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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打来电话时,她刚刚回到住处,正和阿力一起把一台老旧的真空显像管电视机搬上楼。

“在干什么,怎么气喘吁吁的?”

“我刚和朋友一起把电视机搬上楼,所以有点喘……”

里约戛然而止,她甚至还没有听出对方是谁,虽说这声音有点耳熟,突然的静默,她以为电话断了。

“喂……你是……?”

“不是来纽约度假吗,怎么听起来要安家?”

她知道他是谁了,不过,出于一时难以辨明的情绪,她保持沉默,他也沉默,然后他说:

“你去忙吧,我给你发了e-mail,又想,你不一定收得到,听阿力说,你才刚刚找到房子,房东也是上海人,我担心上海房东太小器,家里不装网线也说不定。”

她笑了,没错,房东小气是肯定的,明明有网线,却不给她密码,说要等周末女儿回来再说,她却回答他:

“才搬来两天,还没有时间上网。”

“朋友是谁,我认识吗?”

熟稔的口气,带点掌控,她觉得奇怪却还是回答了:

“你认识,阿力。”

“他人呢?”

“去楼下车里拿电线什么的。”

“他跟你关系这么好?”

那口气听起来不太舒服,她朗声回答:

“那当然,邻居大哥,他不帮我谁帮我,要请他听电话吗?”

“我不找他,我找你!”

这般直接,倒是把她愣了一愣。

“有事吗?”

“没有特别的事,昨天晚上人很多,招待不周,你是纽约的客人,应该专门请你一次。”

她听见自己轻声一笑:

“不用这么客气,我不过是你朋友的朋友……”

“要分得这么清吗,什么叫朋友的朋友?”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不快,便笑说:

“噢,开玩笑……”

他打断她:

“隔着电话,怎么分辨得出哪句话是认真哪句话又是玩笑?”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出了响声。

“我想,在我的工作室,你会觉得更有话题,哪天去我的工作室看看……”

她答应了,不假思索,与其说对他的作品不如说对他的个人经历更有兴趣,她对自己说,我是写故事的人,我需要故事。

放下电话后,她突然想到,他邀请的方式多少有点自说自话,在我的工作室,你会觉得更有话题,好像她提出过要和他聊什么,当然,并没有,感觉上,他是在跟某个想采访他的记者说话,看起来,在他的生活里经常与他交谈的,是记者那类人,她在想,他是否把她看成某个记者?这个推想,突然让她不爽。

阿力跑了几趟楼梯,除了电视机,还有其他各种她可能有用他却已经不用的杂物,包括塑料文件盒三明治烤箱热水瓶杯碗锅子等,阿力调试好电视,顺便看复播的棒球赛。她坐在一旁脸对着电视屏幕却在发呆,她没有告诉阿力刚才接到于连的电话。

那句问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不是来度假吗?怎么听起来像安家?

他竟然记住了那些不经意间的对话,而且过分敏感,从搬电视机这件事看到她把度假变成安家?

但度假是阿力的说法,搬电视机是今天的额外收获。阿力今天送打道回府的朋友去机场,朋友把转过几次手的电视机留给他,阿力直接从机场把电视机送到她这儿。

里约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次来纽约的目的,因为并没有目的,或者说,目的过于抽象难以言说。

两年前,她的婚姻结束了,去年,她的好友天兰去世,死于修复心脏瓣膜缺损的手术台上,虽然,这原本就是一台高风险的手术,但天兰却是在全身麻醉的瞬间离世,手术同意书上所有风险都已告知,然而,以这么突如其来的方式离去,她的家人朋友难以接受,对于里约,更是连生命基调都变了。

里约刚刚度过三十六岁生日。她有强烈的危机感,时光飞逝,心里充满生命在虚度的焦虑。天兰的去世,使她深感人生无常,她要为死去的好友活得精彩,不再辜负活着的每一天,虽说重返纽约是天兰嘱托,内心未尝不是被一种更为模糊的动力驱使,或者说,这座非凡的充满魔力的大城一直在她潜意识里召唤着。

复播赛事结束了,阿力看表说:

“高远怎么还不来电话?说好今天一起吃晚饭。”

她便用座机给高远拨电话,但是高远手机关机,她让阿力用手机给高远留短信。里约不用手机,纽约手机多是两年的合约机,她短暂居留不可能用合约机,国内电话漫游太贵,她宁愿装个座机,月费费用低廉,打回中国可用电话卡,且随时可停机。然而以后回想,用座机不用手机这样的小事,和她人生里其他那些偶然因素,直接影响了她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一段关系。

“我们出发吧,路上还有时间,我给他发信息让他直接去餐馆。”

阿力说着站起身,她也跟着起身,有些心不在焉。于连突如其来的电话,令她灵魂一半出窍,她很想和阿力聊聊关于上东城,平息内心的疑问和忐忑,可是,却又下意识地保持了沉默。

