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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是跨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三年,天气格外寒冷,也是对刚刚发生一年多的911的恐惧,里约和一堆中国朋友决定放弃时代广场跨年,朋友言和在他的西村酒吧组织了跨年派对。

言和是位来自金融界的理想主义者。早些年他在华尔街朝九晚五,同时投资房地产,西村这一间酒吧便是他在华尔街挣高薪时盘下的。之后,他委托纽约出生的音乐人经营成爵士酒吧,这间酒吧就在靠近华盛顿广场最酷的布利克街,并成了这条街的热门酒吧之一,之后,他又在汤普森街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

言和某一天辞去华尔街的工作,买了摄像机转去纪录片界。他大半时间在中国,这次回来为他的纪录片电影筹资金,传言说他竟然想卖酒吧,这个消息让里约受震动,看他那么文质彬彬却是很敢拼的人,纽约多的是拿摄像机的人,又有几人能在西村拥有酒吧?

里约与言和相识时间不算长,但一见如故,他们是在她编剧的电影试映后的庆祝宴上相遇。

那天的宴席是一张可坐二十多人的大圆台,当然是豪宴。鱼翅海参干贝松茸山珍海味太集中,就像警句格言堆在一起,互相抵消。应时的大闸蟹堆放在比脸盆还大的盘子里,很少有人去动它,这么肥硕的大闸蟹,在上海,卖到六七十元一只,普通人家已经吃不起,里约是自由职业很少有应酬,来钱时多时少不那么稳定,她虽然难免都市女生的物质化,但绝不挥霍。自己父母的先祖都来自浙江海边,虽嗜好虾蟹却不舍得买昂贵到离谱的大闸蟹,她会在蟹季给他们买一次,一家人每人吃两只蟹父母已经满足到有罪恶感,面对这样的豪宴让她对父母有罪恶感。

餐席上不珍惜食物的人们忙于互相应酬插科打诨,台面又那么大,假如想和对面的人说话,需要扯开嗓子,这种情势下,里约只能和身边什么人聊聊。身边坐着言和,当时他是陌生人,这张桌上很多陌生人,只有他让她眼睛一亮,一个干净男人是这张餐桌的不和谐音。这干净是气质的干净,此外,他的衣领里围着一块颜色鲜艳的丝绸围巾,这使他的气息里有那么一缕腐朽味。虽然他才三十多岁,对于在破败的洋房长大的里约,是久违的腐朽味,尤其是在北京,在北京豪华饭店,五湖四海人物,个个财大气粗,他那一缕腐朽味,突兀得让里约难以忘却。

他们立刻交换名片开始交谈,话题马上转到之前试映的片子,关于这个片子有过简短的讨论会,出席者说些应景的话,拿了出场费敷衍一下,何况这是一部票房成功的片子,被归类于商业片,当然它就是商业片,所以不值一谈。在中国的文化环境,商业片受到电影圈学院派的歧视,好像票房在他们眼里是评判电影优劣的标准,好电影是属于少数人的,他们从学院出来就是来和大众为难的。

言和却在认真谈他的看法。

“这部悬疑片里还是给我留了一些疑问,悬疑里留着抽象的疑问,可能是你故意的,把情节这么设置而不是那么设置,总觉得有东西没有被导演挖掘,所以我特地去弄来剧本读一读……”

“是吗,你看出来了吗?连我自己都已经忘了,把情节这样设置除了故事需求还有一些东西隐藏在里面,是的,我的确想通过情节给一些情节之外的东西,但到了片场就不是我能控制的,后来对导演的最低要求是,至少把故事说流畅。”

她在放映日的那天终于有机会释放堵在心头的块垒。

后来言和每次去上海,都会和里约一起吃顿饭。他就像里约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大陆人。他出生在香港,成长在加拿大,在美国读大学,然后在美国挣钱,待了十多年,又去中国,他是那种很像gay的男人,事实上,他就是gay。

这天晚上的跨年派对,言和请来一批在纽约做独立电影的华人,号称自由职业人,那些在艺术和生存之间徘徊的年轻和不太年轻的人们。言和的恋人是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美,一个二三流画家,纽约混不下去,通过言和人脉,在上海经营出一间成功的画廊,被美国一间艺术投资公司挖去,做了CEO,常年住北京。人们说打算卖酒吧是这个老美恋人的主意,他想在中国长住,说服言和把纽约资产变成北京资产。

