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接回家而不是按先前计划去高远家,她此时内心虚弱,不想面对高远。到家后她给高远电话,告诉他她有些累,加上降温,不想出门了。高远问她遇到什么事了,她说没有,高远便沉默了,他的敏感更增添她压力,她隐隐看到原本在走直线的自己,莫名地转了个弯,失去方向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飞快脱衣钻进被窝,就像钻进防空洞,终究这一刻没有什么需要防备了。
里约到了床上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很热,好吧,面对自己吧!她想做爱,想和于连做,和于连相拥那一刻,她知道他是她的身体一直在追寻的男人,假如,他不是那么让她向往,她就做了,她也是在此刻意识到,她没有顺从他,是因为她不想输给他。自从那天晚上走进他家门,自从面对他,他和他的成功,他和他的金发妻子,他们的褐沙石公寓,她就不平静了,尤其是,当她撞上他锋利的眼神,心里便明白自己遇上了强劲的对手,只是,意外的是,他们的交锋来得过早。
此时的欲望却纯粹是身体的,她似乎又但愿他没有任何背景和光环,仅仅是个生物男人,已经性冷好些年,自从人流手术后,她性冷了,渐渐戒了和丈夫的性爱。这也是他们后来走向离婚的重要原因。
她必须承认在见到于连的一刻,她开始相信奇遇就在这座大城,冷却的性欲将被重新燃起,却未料来得如此突兀和难以掌控,她既兴奋又烦恼。
正在床上辗转时,电话铃声响,是阿力。
“临时动议,那天晚上的馄饨,廖晴为我们冻在冰箱里,她今天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致晚上去吃馄饨,我说吃馄饨这样的好事,任何时候都有兴致,她让我也顺便问你……”
不等阿力说完,里约已经欢呼了。她亢奋的呼应,让阿力暗暗吃惊。
阿力开车来接里约,其实卢先生和廖晴的house离她的住处并不远,都是在皇后区,地铁五六个站。纽约的方便是,坐地铁就能到达目的地,皇后区是住宅区,公寓楼群都靠近地铁站,当然,高尚社区又当别论,通常都是远离地铁线的安静区域。而所有的公共娱乐场所消费空间都有地铁口,因此在纽约有一张公共交通月票,可以去任何角落,可以地铁一直坐到康尼岛的海边。
“其实是卢先生新画了一批画,让我去看。”
里约坐上阿力的车,阿力告诉她。
“为什么你们都叫他卢先生,其他人彼此是叫名字的?”
“进大学时,他的年龄比我们都老几岁,也懂得多,所以尊称他先生。”
里约正有满腹问号。“他老婆也是画家吧?”
“没错,她和卢先生是美术学院的同班同学,不过,早就不画了……”
“三年前还画了不少。”
“是吗?”阿力竟皱皱眉,“我不记得三年前她有画过画。”
“伦勃朗风格的女人!”不等阿力回答,里约抢着说,“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看过,明明我们一起在那间小房子……”
阿力仍然皱着眉。里约想着小时候弄堂里的阿力多么调皮好玩,整天奔来窜去,唱着顺口溜嘲笑她这般年纪的小女孩。
“我这次看到你,总是见你在皱眉。”
阿力皱着眉笑:
“朋友谈得顺利,结婚却不顺利,女朋友家人要我买森林小丘的房,说那里是好学区,要为孩子考虑,可是,我的原则是不买房子。”阿力又开始宣传他的人生观,“我连衣服都不舍得买,怎么舍得把一生积蓄放在房子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地球毁灭,都在说2012年地球要毁灭,为什么还要买房?”
“你真的相信2012年地球会毁灭?”
“我相信一切坏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不能把钱投放在没有把握的未来!”
这便是阿力的人生观,他的爷爷是资本家,抄家后一贫如洗。阿力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育便是,有钱便去吃好的,不要存钱不要为自己口腹之外的任何东西花大钱,没有什么靠得住,吃在肚子里的东西是抢不走的。
阿力这人虽然温和却很固执,关于这个话题据说周围很多朋友和他有过争论,但都没法说服他。阿力现在的住处原本是用来做画室,因此就日常生活完全不够舒服度,阿力的女友说,她的父母来他住处,坐立不宁,沙发太旧太软,坐下去便难以站起来,那两张硬板凳更无法让老人久坐,他们也无法理解女儿为何要跟着这个男人过日子。
里约并不想讨论阿力的生活方式。
“我还是更关心廖晴的那些画,”她转了话题,“我那天提起她的画,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你们的卢先生居然说,我可能搞错了,可能去了别人家的画室,他那么一说我立刻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
阿力便笑了,他一笑又有了年幼时调皮的神情。
“我是记得她好久不画,不过,你这一说,可能我是忘了,我最近被买房的事弄得心不在焉……”
“结婚就要买房,你不可能在loft安家,当然,我是你老婆我是愿意把那个地方变成自己的窝。”
里约的话让阿力舒展眉头笑个不停,里约问他有什么可笑的,阿力说:
“那天,阿澎说你肯定不是吃素的女人。”
阿澎是于连的昵称,里约皱皱眉头问:
“他是不是很喜欢搞女人?”