阿力为人实在又可靠,他穿国内过时的衣服他的头发是女友修剪,有点落魄相,他的人生观让里约这样的时尚女生无法理解,在纽约置装是非常低的投入,如果与他在餐馆的花费相比,可阿力宁愿花钱在纽约的中餐馆韩国餐和日式料理上,他也慷慨请朋友吃饭,他享受美食的同时,仿佛一直活在某种阴影中,他是故意用人们早就抛弃的旧时代衣服掩盖他内心深切的不安全感吗?里约常常忍不住在心里发问。

阿力跟高远原先并不认识,三年前里约来纽约为他俩介绍,他们是同龄人,比里约年长六岁,又都是艺术类人,高远演奏小提琴还学过小提琴制作,阿力是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按照他们自嘲都是手艺人。

如果今天高远不出现她会有些遗憾,但也是在意料之中。

高远是天兰中学时的小提琴家教,那时的高远头发半长,白皙文弱,细长眼睛配高鼻梁,气质上完全吻合年轻女生脑海里的音乐人形象,他是天兰的初恋,而里约钟情的男神好像都在次元世界。

高远在音乐学院的小提琴制作班就读,他和天兰的关系一直维持在所谓的友谊之上情色之下,身体接触到拉手为止。起初她们,天兰和里约,经常在讨论他和天兰关系的若即若离,她们认为他克制自律,因为那时,天兰还未成年。

音乐学院弦乐系的小提琴制作班并没有学位,高远毕业前夕去美国留学转攻演奏。高远出国时天兰还在高中,这算是他们这种关系的最好结局,距离保持了精神相恋,可以描述思念互相抒情。以后,天兰有了男朋友,但她仍然保留和高远互相写信的习惯,天兰把写信给高远这件事视为她的内心生活。

天兰报考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后到中学做英语老师她就满足了,她也早就不拉小提琴,这都是父母强加给她的业余技能。

人们都说高远是靠他当年的女友后来的妻子出国,他妻子原先是音乐学院小提琴演奏专业,才读两年便去美国留学,她比高远年长一岁,出国前和高远确立了未婚夫妻关系,出国不久便把高远办出去。妻子的父亲在交响乐团拉小提琴,高远父亲是提琴制作家,两位父亲之间常有往来是朋友,提琴制作家曾为演奏家制作小提琴,演奏家给制作家未满五岁的儿子教演奏,源于两家的世交,因此,高远和他妻子属于传说中的青梅竹马。

这些状况要到几年后才传到天兰和里约的耳朵,里约很气愤,十八岁的年纪眼里容不得沙子,她认为这个男人是靠女朋友出国,他们的关系不纯了。那是八〇年代后期,正逢出国大潮,天兰认为,未婚妻帮忙出国,和为了出国与不爱的女人结婚,这两种关系是有本质的差异。

“可是他脚踩两只船,最后选了对他有利的女人。”

“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他的女朋友,他出国时我刚成年,只能说,我们之间没有机会发展,只剩我对他的单相思。”

里约对此非常不以为然。

“我们总是一厢情愿把对方的行为道德化,他是男人,女朋友不在身边总有动摇时,因为早有出国的打算,所以他终究还是守住了底线,我很遗憾他那底线对我并不重要,我想和他有身体爱,我不看重结果,这么说吧,我从来不想要他对我负什么责,我这样的身体,连我自己都不想负责,可是他不肯,他还是怕对我负责,所以他的底线仍然是为他自己的安全着想。”

里约知道天兰受伤了,虽然她谈到高远表现出豁达大度。那段时间,天兰频繁换男友,她漂亮不乏追求者,但她本性是保守的,这些男友,最初给她带来恋爱的错觉,很快她就把他们变成朋友甚至闺蜜,在里约眼里,天兰的男友们就像茫无边际的水面偶然冒出的浮桥,天兰是没有方向的漂流者。

里约问天兰,也是自问,到底,你向往的那种爱情,这一生还能遇到吗?

在天兰与高远的关系里,也倾注了里约在纯真年代对浪漫关系的想象。他们的关系却在天兰结婚后结束了,她的人生进入另一阶段时甚至没有意识到高远已从她的人生退场,在她和里约的话题里,很少再听到高远的名字。

直到三年前里约去纽约,天兰要求她去见高远。

“已经很久不联系了,他去美国后我怎么觉得他变得压抑?他城府太深,很多事放心里不会说,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你眼见为实。”天兰叹息了一声,“他离开中国时充满希望,他相信他会过上他希望的那种生活!”

这些话有股悲伤的意味,让里约突然醒悟,终究,高远是天兰的初恋,她忘记不了他,虽然高远也不过是虚幻的影子!

接到里约的电话,高远请她吃饭,在一家意大利餐馆,仲春季节他穿一件褐白细条全棉衬衣配棉麻裤,他仍然清瘦有型,在里约眼里却比年轻时有了分量,如今的清瘦是努力健身的结果,如他所说,为了上台演奏。可让里约感受分量的,更像是他神情里的几分沉郁。

高远请吃饭太太却没有出现,原来,她远在中西部,在明尼苏达圣保罗城的一所私人学校教音乐,高远告诉里约,拿合同坐乐队收入不稳定,两人中有一方必须有稳定工作。

“你终于实现了做小提琴演奏家的梦!”