跨年派对八点以后开始,但言和约了几位亲近的朋友在他汤普森街的日式料理店晚餐。亲近的朋友都是中国人,其中有两位在纽约成立了中国独立影人电影周,跨年夜晚将在言和的酒吧放一部独立影人的电影作为派对主题。

料理店隔成小间和式进餐室,客人们需脱鞋进入坐到榻榻米上,里约看到这两位组织电影周的纽约华人,其中一位脱下鞋子后,脚上的袜子在脚拇指处,各破了一只洞,脚拇趾从洞里面伸出来,趾甲不仅长且有污垢。

虽说要主持电影周,但生活拮据到不好好买一双袜子,不把脚趾甲弄干净,让里约颇不以为然。她这一代人绝不会认为清贫是光荣,看这两人的年龄已经超过三十五岁,她不由的想问,躲在梦里,是否也是一种懒惰?

那顿饭是言和与他的老美情人托尼一起买单,看着他们各拿出一半钱,大概只有里约心里在嘀咕,她本来以为,言和有托尼的支持才可以任性一下,现在看出来他们的经济是分开的。

“纽约就是这么实际,不要指望别人养活你。”

他们走出料理店,她不经意间和袜子有洞的小李哥走成并排,原来这一幕小李哥也是有感想的,他指着身边与他一起作战的老沈说:

“和我比较,老沈是很会安排生活的,生计没有问题,还能做点喜欢的事。”

里约对那位看起来邋遢委顿的老沈更没有兴趣。连她自己都意识到,在纽约她变得势利了。

跨年夜晚,在西村言和的布利克街酒吧并没有发生任何奇迹,冗长的纪录片在播放,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有画面的屏幕更像背景,至少当你没人可交谈时,可以有样东西让你转移尴尬。

一些英俊男人走进酒吧,却成双作对男和男,走在西村街头就有错觉,好像全世界美男都集中到了纽约,可是漂亮男人们自己作伴,他们手牵手互相示爱全不顾忌刺激周边单身人群,难道全球各地英俊男同志都涌到了纽约?

里约发现,中国女生带来的另一半多是老美,或者说老美带来的女伴清一色中国女生。也许她们不一定都是中国人,纽约也让日本和韩国女生做梦,纽约让地球女人做梦。做梦的女生都是不安分的,她们来这里寻找自由和爱情,可是自由和爱情是反义的,一旦爱和被爱,就失去自由了,这是里约刹那的思绪。

酒吧灯光幽暗,光影人影交错,你很难从她们的神情和五官分清谁是谁,假如白天,还是可以辨别的,游荡在曼哈顿下城的日本女生,奇装异服发型前卫,韩国女生个个美艳妆容一丝不苟,她们可以从一大堆亚洲女生里迅速找出自己的同胞,无论她们怎样染头发穿大牌时装起了英文名字,辨认她们并不难,台湾和香港女生比较文青气质,假如她们出现在下城,通常是纽约大学的学生,也有一部分是基金会资助的短期访问艺术家或短期准艺术家,对于她们,纽约是年少轻狂岁月必须来历练的黄金城,这个黄金,不是金钱,而是在往后漫长庸碌的人生路上,让她们常常缅怀的黄金岁月。

有位英文名叫艾丽丝的台湾女生告诉里约,她在纽约的电影界混了五年,其中有四年是在剧组倒茶水,最后一年捞到场记助手一职,因而有了人脉,目前已经找到合伙人去洛杉矶成立影像工作室。她身边的男伴是白人,职业是电脑工程师,她和里约聊天时,他在喝红酒不时瞄一眼正在放映的纪录片,他百无聊赖的神情,显示他并不特别享受杯中酒对所看的片子也没有兴趣,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冷淡的没有幽默感的男人。

艾丽丝留着披肩直发素面朝天性情直率而活泼,里约暗暗好笑,她已经很久不用活泼这类词,可艾丽丝的言谈举止就会让她联想到活泼泼的一条鲜活的鱼,想像着艾丽丝跳跃着精神抖擞的将茶水递到疲惫不堪的演职员手里,就像天使降落在摄制组,她应该是摄制组最受欢迎的工作人员,可能是连薪金都没有的志愿者,无论艾丽丝内心多么受挫,她必须活蹦乱跳讨人喜欢的进出每个摄制组。

艾丽丝告诉里约,她花了六年时间拿了艺术史博士学位,却转向电影界,因为迷恋科恩兄弟电影《Fargo》(中译:冰血暴),而有了当导演的梦。当里约问她是否丈夫给她许多支持时,她断然否定。

“我们还没有结婚,是我父母给我财经上的资助,两年前和大卫约会,后来搬去和他住,房租省了,其他生活费还是靠父母,有时我自己也打点工。”

“要是去加州,你们就分开了。”

“可能就是这个下场!”

