天歌,子夜是打算一直跟着你吗?”
“我没问过,不知道她什么打算。”
“我看她心眼儿挺实的,你说把醉仙居留给她,什么都替她打算好了,她还一心跟着你,你千万别撵她,是走是留,让她自己决定吧,好不好?”
天歌猜是子夜找过她:“不撵她,我几时冷血无情过,她跟我有年头了,我也不忍心。”
“你要是喜欢她,也别忸怩,玄空师父当了和尚,难道你也要出家嘛,反正我是舍不得花花世界,你也不许全抛了,听见没?”
天歌失笑,她才不会出家呢:“我晓得,你放心。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以宁扁扁嘴:“怎么老是赶我走,我长到你眼睛里去啦?”
“不是,急慌慌赶来的,你家里没事啊。”
萧瑮看着以宁,以宁知道他是想走的:“有吧。那我们明天就下山,行了吧。”
天歌起身收茶:“回去帮我谢谢梧桐,醉仙居她管得很好。”
“嗯,晓得了。”
以宁和萧瑮从南山上下来,拜别了大师父,二师父,两人先回了趟杨州。车上,以宁拿出新婚时玄空师父送的那把钥匙,跟萧瑮说:“咱们刚成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大概不错,因为玄空师父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首短诗,第一句是:缘夙定,福不尽。”
萧瑮问:“后面呢?”
以宁伸出两根手指:“还有两句:防小人,莫累病。遗其物,身后明。”
“给你的东西,就是你手上拿的这个?”
“嗯,说是辰日大师寄存在我家的,所以我想回家去看看,要是有他的画作,也算了了你一桩心事,你不是说过,看遍二师父和辰日大师的画作,是你最大的心愿嘛。”
萧瑮都不大记得什么时候说的了:“我只是提过一回,你就记得了,宁儿,要不是遇见你,我这辈子恐怕没办法实现这个愿望。”
以宁笑了:“别的我不敢居功,不过这个还真是托了我的福。”
萧瑮道:“我还是坚持认为,你是仙女下凡。”
“嗯嗯,你就一直这么想吧,我不反对。”
辰日大师留在林家的东西,林家一直妥善保管着,以宁跟大伯要了钥匙,进屋去看,其中一部分的确是他生平的创作,另外还有一个小木匣子,构造很是别致,要把以宁手上的那把钥匙嵌进去才能打开,匣子里面放了一本书,一方绢丝帕子,帕子上写着:“山庄灭门一祸,皆因此物,余生此物,不忍毁之,望后辈之人善存之,莫复见于世。”
以宁随手翻了两页,原来是推演国运的预言之书,难怪朝廷要用如此残忍的方法剿灭临风山庄了,以宁递给萧瑮说:“你看看吗?”
萧瑮没大犹豫:“不看了,咱们能活多久,看那些做什么。”
以宁问:“是不是该毁了它?”
“毁了也怪可惜的,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人能看明白,有人看不明白,毕竟是前人的心血之作,咱们就把它这么放着吧,它的命运怎样,还看它自己的造化吧。”
以宁想想觉得有理,就又把箱子锁上,两人看了会儿画,就关门离开了,这里的秘密,活着的时候好好守着,等死去的时候,再留给后人吧。
……
京城,青溪坊,林府。
回到家,以宁感到了久违的舒心,西苑是只属于她和萧瑮两个人的,似乎在这里,她更自由一些,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她都不需要掩饰,可以无拘无束的过日子。
这天,萧瑮出门办事去了,看天色好像就要下大雪,以宁心血来潮,想和雪海她们来个久违的姐妹相聚,梧桐怀着第二个宝宝,不方便出来,几个人就约着一起去肃王府,雪海抱了一小坛她家常顾酒庄的糯米甜酒,以宁带了梧桐喜欢吃的点心,青烟,碧荷两个做了几道她们以前常吃的宵夜,都没空着手过去。
梧桐怀第二胎变得特别感性,三五不时就要见以前的姐妹,见不着就会哭,这让肃王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又没有办法,所以他很欢迎以宁她们常到府上去玩儿,自己没事也跑出去,给她们腾地方。
梧桐有着身孕不敢多喝,几个人围着火盆,说说笑笑,等着下雪。等待雪终于落下,几人相拥站在廊下,看着雪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梧桐道:“真想再看天歌少爷舞一回剑,我再怎么练,也舞不出少爷那份潇洒。”
梧桐家的老大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奶声奶气的问:“娘,什么是潇洒?”
以宁笑着拉过他的手说:“潇洒呀,就像眼前这雪花,他们从天上飘下来,任凭风把他们送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聚在一起是美丽的景色,但是太阳一出来,又可以消失的无影无踪,找不到一点痕迹。”
萧瑞笑说:“不行不行,娘不能潇洒,娘要是找不到了,我和爹爹肯定伤心坏了。嫂嫂,你帮我把娘抓住了啊。”
以宁笑说:“好,我帮你把她抓得牢牢的。”
梧桐道:“瑞儿,怎么如此没规矩。”
萧瑞立马掩口道:“瑞儿忘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能叫嫂嫂。”
以宁把萧瑞搂在怀里,笑着问:“我教你没有人的时候叫我什么来着?”
萧瑞笑说:“姐姐。”
“对喽!”
几个人都笑了,梧桐只是无奈的摇头。
萧瑮从铁器厂出来,上马就要回家,看着满天的雪花,他突然无比思念以宁,回头问方佺:“夫人早上说要出门,是去哪儿了?”
方佺回道:“肃王府。”
“去接。”萧瑮说完打马在前,没一会儿就到了肃王府门前,以宁几个人正好出来,萧瑮走上前去,以宁问道:“特意来接我的?”
萧瑮一边帮以宁系好狐裘衣,一边说:“下雪了。”
“嗯。”
“回家喝酒去?”
“好啊。”
萧瑮把以宁抱上马,自己随后上去,在以宁耳边问:“玩的开心吗?”
“开心。”
“想我没有?”
“想了。”
“想我什么?”
以宁低头笑笑:“想你…别再吃那种药了。”
萧瑮也笑:“想自己生一个了?”
“嗯。”
“好,那今儿就不喝药,喝四季春。”
以宁纠正他:“是四季有春!”
“都一样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嘛。”
以宁笑着小声嘀咕:“千金难买少年时。”
萧瑮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扬了扬马鞭说:“好,爷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下流!”
“爷就是下流又好色,怎么地,哈哈哈哈哈。”
正是:
骏上斗口唇,凉风却撩人。
西苑几多深,美人似忘魂。
花瘦迎风雨,柳弱略胜春。
半榻有清风,明月已东升。
疏竹影萧萧,玉人香沉沉。
风月本无边,云雨醉欢颜。
愁当不复愁,苦海无尽头。
喜亦不复喜,日又上东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