里约的赞叹却让高远莫名地叹息一声。

她和天兰曾去过他的音乐学院小提琴制作坊,感觉上是一间小工厂,曾使天兰难以释怀,高远怎么可以不成为演奏家,却在这里给别人做琴?

高远回答里约说:

“虽然非常拒绝那种继承父业的说法,事实上,他如果活着,他当然更希望我成为演奏家而不是制琴师……”

高远戛然而止,他似乎仍然不想聊父亲的事。

她也一时无语,高家的遭遇对于她这一代太遥远,那些故事是通过天兰获知的。高远祖父曾用五块大洋顶下的一栋面街的石窟门房子,一楼用来做杂货店,二楼出租,自己和家人住三楼。三十年代,他曾将三楼亭子间租借给从奥地利逃难来上海的犹太人,这是一位在小提琴制作坊长大却梦想成为演奏家的制琴师,随身带着一把祖传的小提琴,虽然是一把意大利无名制琴师制作的琴,却因为制作于文艺复兴时代而具有后代制琴师无法企及的高品质。高远祖父虽做小生意,却崇拜所有的手艺人,他把拉琴和制琴都看作手艺,他同意犹太人教儿子小提琴以换取免费食宿,之后又让出顶楼半间阁楼,在刚够一人站直的阁楼中间放了一张工作台,这便是犹太人制琴修琴的工作坊。做儿子的学拉琴之外,也常去阁楼消磨时间,显然,他对放满工具的小工作坊更有兴趣,他的课余大部分时间是围着犹太人转。高远祖父并不阻止儿子上阁楼,技多不压身,学多一门手艺不会错,这个当年八岁的儿子便是高远的父亲。

二战结束犹太租客急急回国寻找生死未明的家人,他把琴留给高家父子保管,他说如果家人幸存他一定要带他们来上海看看,因为当初他决定来上海避难时遭到全家激烈反对。如果家人没有了,他要回上海度过余生。事实上他似有预感他将面对可怕的现实,家人无一幸免于大屠杀,犹太人难以承受打击突发重病,不治身亡于自己的故乡。

高远祖父一直小心保管这把被托付的小提琴,尽管对于“文艺复兴时代”他并没有多少了解,但他知道,十六世纪到今天有几百年,那年代的琴保存到现在无论如何是无价之宝,他甚至不让后来成为制琴师的儿子触碰这把琴。

然而大抄家时,高远祖父试图阻止红卫兵将名贵的小提琴朝墙上砸去而遭到殴打,当场心脏病发作没有及时送医院而去世。高远父亲无法释怀突然到来的灾难,抑郁多年,自杀在文革后期。

高远告诉她:

“现在的我有时会去人家的制琴工作坊走走,也许有一天给自己做一把琴,有兴趣,但不是执着,不能执着,不管是艺术还是感情!”

她掩饰了心里的惊叹,任谁都能听出这番话的悲音。

他也立刻掉转话题:

“我的演奏是童子功,现在是靠这吃饭,拿演出合同,偶尔也教学生。”

里约使劲点头,她就像普遍的外行,觉得在纽约靠音乐吃饭了不起,可是他却直摇头。

那次是让阿力开车送她去见高远,他俩倒是话语投机,高远非常欣赏阿力的“不要为将来买什么,靠不住,有钱就吃,进自己的肚子谁也抢不去”的观点。没错,他的祖父在大饥荒年代患肺结核,当时没有特效药,变卖家当买营养菜保住体力,即使那时都不曾动过卖琴的念头,尽管他早已得到犹太租客去世的消息。可是,到了文革,这么古老的琴还不是说毁就毁?

里约跟着阿力坐进他停在路边的车子,将去的餐馆在东村,中间隔着东河。已经是下班时段,必定堵车,曼哈顿夜晚七点以后路边停车就不收费了,但找停车位比登天难。阿力虽然车子破旧穿得不体面,却是日常生活的杰出人才,从来不迷路不会在曼哈顿找不到停车位,也从来不会选错餐馆点错菜,他工作稳定信奉奇特人生观因此精神也稳定。纽约有个阿力让人心安,尤其是今天,在接到于连的电话后,在陷入莫名的情绪起伏时,阿力的存在给她现实感,虽然她更希望见到高远,毕竟,他是个有魅力的男子。

这天是周末,东村挤满了亚洲人,阿力告诉里约,这一带已被日本人买下,一家连一家日本料理店,东村街上满满的亚洲面孔也许一半来自日本。阿力订位的这家料理店,店面不大,生意奇好,两旁和对马路的餐馆也有人排队等位,门口的马路不通机动车,因此,等位的人都站到了马路中间,仿佛,纽约的亚洲人在这条台硌路聚会。

东村的生鱼片,名至实归,新鲜得沁人心肺。阿力点了三人份的生鱼片拼盘,他还在指望高远出现,边吃边打电话,高远一直没有开机,里约劝阿力不要再电话了,也许什么要紧事缠身,阿力想不通高远的关机,再要紧的事也可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除非他忘了,但高远为人做事仔细周到,跟阿力一样爱美食,不可能忘记今晚的东村生鱼片在等他。