她大笑,里约也笑了,里约觉得这个很低落的电脑工程师配不上她。可是终究同居了两年,艾丽丝不至于为了省房租而和这个boring(烦闷无趣)的男人交往吧?

艾丽丝仿佛听到里约心声。

“我们其实更像是互相陪伴,他出生密西根,在纽约没有朋友,如果我陪不了他,关系的确很难维持。”

他好像知道她们在聊他,拿着酒杯走开一点。

“我只能在一件事情上任性,一个个摄制组玩过去,我很满足,所以在其他事情上就不能那么高要求了,话说回来,这几年,也没有看到比大卫更好的人,你以为我没有找过吗?”她指指在酒吧暗影里缠绵的俊男们,“在纽约,让你看得上眼的男人都在男同世界。”

她又一阵大笑,笑声单纯而世故。这世故是五年在纽约摄制组穿梭得到的成绩单,可本质终究是单纯,为了拍电影,为了一个称得上是“梦想”的梦,不得不做最现实的事,可以坚持不懈倒茶水,可以为了住房为了在纽约待下去也为了夜晚回家有个人说说话,找个伴侣——退而求其次的爱!里约想到了于连,她看到艺术杂志上他对记者说的一句话,我这一生唯一的目标是要让自己的作品成功。而记者给他的评价是,这个人野心勃勃勇往直前。他成功了。

有野心很正常,做到勇往直前并不容易,这意味着你得扫除所有障碍牺牲一些所爱,所以他必须做于连。

里约这般联想。今天遇到的任何人都可以让她联想到于连,她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对他的探寻和判断,她做不到止于身体爱。

至少,现在的里约不能欺骗自己说,是对他好奇是要寻找故事,她自己已经成了故事里的角色。她并没有后悔,甚至有窃喜,她是否在其中窥见自己的野心?然而在于连们的价值观里,她的那点野心并不在“野心”的范畴,她不过指望在纽约这座黄金城,给自己一点闪光如同金子的回忆。

与艾丽丝如此这般谈笑间,听到了她的心里话,里约受到震动,她觉得这是个值得交的新朋友,她拿出名片想与艾丽丝交换,可是艾丽丝说她的名片用完了,要去洛城后安定下来再印名片。她希望给自己的名片印上工作室的logo,这个还要与合伙人商量,等一切安定下来,她答应给里约写邮件。里约当然不会指望以后的联系,无论如何,她们以后很难再见,所以,这才让艾丽丝对她打开心扉吗?

这天夜晚老约翰也来了,有中国人聚会的地方他都要来轧一脚。他手里拿着红酒杯,看到里约立即告诉她,他结婚了!

老约翰向里约出示手机里的照片,还是那个女孩,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约在北京的聚会见到老约翰时,他也向她出示同一张照片,那时他说他在网上与这位四川女生谈恋爱,老约翰已经大爷级年龄,六十五岁至少,那女生不到三十岁,老约翰比四川女生的父亲还年长,他告诉里约,年轻妻子正在等申请移民批准。他好像不那么开心:

“我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天的老约翰头发蓬乱,衣襟前有番茄酱污渍,很loser(失败或落魄者)。虽然他是一间成人学校的英语老师。他看起来喝了不少红酒,拿酒杯的手有些颤抖,趁他不注意时,里约溜开了,马上要跨年了,她不想在那一刻和这个酒鬼老男人拥抱。

在跨年的一刻,她应该和最在乎的人在一起,她想到于连,她以为她需要思念的人很多,可是于连的身影挡住了其他人。

下午,他们去了布鲁克林工作室,与第一次做爱才隔了两天,以这样的节奏,他们的关系不是突飞猛进,便是断然结束。但里约并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关系必须这么极端。