阿力便嘿嘿嘿的笑,里约看一眼穿着旧年代衣服戴旧年代眼镜有几分喜感的阿力,心里说,好像怪人都来纽约集合了。但怪人虽怪,智商并不低,可不要让他看出端倪,便用不屑的口吻:
“有什么好笑的,你们那个阿澎也算识货,我当然不是吃素的。”
阿力又嘿嘿嘿的笑了,你怎么能相信这个有时会莫名地笑个不停的家伙,内心却是悲观的,悲观得直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吃进肚子。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卢家门口。
他们在卢家一楼的客厅兼餐厅吃了上海风味的菜肉馄饨,又聊了天,话题竟然都是关于于连,上东城褐沙石建筑,以及建筑内的天价古董,它们甚至覆盖了于连那些同样也是天价的作品,原来这些同窗也是第一次上门。
“他最早租画室,为了空间大价格便宜,一租就租到威廉姆斯伯格东头的厂房去,那时候莫根大道一带都是黑人和南美人,街上经常可以看到烧毁的车,他进进出出一点不怕……”卢先生说。
“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魄力租画室。”阿力说,“他长头发到腰,眼睛很亮,肩膀又宽,像那种武林高手,不是他怕黑人南美人,是他们怕他!”
阿力的形容让他们都笑了,里约咧咧嘴,廖晴以为里约没有听懂,解释道:
“阿澎以前头发留得很长,像古代男人。”
“他早就说过他肯定会成功,果然就成功了!”
卢先生深深叹息。
阿力见里约闷声不响,以为她对这类话题不起劲,便对卢先生说,不如去看你的画。
于是,他们来到二楼的房间,走进卢先生用来当画室的房间,这间房比她记忆中大一倍,也许这间房她恰好没有来过?墙壁是浓郁的蓝紫色,与那间浓郁的暗红墙房间属于同一风格系列,同样夸张的戏剧效果。这间房里,靠墙排着十几张油画,部分已装了镜框,她看到的是一张张男人的肖像,同一个男人,一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男人,脸颊丰腴男性特征微弱的男人,和三年前她看到的画,有相似之处,风格上却发生了变化,里约无法指出是什么变化,只觉得这一张张脸颊丰腴的男人脸上温和的微笑里,藏着惊恐,是被心中的秘密在折磨。
里约被自己这一刻的想像给吓了一跳,他们,这些肖像上同一男人脸上暧昧的表情好像在延续她三年前为自己剧本虚构的悬疑故事,仿佛在回答她表情里的困惑,卢先生指着画上的肖像介绍说:
“这是我的阿爷辈的叔公,一辈子没有结婚,是个裁缝,为戏曲界名伶服务,他自己是个票友,也许是gay,五十年代去了香港,之后就没有音讯,他有一些照片留在我阿爷那里,阿爷最近去世,我爹爹给阿爷整理东西,打电话时说起这个叔公的事,我让他把叔公的照片都寄给我……”
最近是否很流行让家人寄老照片?下午的场景突然浮现,里约心跳,手不由抚到胸口。
“就是叔公的照片让我开始画肖像,你知道我以前对画肖像没有感觉,其实是不敢轻易画肖像,我怕碰到人的灵魂,画肖像你难免会碰到这个人的灵魂。”
卢先生对阿力说,却笑瞥里约,她的不安已被他收进眼里,他认为是他的话造成的效果。未料里约问道:
“他跟你很像,你是否在画自己?”
卢先生一惊,却马上笑开来:
“小时候觉得家里长辈中长得最好看的是裁缝叔公,又觉得他长得像女人。”
“小时候觉得像女人的男人是好看的。”
里约的结论让阿力嘿嘿嘿的笑,阿力的笑总是有种自我沉浸,仿佛是自己对自己笑,笑得专注如入无人之境,好像唯独他发现了可笑之处一个人在偷笑,他的令人发笑的笑把卢先生逗笑了,里约看到卢太太有点发愣。
“我说叔公有点像女人,我说出这句话,我爹爹吓了一跳,那时,家里出个gay好像很丢脸,没有人说出过这个秘密。”
卢先生的话让里约感染到了房门里的秘密气氛而起了鸡皮疙瘩,他太太则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卢先生,一边点着头,是好学生听老师讲课时讨好的点头,这一次她看起来更瘦了,显得比卢先生老,而卢先生有发胖趋势,他的脸圆润,皱纹都撑开了,里约越看越觉得他就是画上的人。让她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肖像上男人脸上的神情,有点像三年前她在红墙房间看到的女人肖像,里约想指出这一点,却突然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
她跟阿力说她想回家了,阿力有些意外,劝她再留一下,卢先生却好像看出端倪,他问里约是否头晕,说可能油画颜料过敏,他们于是离开这间房,回到楼下客厅。
“你不是第一个觉得不舒服,也有客人有过同样的状况,本来好好的,到了楼上画室突然不舒服,可能还是对油画颜料过敏,这间画室有点小了,”他看看太太说,“我们住在这里习惯了,决定买下来时,其实也去看过其他房。”
“你们真的把房子买下来了?”
他们都有点吃惊的看着里约:
“我记得三年前来你们家,你们告诉我这房子是租的,当时我很吃惊,因为我知道中国人到美国,找到工作落脚下来总是先买房子。”
他们的神情更吃惊了,里约问:
“我记错了吗?”
卢先生摇摇头,他太太说:
“是的,是我告诉你的。”他们吃惊的目光转向廖晴,廖晴眼睛亮了,对着里约笑,她的牙齿整齐雪白,像假牙,是的,就是假牙,里约突然意识到,装了假牙的人,脸颊会在拔完所有牙根后突然松懈,嘴角的皱纹像起了一片涟漪,这是里约觉得她突然变老的缘故。
“我终于想起来……”
廖晴答,戛然而止,众人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