里约有点怀疑高远是否故意关机?这次来纽约是高远接机,他把她送到临时借住的阿力住处已是晚餐时,阿力的女友已在家门口的餐馆订位,但高远执意不肯留下吃饭。

三年前她就发现了,高远花钱很小心,阿力爱找朋友上馆子,高远要是被请,一定也要回请阿力,那时阿力还没有女朋友,空闲多钱也多,因为里约到来,想方设法找不同的好餐馆请吃饭,高远大半婉拒,里约看出他不太喜欢请来请去的。

现在的里约更容易明白高远的心情,他收入不稳定,手头拮据时,不想请客也不想被人请。她住在纽约才发现,这个地方花钱就像现金放进有洞的口袋,一下子就漏光了。才住了一阵她就开始心慌,假如用存款只出不进。在昂贵的纽约过着没有收入的生活,钱很容易溜走,你必须紧紧捏住手里有限的现金,也许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住在异国他乡如果被生计困扰,就像孤身在荒漠的旅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这天夜深时里约才收到高远的电话,他说他今天有个重要会谈,手机关后就一直忘记开。

“主要是阿力非常放心上,他一顿饭都没有安静吃,不断电话你,真是死脑筋,我要是他,打了两通电话就放弃了。”

谁都能听出里约话里的怨尤,高远不响,里约便又给自己下台阶,“其实我也很遗憾你来不了,我们三人聚是我在纽约最开心的时候。”

里约这句由衷的感叹,让高远说出他的困境。

“今天我和经纪人有个会面,事实上,今天以后,我就没有经纪人了,我不想再付钱和经纪人续明年的约,已经好久没有接合同……”

“那……以后怎么办?”

“我在规划新的人生方向。”

里约接不上词,在她的剧本里,接不上词的台词她是不会写的。

没有合同怎么解决生存?她不便直接问他,觉得有冒犯他的感觉,在美国,人们一般不聊与生存有关的问题。

“我有学生,当然,这是权宜之计……不用担心,我有新的目标。”

高远回答说,仿佛已听出她心里的疑问。

寂静一秒。

“噢,我正想问你,”高远的口吻突然明快了,“明天晚上要是有空,来吃饭吧,只有在我家里你才能吃到道地的上海菜。”

他们一起笑了,已经流畅了,已经过滤了先前涩嘴的话题。

“要带什么去吗?”

“千万不要,”他非常用力地强调,“我这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你人来,我就很高兴!”

接着,又说了一句,“自己给自己做饭,有意思吗?有朋友来和我一起吃饭,我心里很感恩。”

里约眼睛发热,心里的话快涌出来了,却又被她咽下。

获知天兰将要动风险极大的心脏手术之前,高远去上海探望她,那时天兰已经住进医院,手术前的各种检查,医生控制探访,天兰气很喘不能多说话,高远在她病床边只能待一小会儿,他有演出合同,未等天兰上手术台又匆匆回美国,他根本不愿相信这一探竟成永别。

天兰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年幼时动过心脏手术,据说是姑息手术,由于出现瓣膜病变,引起心律失常并可能导致心功能衰竭,必须做根治性手术。但手术风险很大,医生预先告知病人可能过不了手术关而心跳停止在手术台上,天兰丈夫不愿签手术同意书,但天兰执意动手术,她不愿未来的日子苟延残喘,说宁愿死在手术台上,因此是她自己签的同意书。天兰可能相信自己是能挺过这一关的,当初她便是冒着生命危险怀孕生子。或者也许,天兰渴望一次性解决病体的折磨,一了百了,死在手术台上是最不痛苦的离世方式,这是很久以后,当里约的内心深处有了厌世的念头,才突然意识到的。

天兰进手术室时还在安慰家人,她镇静自若,睫毛浓长的漂亮眸子笑意盈盈,最后那句话是对着里约说的:

“去纽约找高远吧!你们……都是一个人……过日子,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天兰的眸子湿了,“他是个消极的人,你要主动一点,拜托了!”

里约太震惊了,她还来不及细想这段话的含义,天兰的劝说更像嘱托,她在留遗言吗?里约瞬间有了可怕的预感,她已从天兰的眸子看到了诀别,泪水涌出眼眶,她去拉住天兰的手,仿佛要把她从手术室的推床上拉下来,载着天兰的白色推床不可阻挡地被推进了手术室门内,里约和天兰的家人一起被关在手术室门外。

高远到上海时已经离婚,当时,他告诉了里约,却瞒住手术在即的天兰。天兰还是知道了,没有不透风的墙。

天兰进了手术室后就没有出来,注射麻药时她的血压急剧下降,无论医生怎么努力,监测器上那些表示生命迹象的曲线统统变成笔直的横线,死亡降临得如此迅疾,不过是把曲线划成了横线……医生曾经反复强调的打开心脏后的风险,她根本未来得及遭遇。

高远在悲痛中问里约,他是否有负天兰,如果当年他不是那么执意要出国?这时他才说出,当年出国前,天兰抱着他求他不要走,里约又一次受到震动,因为,关于高远的出国,天兰在里约面前一直表现豁达。

里约不想让高远对天兰怀着永久的歉疚,她告诉他,天兰一向认为,有些恋情只能发生在年少时,走到结婚生子就不美了。

“有种爱是需要留下缺憾用来回想!”