他们本来并没有打算今天去工作室,昨天他们互相告知了日程,她傍晚要和朋友一起吃饭,之后去朋友的酒吧跨年。于连和妻子夜晚八点将去他们的俱乐部和朋友吃除夕饭。

清晨,里约被电话吵醒,于连开门见山:

“想见你,去工作室吧,后面两天都排满了。”

里约放下电话就有点睡不着了,今天以后,他们看来是要来往下去了!她问自己,不是到纽约来找情感归宿吗?任何人都可能成为自己的归宿,唯独这个被她暗暗称为于连的男人绝无可能!她心里五味杂陈,可是她又告诉自己,找不到归宿,有一段艳遇也不枉来一趟纽约。

下午一点以后的L线乘客很少,这灰色车厢的列车如今对于她,是一部欲望列车,她坐在列车长椅上专注紧张,思绪却模糊,跟着列车去命运指定的站头,不要错过站头,这是她当时唯一清晰的念头。

他已经站在铁栅栏外,一缕阳光照亮栅栏外一小方水泥地,隔着栅栏看人,有点像探监,她走到栅栏外告诉他她的联想,他说,“我现在是在监牢里,自从认识你,我就被你关起来了。”

他说这类话不带笑容,没有轻浮感,他就不是油嘴滑舌那一路,从他嘴里出来的甜言蜜语就有真实感,里约你可不能相信,里约对自己说,心里还是受用。

激情遏止了其他表达,他们互相燃烧是合拍的性伙伴。激情做爱和普通做爱就像坐飞机的商务舱和经济舱,给你完全不同的旅行感受,里约已不记得她之前的性爱感受,就像人们无法记住平淡的日子。

他们离开工作室时,于连问她:

“你心里是否有那种满足的感觉?”

“满足是什么感觉呢?”

里约故意问,于连说:

“走在路上想唱歌!”

这句话让她起了鸡皮疙瘩,笑容却溢出嘴角。

看见里约笑,他又逼她表态了:

“看你喜滋滋的,你不想承认你很满足吗!”

这时候的于连有些孩子气,里约对孩子气的于连有了柔情。可是,你刚刚想表现你的温柔,立刻又不对了。

他们坐地铁去曼哈顿,到了西四街,是里约下站的地方,可是于连也跟着下站,他说:

“我想去咖啡馆坐一坐,立刻回家面对老婆我有心理障碍,我不像你……”

“不像我什么?”

笑容立刻从她脸上褪去。

“我是说没有你那么轻松,你现在是一个人,不用去面对你的那一位。”

他观察她的脸色似乎在意她的反应,问道:

“我没说错吧?”

她点点头勉强一笑。

“现在才五点不到,离开你们的晚餐时间还早,陪我坐一坐。”

“我以为你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需要一个过渡,直接从床上起来回家,和从咖啡馆回家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里约直想“呵呵”。

她原本打算一个人去苏荷走走,在旧工厂相间的台硌路上漫步,不需要发什么感慨,她上一次来纽约都已经感慨过了。那时她感慨自己没有称得上理想的理想,感慨自己在自己的城市沉沦,她希望至少再追求一下什么。她给天兰打电话,天兰感冒诱发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说话很喘,这种时候如何与她谈论自己那些焦虑,和天兰命悬一线的心脏病比起来,她的焦虑简直是无病呻吟。

她去苏荷,想让自己温习过往的状态,她需要苏荷的气氛让自己的心情回到几年前,自由地行走在路上保持酷的姿态,而不是被温柔裹卷。温柔这个词在纽约听起来很土,尤其是当你和纽约的狠角色有了瓜葛。

可这位狠角色此刻在找理由要她再陪伴片刻,她没有拒绝,因为这也是她的内心需要。

他们去了小意大利,那条街咖啡馆一家连一家,于连选了一家他认为提拉米苏很道地的咖啡馆。里约这次点了Espresso而不是往常的低因咖啡,她回答于连疑问的脸色说她有点疲倦,于连问疲倦为何不干脆回家睡觉,难道跨年有那么重要?他说他来纽约这么多年,从来不跨年,他老婆也是,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从来不搞这种无聊的跨年,跨不跨都是人为的,时间便是人搞出来,是人把时光截成一段段。

他有时会从一个细节上生发开去,变成一个论点,然后滔滔不绝,当他进入议论的时候,情绪就变得激昂,她已经发现,即便不和他争论,某些话题也会让他情绪负面,这种激昂的负面让她无措,却又不可预料。

此时意大利侍者把他们点的咖啡和蛋糕端上,里约向他道谢并微微一笑,这位有着一双梦幻蓝眸的年轻侍者调皮地向她眯起一只眼睛眨眨,她笑了,侍者也笑,他们的笑把于连那番突然展开的论说打断。

然而,才十几秒钟,他回味起刚才一幕,问里约说:

“你对服务生都要放电?”

里约一愣,然后表示好笑:

“我为什么要对服务生放电?明明是他朝我放电,他也不过是开个玩笑,或者,他们意大利人就是喜欢放电。”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挂不住了,“你说对服务生都要放电,听起来我每时每刻在对人放电?”

“我收回,表达有误!”

于连立刻道歉,并用小勺子挖了一小块蛋糕去喂她,看他在取悦女人的小动作上做得熟练,她哼了一声,从他手里抽出小勺,自己送到嘴里,他倒是笑起来,说:

“我早就说过,上海女人最作,讲讲话都会不开心。”

然后他去招呼意大利侍者,他向侍者介绍里约:

“她是电影编剧,是个已婚的电影编剧,她丈夫在上海,我是她朋友。”

侍者在赞叹,当然是赞叹她的职业以及她看起来年轻诸如此类,这几句英语她还是能听懂的,便在旁边用上海话笑骂他:

“有你这么无聊吗?告诉他我已婚是怕他来追我?”

这个近黄昏的下午,小店只有他们两位客人,所以于连干脆和意大利侍者聊起了天。她现在宁愿他们去聊天,至少不会有吵架的危机。

他们在小店消磨时间,直到约会时间快到,于连送她去汤普森街的料理店,一路上,他把她晚上的活动,不厌其烦问得清清楚楚,在她的经验里,男生并不喜欢多问,即使好奇也放在心里,怕女生看轻他。显然于连是没有这种顾虑的,他是可以想什么说什么,当他向她打听都是什么人在那个地方聚会,里约的回答含讥带讽:

“是一批不得志的、还在纽约找方向的人,在跨年晚上找个地方互相取暖,幸运的是,恰好有人有空间给我们聚,否则我们都是凄凉的异乡人。”

于连便笑了,他捏捏她的脸颊:

“现在的女孩子说话都是这么尖刻吗?”

可是他对言和在西村竟然拥有这么两块空间十分在意,他似乎更加在意里约怎么认识言和,里约认为于连可能吃言和的醋,从今天下午的几次小小的交锋里,她看出他是个爱嫉妒的男人,她似乎有点享受这种被嫉妒的感觉,所以,她没有告诉于连言和只和男人恋爱。

里约玩着女生的小把戏,对这个野心勃勃成功无止境有时却会直接得惊人直接得接近孩子气的男人了解很少,他们在床上很快便为对方调整好节奏,但并不能说明他们离开床可以安然无恙。

无论如何,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他们俩为各自找到满意的性爱伴侣,在下城小意大利吃到最道地的提拉米苏而心满意足,虽然,于连对里约之后的夜晚将与哪些人度过,充满了问号,他的占用欲受到了挑战,可是理智上他并不想破坏节日前夕的愉悦的官能享受。从咖啡馆出来,他陪着里约一直走到西村的汤普森街口,甚至在街口,他也没有马上离去,他给里约的感觉是,他有点不舍得分手,他远不是人们传说的那般无情,她是否应该把身上的武装都收起来?

跨年时,他内心的第一愿望是什么?这么一追溯,她又怀疑了,他说过,他的生命原动力是做作品,他说了几次,强调的,仿佛有谁试图说服他。那么今天夜晚,他的愿望一定清晰而具体,一定不是她希望的某个愿望。

然而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希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不希望自己和于连的关系卷得太深,可是深和浅的界限在哪里,她却不甚明了。

纪录片已经收起,屏幕转到电视频道,所有的频道都在转播时代广场的画面,即便经历过911,跨年夜晚的时代广场仍然是满满的人海,让人忐忑的人海,不堪袭击的人海。

她用目光搜寻言和,才发现言和以及言和的情人托尼都不在酒吧,甚至也没有看到艾丽丝那一对,远远的,她看到小李哥和老沈,他们在说话,似乎有点激昂,围在他们身边是几个年轻的中国女生,年轻女生是最容易被大而化之的所谓理想图景蛊惑,里约自认为自己经历过了,只要和所谓商业化有过交臂,你就变得世故了,冷血了。