现在的里约回想天兰说的这句话,心情有点复杂,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点嫉妒天兰,所谓的缺憾不过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身体爱而保全了精神上不倦的憧憬。里约也曾经渴望给自己留一份完全纯真的回忆,然而,少女时的里约没有天兰那么幸运地拥有如此肯定的恋情。

天兰临终前留给她的话,令她当时如此震惊,之后,在渐渐接受天兰离去的现实后,她才会正视这一嘱托带给她的压力,世上最难把握的便是情爱关系了,她不甚清楚自己对高远的心情,更无法读到高远的内心,然而,对来纽约这趟旅行却没有犹疑。

她写邮件告知高远自己的纽约行程,他立刻表示要来接机。

那天高远穿着长风衣站在候机大厅,就像一张没有瑕疵却已经褪色的照片。他笑着向她走来,嘘寒问暖,殷勤却有距离,里约很难想象自己和他的人生会有交集,事实也是,他把她送到阿力家又匆匆离开,里约对自己说,她来纽约不能只为高远,情路永远是未知数,只能随遇而安了。

这一刻里约隔着电话告诉高远,这些天她也终于尝到一个人吃饭的滋味,开玩笑说,在纽约有个可以在家里一起吃饭的朋友比谈情说爱重要。

然而,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这是高远第一次请她去他家吃饭,上一次是和阿力去的他家,他们那次经过高远家,阿力在楼下电话高远出来喝咖啡,但高远把他们请上楼,咖啡便在他家喝了。

里约对于明晚去高远家吃饭突然有了期待,因为期待而忐忑。

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并没有去高远家,这是当时她未曾料到的,怎么可能料到?

这天发生的事,以后想起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于连再来电话是隔天早晨,那时候,她还在睡觉,他开门见山问她:

“今天下午我去工作室,你有兴趣也来看看吧。”

她在早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答应了,事实是,即使在头脑清醒中,她也会答应。虽然,她又在审视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么快答应,难道她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等着去他的工作室吗?难怪他会误以为她是记者什么的,她现在已经断定他一定把她当作某艺术杂志记者,听说,纽约一份权威的“艺术”杂志总编是他家的座上宾。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装腔作势在他那里摆谱,如今,以他的成就,是他摆谱而不是记者。再说,她也不想浪费时间,来纽约已超过一个月,对于如何利用纽约时间,她仍然完全没有头绪。然而,纽约终究充满了种种可能性不是吗?比如,她怎么会和这个于连式的人物撞上呢?

里约常常自视甚高,比起天兰的宽容善解人意,她挑剔并且锋芒毕露,她很少把同龄男生放在眼里,觉得他们不是对手,不是谈话对手更不是恋爱对手,因此以往交往过的男生都比她年长,即使比她年长,也不曾让她有满足感,照她说法是,没有足够的迷恋度。

现在,和这个尚还陌生的于连式的男人之间,隐隐约约,她却看到对峙的架势,陡然升腾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放下电话她复又躺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已是中午,想起和于连有约,她从床上跳起来直冲楼下淋浴房。

这安在地下室的淋浴房,有一股霉湿气,楼上明明有装修考究带浴缸的卫生间,却是当厕所用。不仅里约,房东一家全都跑到地下室这间有霉湿味暖气不足的淋浴房洗澡,但她没有底气挑剔,在纽约住几个月是很难找到愿意短期出租的房东,这一家也是通过熟人介绍过来,是用熟人的面子说服这家人出租一间房给她,按照房东说法,他们本来只接受长期租户。

这天中午,里约拿着盥洗包冲进淋浴房,心情不再受霉湿的影响,她洗头洗澡动作迅速有劲道,人最怕没有目标,至少今天下午,有个值得一去的地方,最低限度,可以获得故事,贪一点,也许能从他那里获得进入另一世界的路径,那栋褐沙石建筑是一根标杆。

一切弄停当,已是一小时以后。她在镜前仔细检点,直发蓬松,脸颊光滑润泽,从过去到现在,无论手头松或紧,头发和皮肤都不惜成本在维护,这是里约紧紧拽住青春的努力。

里约不算艳丽但够得上标致,无论五官还是身材,然而同龄人中标致女生已经不在少数。她不知道,令她脱颖而出的并非仅靠苦心经营的时装和妆容,而是洋溢在她周身的活力,是眸子里那一缕探询和迷惘。她对外部世界有着持续的好奇却无法肯定自己内在生命的意义,这一切构成了里约独特的气质,虽然她本人对自己的魅人之处并不甚清楚。

收拾停当后,她才开始找东西吃,她冲了杯速溶咖啡,烤了一片面包,涂上花生酱和果酱,再匆忙,早餐的半小时是省不掉的,她需要享受这段时光,起床后的一小段悠闲。

桌上有高远送给她的蒸馏咖啡壶和现磨咖啡豆,但她还没有开启这两样东西,这些日子还在动荡中,已经搬了两次家,哪怕是短暂的家也需要花时间安置。房间中央的餐桌兼工作台,桌上的花瓶插着一束干花,墙上有一小幅装饰画,床头柜上有台灯,才几天她已把必需物质收集来,餐桌和台灯是从阿力处搬来,床头柜是问房东借用,高远给她拿来咖啡壶和咖啡。

“房间里有咖啡香会让你心情好很多。”

她现在看着桌上的咖啡壶和咖啡嘴里有苦涩,昨晚他告诉她的事情到今天此时才意识到其严重性,没有了经纪人,就没有了具有竞争力的演出,照他的说法,找学生教琴还是可以活下去,但也许演奏生涯就提早结束了。

问题是,什么是新的人生规划?听起来多少有点太抽象,她应该劝劝他,可是,想到劝,她又有台词缺失的无奈感,她有什么资本去劝说一个已在美国闯荡十几年的专业人士?况且,是一个那么敏感好面子的男人,虽然她和他接触不多,但这个特点不仅天兰说过,她也能感觉到。

她打算今天下午从于连的工作室出来后直接去高远家,她在想该给高远带些什么礼物,眼前便呈现高远那小而精致的寓所,她能想得到的东西他都有,关于生活品质,他比她更讲究。

她在想,高远应该给自己找经济靠山,不用为生计操心只管在音乐路上前行。他为何不去做于连呢?他外貌俊朗,坐在林肯中心听音乐的女人总有那么几个愿意养活她们迷恋的男人。但话说回来,够得上上林肯中心舞台的,各方面都该是把好手,而绝对不仅仅是靠技能和才华,到了上林肯中心的舞台,还用得着里约这样的女文青去为他操心?

想着高远的事,里约的心会朝下坠一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不如暂时扔开高远,去操心如何对付于连!奇怪,他们还没有开始交往,她已经有要去对付他的紧张,此时,想到他,连皮肤都变得紧绷。

需要紧张吗?如果让自己不爽,可以立刻远离,她告诉自己,我并没有事求他。

她穿上NAUTICA的灰色加厚羊毛衫,是那天为了买派对衣服而顺便购得,圣诞前夕,纽约买不完的折扣好牌子,只恨手里的美金不够用。

毛衣外面的衣服早就想好了,曾经放在行李箱占据了不少空间的羊绒大衣,是她为纽约冬天某个有期待的晴日准备的。今天窗外阳光灿烂,终于有机会穿一件不是黑乎乎的、对得起阳光的、颜色明丽的大衣,一件灰绿颜色,产自英国质量上乘的羊绒长褛,是好些年前丈夫圣诞前夕出差香港购得,因为是大甩卖的季节,四千港币卖两千,到了现在,也许已贵到五位数。

这件大衣是结婚后丈夫送她的唯一的礼物,甚至连礼物都算不上,因为是她关照他买。丈夫没有时间关注这些生活细节,他不耐烦在中国的研究所混日子,正在申请美国大学的博士后奖学金,他们那时是目标一致的登山队员,攀爬高峰彼此鼓励,尽管是在不同的山上。

她很少穿这件大衣,因为大衣本身的不完美,袖子短了两寸,第一次试穿曾经让她非常不爽而对丈夫发脾气,可是却没有考虑丈夫的心情。为了给她买这件大衣,丈夫在香港出差仅有的半天闲暇泡汤了,所以,他认为她在这件事上伤了他的心。这都是刚刚结婚不久,会计较这类小伤害,然后生活中更大的伤害在等着他们。

她怀孕了,可是丈夫刚拿到美国签证,他说服她做人工流产,说他还没有准备做父亲。他许诺去美国后为她办陪读,她拒绝出国,说只想在中国把孩子生下来。她告诉他,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做母亲,她五岁时就想要做母亲了,那些洋娃娃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否则干吗结婚?但丈夫提醒她,结婚时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说过婚后五年才考虑生孩子的问题。他当时的计划是,去美国完成博士后,回国开创自己的事务所,这计划外的怀孕会影响他的前程。

问题是,这个话题他们不是通过讨论,而是争吵,一争吵,她的语词就锋利了,怎么戳到他痛处就怎么戳,他摔门出去两天没有回来。那两天妊娠反应让她呕吐不止,她一怒之下去做了人流,然后通知丈夫回来做离婚协议。

他们一时未离成婚,家里发生了其他事,她父亲查出癌症,接着母亲脑梗,丈夫去美国提前回来,里里外外各种麻烦丈夫帮她一起承担,他们的婚姻又延续了几年。

无论如何,她还是把这件羊绒大衣带来纽约,有些衣服换一个城市可以穿出新意,就像人生,换一个地方命运可能转折。今天穿上这件大衣后,她越发相信这衣服无论质地还是颜色都很适合这座城市。