跨年的最后十秒钟,里约是和不相干的人们站在一起,那也是她在纽约的真实处境,5……4……3……2……1……,钟声响起时,她看到言和出现在酒吧门口,身边是他的情人和他们一群男同的朋友们,他们互相拥抱,可是言和却没有和他的情人拥抱,也许拥抱了,她没有看见,她从人群里穿过去,去和言和拥抱,她在言和的耳边说了一声祝你幸福,言和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通向皇后区的地铁,快车变成每站都停的慢车。等她回到住处已经超过两点。

她拿钥匙开房门时,听到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响,待她进门冲去接电话,铃声正好结束。这么晚谁会来电话?她想到高远,但他两天前去了旧金山,而且高远从不会这么晚来电话,要是来电话她没接,他会留言。会不会是于连?她直觉是他,但万一不是他,深更半夜电话他像话吗?再说,他说过不喜欢在妻子身边和别的女人通电话……

里约立刻去打开电脑,电子信箱有一些留言,都来自中国,没有于连,她失落了,在回来的地铁慢车里,她有些急不可耐,她以为他会给她邮件。她渴望读到他的邮件,关于他们今天的做爱,他的邮件跟他的性一样给她刺激,给她“不虚此性”的成就感。

意外的没有收到他的邮件竟让她失落极了,心里空荡荡,好像连胃都一起空了,这种时候必须吃一碗面才会有睡意。已经躺进被窝的里约,不得不起身穿衣去厨房。

楼下房东夫妇还没有睡,他们在网上开店,客户都在中国。美国的晚上是那边的白天,男主人基本是日夜倒过来,女主人的觉分两段睡,夜里要为老公煮食,白天要去邮局给客户寄东西,所以她的休息时间比较没有规律。

里约在厨房煮泡面,女房东听到她去厨房,也立刻跟去厨房。里约觉得她很寂寞,需要和人聊聊天,也有监督的成分。虽然厨房建在地下室设备简陋,但女房东还是各种不放心,每次都会给里约一些指导,通常是瓶瓶罐罐没有放对地方,或者冰箱里的食物位置没放对。里约当然会不耐烦,有被监视的感觉,好在她们大半时间难相遇。里约起床时,女房东已经去邮局去超市,夜晚里约回来她已睡觉。可是今晚,里约深更半夜下楼梯到地下室灯光暗淡的厨房,想着之前的白天还在与成功人士肌肤相亲和他在西村不同时尚空间逗留,这对比令她失去平衡,内心有无法克服的挫折感,此时女房东来到身边唠叨,让自己凌乱的情绪被打断一下并不是坏事。

她们算是同乡,话题便跟上海有关。女房东向里约发牢骚,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探父母,丈夫和女儿却每年暑假回上海,他们走了她只能留下看家,里约不明白,家门可以锁,有必要看着吗,又不是仓库?女房东说你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都不负责任,她突然严厉起来,语带指责道:

“你们这些孩子拿了父母的血汗钱跑到纽约玩……”

“我用自己的钱,父母退休了,拿到的钱只够他们自己花,倒是没有什么血汗。”

她恶作剧地嘻嘻笑。

“自己的钱就能乱花吗?以后要结婚要生孩子,女人是为将来活着的,现在过得开心,将来就苦。”

“我结过婚,生不出孩子就离婚了。”

里约仍然半真半假,女房东却当真了,半张着嘴,这就是张口结舌吧,里约在心里冷笑。

也好,女房东像一部情节剧里插播的广告,让她从情节里出来,并告诉自己情节是编造的,广告才是生活里你不想看却视线所到之处都难逃的画面。

里约上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电子邮箱仍然没有于连的邮件。里约已经不是失落而是失望,这失望更像生理性不适,仿佛猛烈奔跑后在途中被强迫停下。

她想写一封问候信,可是忍住了,想起天兰的经验谈,当你想要问原因时,已经不需要问了。

事实是,他们昨天傍晚六点前分手,到现在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她对自己此时的失望而警觉,我在纽约的生活片刻没有他的信息就黯淡无光吗?

好像是,至少今天是这种感觉,她害怕地问自己,我这么快就陷进去了?我不就是人们嘲笑的傻逼吗?她在心里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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