她又从放在壁橱架上的箱子里翻出藏得很深的围巾,一条米色羊绒围巾,这条围巾宽大柔软雅致,是天兰送给她的三十岁礼物。天兰去世后里约就把这条围巾收起来了,不舍得再用。可是,她来美国时把这条围巾放进随身拖轮箱里,就像携带了天兰的气息。

灰绿羊绒大衣配米色围巾令她肤色更显细腻光滑,下身是深黑卡其瘦腿裤配翻毛雪地靴,在深冬季节仍然散发时尚活力。里约是在为自己购买并精心搭配时装时,给自己制造幻觉,仿佛一身衣物能让生命放出光彩。但是,又能怎样?她在另一种心境下会这样自问,你不可能因为一套搭配得体的衣服改变命运。

她打算出门了,才想起该看地图确认将去的方位,于连已给了她如何转换地铁的指导,从地图上看起来有相当的距离,这L地铁线,她还从来没有坐过,他说会去地铁站接她。但现在已接近他们约好的时间,于是,她电话他说可能要晚到。

“我都打算去地铁站接你了,你就是现在马上出门,可能也至少要三刻钟的时间。”

于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快,有这么不客气的吗?你真的以为我是来采访你的记者吗?里约在心里嘀咕,高昂的兴致立刻低落了。但是他马上又来电话了:

“好吧,就按你的节奏慢慢来吧,你们女人出个门磨磨蹭蹭,除了我老婆,她跟我一样是工作狂,不会浪费时间在小事上,反正我这里也有事要忙,路上小心,不要接受陌生人搭讪,我知道你这样的女人走在纽约,会有人搭讪。”

他笑说,却难掩他特有的跋扈的语气,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多么熟悉,她有些吃惊,还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就把他老婆拿出来夸奖?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她的沉默让他又补充一句:

“你不用急,是我急,急着见你。”

她心跳,忙着出门有点纷乱。

她自以为搭配完美的走出楼房时,就意识到衣服穿少了,在步行去地铁站的路上,一阵风过来,像刀一样刮过她的脸,身上的热能立刻被刀刮走了,不如说,是衣服被刀刮碎了,浑身上下即刻冰冷。纽约昨晚温度骤降,这天的气温快到零下十度,她没有注意气象预报,再回去换衣服也不可能了。

她几乎是奔跑着进了地铁站,谢天谢地,地铁站很近,而地下层的百年老站虽然破旧臭烘烘的,却不仅温暖还有点闷热,被风刀刮碎的衣服又化零为整。她舒了一口气,这便是纽约的好处,无论外面多冷,进到任何一个室内的公共空间,都会被足够的暖气暖到忘了外面的寒冷。

她从R线顺利换上L线,这是一部簇新的灰色车厢的列车,主要线段是在布鲁克林,光是这条地铁线就令她心悸,布鲁克林代表了老纽约,藏污纳垢,许多华人从来不去布鲁克林,认为那里黑人多,不够安全。可是纽约的艺术家却是布鲁克林租客,布鲁克林厂区成为艺术家工作室集中区域,也因为他们的到来,炒高了厂区的房租,工厂则越搬越远,有些索性搬去了宾州。

下午这时段乘客很少,里约很容易就陷入沉思,对于自己的情绪温度,在极短的时间,被这个尚陌生的男人,调到上下两个度数,而感到不可思议。

从L线出来,需走一长段宽阔的过厅,她已经看到大厅尽头铁栅栏外的于连,手里拿着咖啡纸杯。风从栅栏外吹来,她禁不住裹紧衣服,过厅已被风铺满。

走出出口的转门,甚至没有寒暄,于连已把手里的纸杯递上来,她稍有踟蹰,她睡眠不好,每天只能喝一杯咖啡。

“不用担心,这是decaf(低因咖啡),”他一下子就看懂她的担心,“就当热饮料,已经加了奶,今天外面很冷,虽然走过去顶多三分钟。”

她接过已经热透纸杯的咖啡,套在纸杯外的纸套使她可以拿住热杯子,她掩饰住心里的感动,一个贴心举动便立刻瓦解内心的戒备。

从地铁站到工作室,越过两条短短的横街,这里的工厂区,似乎蔓延得更深,风格上也更粗犷,两边房子的外墙满满涂鸦,地面却是干净的,没有商铺也见不到行人。

“这里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不安全,因为紧靠地铁,所以这个地区loft很热门,房租并不低,我也是在情况好转时才从更加远的布鲁克林西南搬来这里,当然面积够大也是我的选择,现在这里的面积也已经不够,我仍然在找工作室。”

他的话题带着延续性,好像他们之前有过交谈似的。他侧头看她,她顾不上回答,他们过街拐弯时横里的穿堂风猛烈得似要席卷街面一切,她眯起眼睛虽然已戴上墨镜,双手拼命捂住咖啡纸杯,此时室外温度好像还在下降,零下十度也不止,手里咖啡杯的温度也在急剧下降,她今天被窗外阳光的灿烂欺骗,以后才会明白,纽约冬天大好晴天往往气温很低。

很快走到工作室门口,他拿钥匙准备开门时转过脸瞥了她一眼,锋利的一眼:

“要好看,活受罪不是吗?”

他打开颜色像铝皮的银色铁门,先经过一段走廊,一切都是冰冷的,至少在视觉上,铝色铁门,灰色水泥墙和水泥地,走廊上的铁锅炉,即使这个局部,在里约眼里也足够酷,足够一幅完整的作品,一幅产生于工业时代的作品。

他的工作室有些拥挤,大尺寸木头画框,铁皮和金属材料,油画布和宣纸,弥漫着墨的新鲜香味和放久的臭味,但并不邋遢,是收整齐的摆放。在四面八方堆满东西的中间,却有足够宽敞的空间,放着一张实木长台,围着长台是六把椅子,椅子的结构优雅简洁像明代古董,可是椅面是电脑屏幕。

“这是作品吗?我差点坐上去!”里约惊呼。

“坐上去也无妨,有本事把它坐碎。”

他指着椅子,这玩笑话从他嘴里出来,却不像玩笑。

有这么冷峻严肃的于连吗?于连们不应该是嘴巴涂蜜的风流公子吗?她很想说出这句玩笑话。

“现在不冷了吧?”

“好很多!”

事实上渗进骨头深处的寒冷并不容易驱赶,也许空间太大了,这间工作室远没有他上东城的家那么暖热。

他进到侧面的小厨房,拿出一杯热茶给她,她喝了一口,温热并不烫,想来他已经预先泡好在那里,她把茶杯捂在手里,他却拿走她手里茶杯说:

“把大衣脱了吧,哪有人在房间还穿大衣,我为了把这间屋子弄热,提早一小时来开暖气,你迟到近一小时,所以现在已经足够暖了。”

她抱歉地笑笑,为了不辜负这两小时的暖气似的,她不得不脱下大衣,却抓住围巾紧紧裹在身上。

他指指抛在屋子中间的沙发,“你坐这里不会冷,暖气口正好对着沙发,所以这里是最暖的地方。”

她坐到长沙发一端,一下子陷进柔软处,简直如半躺,赶快将身体挪到前,只坐半个屁股,正襟危坐的样子。他看着她笑起来,她也笑了,怎么会把自己置于这么尴尬的地步?心里闪过不该来此的念头。

他在她身边坐下,手从后面围住她,就这样把她围进他的怀里。她本能地挣脱开去,他更紧地抱住她,嘴唇贴上来,他的唇冰凉,这凉的唇让她的唇温软了,就这一瞬,他吻住她,她两手试图推开他,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抓住并把它们塞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用力抵住她的腰,她的手被他身体里的热能融化失去抵抗,它们下意识地去环住炽热的肉身,他们的身体贴紧了,越贴越紧,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未有过两具身体贴得那么紧,紧到窒息。

隐在她身体深处的空洞被如此紧密的拥抱填满,身上每一块曾经冷透的组织恢复了元气,两具身体处在紧张凝固的状态,然后,他的手欲伸进她的两腿,她的手阻住他。

“不要强迫我,我会恨你!”

此时,他们的眼睛才有对视,身体却松开了,她不再畏惧他锋利的眼风,她发现他眸子里的锋利钝化了,然后他笑了,像冷笑。

“你不会恨我,你会想我,跟我做爱的女人都离不开我。”

她霍的从沙发上起身,他也跟着起身,气氛微妙了,情意和敌意在一线之间,她不想用赌气的方式离开这里。她没有去看他,径直走到长台边上,拿起她的茶杯又放下:

“想喝热开水,你的红茶太浓,不敢喝。”

“那就喝herbal tea(花草茶)。”

“那更好,没想到这里还有herbal tea。”

“不就是为女人准备的?”

女人女人的,真是刺耳,有不少女人吧,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里约在心里跟自己对话。

他已进厨房,动作利索,茶壶里的茶包扔了,冲洗干净,准备放herbal tea茶包时问了一声:

“想要什么口味。”

“都可以,除了不要薄荷。”

“我知道了,不喝红茶不喝薄荷茶,咖啡喝decaf,各种不可以,所以人家说上海女人作。”

她没有理,这种小口角容易制造关系的亲近,她必须抵抗这种亲近。

她走到转角,那一方墙贴了一些黑白旧照,好像是于连少年时和家人同学的合影,她仔细看照片,其实并没有看进眼里。

他把茶端出来,见她在看照片,便说:

“最近我母亲在整理家里的照片,给我寄来一些。”

“你母亲是有心人。”

“那当然,她最懂我。”

他们就母亲话题聊了几句。空气平静了,是告别的好时机。她放下茶杯提出告别,他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挽留,她以为他又要说些刺耳的话,但没有,她穿大衣时他也穿上外套,说:

“我还要做点事,先送你去地铁站。”

在去地铁的路上,他们之间保持沉默,寒风一阵阵,她没有感到特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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