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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们有三天没有联系,没有他的邮件,即使她很想知道为什么,也不能去问个明白。以前天兰常用一个词:冷战!没错,这就是冷战,先发声的那一位将很被动。而这位对峙者强悍并且自以为是,她必须哪怕受煎熬也不能示弱,虽然。这突然的不联系像谜一样搅动得她无法安宁。

她觉得不可理喻,才认识才上床,她几乎不了解这位对手,不知如何应对,因此便有被抛弃的屈辱,这屈辱的感觉还很陌生,让她无法容忍,她这么好胜,怎能忍受被抛弃?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想法把这段关系挽回,然后把他抛弃。这种报复心是幼齿们所为,以后回想真有点为自己不值。好在人发蠢时,往往是独处时。

她在回想那天的每一段落,无疑的,有些冲突虽然被他们各自克制下去了,但介蒂还在。在小意大利咖啡室,他刺人的话语让她快要剑拔弩张了,他适时让步,后半段时间,他转去和服务生聊天,总有点不太自然,虽然看起来两人之间已经平和,分手时还有点甜蜜,他执意把她送到西村汤普森街口,看着她走到料理店门口,她进店门前,下意识的回头去看他,她看到他才刚刚转过身打算过马路。她那时有心动,以为他也有多情片刻。但现在回想却又生出质疑,他是否对她不相信,才执意将她送到街口并看着她走进饭店?好像有一次,她记不得是在哪种状况下,他向谁打听过,这女生上次来纽约,是否留下一段亲密关系?他当然不可能直接问她,她想起来了,他是问阿力,他们见面第一天,他便向阿力打听了。阿力无意中向她提起,她当时有点奇怪,回答说,他是做大事的男人,怎么也会聊这种八卦?

她的思绪重新回到小意大利,她又记起某些片段,当她说到疲倦时,他要她回家休息,借这个话题,他表露对里约参加朋友的跨年活动非常不以为然,还拿她跟他妻子比较,里约当时认为他不过是展示了作为工作狂的价值观,现在有点懂了,他不喜欢她去和他不认识的人聚会,包括他对言和这个人的种种打听。在小意大利,他对侍者和她之间的小调情也非常在意。

你怎么会想到于连可能嫉妒了。可他的确在嫉妒!她不知该高兴他表露的嫉妒正好说明他很在意她,还是该忧虑,她遇上了占用欲很强的男人?然而嫉妒到想要结束这段关系,是不是太夸张了?事实上并没发生任何实质性的事情让他嫉妒到结束这段关系。

如果对方的占用欲这么强,结束是理智的。里约这般告诫自己,可心里的空洞感却让她无以自处。然而无论多空虚,她的理智还在劝告自己,好吧,结束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本来就没有结果,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回到性冷状态就会平静。

这时候她想起了高远,于连突然中断联系带给她的不可预料的难以忍受的空虚时,她才想起他,不如说她需要高远了。她给高远电话,他说他也才刚回到纽约两天。里约说,她会做一两个菜去他家一起吃饭。高远说,还是他来做吧,要是到时候她突然改变主意,他就没的吃了,当然是用开玩笑的口吻。但里约仍可以从他的语气感知他还耿耿于怀她的爽约,这时,她才意识到某个时机已经丧失,假如那个晚上他想对她说什么,现在的他是不会再说了。

她还是想用行动向高远表示歉意,为了不失去纽约有高远这样一种期待,她不甚清楚这期待包含了什么,同时又在怀疑这样的来往是否在给自己添乱。显然,于连成了她和高远之间的障碍,却又因为于连,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高远,需要高远在不远处。

里约特意去了一趟附近超市,超市牛肉新鲜价格又好,和牛肉搭配的土豆洋葱胡萝卜特便宜,但美国番茄就像苹果那么硬,却比苹果贵,她于是又搭地铁去皇后区最大的中国城法拉盛,那里有低价位的中国番茄。

现在的里约在美国用钱变得小心了,现金在手的感觉变了,在中国十元人民币好像不是钱,在美国一美金都是值钱的。美国物质过于丰富,之间的差价也很大,光是面包就有几十种价格,最便宜的,一美金可以买一整条几十片切片面包还找你一美分,最贵的黑麦面包一只要卖四五美金。在曼哈顿超市,一瓶水卖几美金,可是在皇后区的超市,这几美金可以买两打矿泉水。所以你手一松钱就溜了。

里约在纽约住了两个月不到,几乎用完了她在中国半年的生活费,花钱的速度令她心慌。她要开始过算计钱的日子了。事实上,去法拉盛不完全是为了买低价的中国番茄,她还需要去给自己买中国食物,找回过正常日子的感觉。她记不得这些日子靠什么果腹。可是,去法拉盛也不完全是为买食物,更像是心理需求,心里空便需要某种满来填充。

来到法拉盛就是回到中国,这里人口密度堪比上海徐家汇,但街上的面貌更像中国的三线城市,也许比三线城市还不如,现在的三线城市崭新而华丽,这里的中国城却街面肮脏拥挤不堪市声喧闹,超市养海鲜的椭圆木桶——在中国称为浴桶——摆放到人行道,鱼儿们活蹦乱跳的,几乎从木桶里跳将出来,桶里的水溅得老高,会溅到正经过的行人身上,甚至会溅到脸上,假如正大声说话就溅到嘴里了,鱼腥味交织在空气里,让人烦恼也让人兴奋。

所以,她很有必要来一趟法拉盛,让脏乱差的环境把自己拉回到地面,她可以把目光放到最具体的事情上,买菜煮菜跟老朋友聊她熟悉的一切,人就怕不具体,一具体就踏实了。

她在法拉盛主街挤挤挨挨地前行,就想起她的房东故事。房东告诉她,他曾在这条主街上看到一辆法拉利,因路口红灯,车子停下,房东被拥挤的人群挤到这部车子边上,只见一位白人女子打开车顶,她在她的敞篷车里兴奋地东张西望,一边嚷着,这里是哪里?我们还在纽约吗?我们还在美国吗?她对着近旁已是大叔年龄的房东说,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来不知道纽约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这么多人挤在这里?车子开动时,她朝大叔告别,再见,我还会来,我太喜欢这里,这里到底是哪里?于是房东大叔朝着远去的法拉利喊着,“Flushing(法拉盛),This is Flushing(这是法拉盛)!”这点英语大叔还是会说的。

里约当时哈哈大笑,现在在法拉盛主街挤着挤着又想笑,有些场景本来已经习以为常,却因为另一个视角而变得荒诞。

她又想起一个关于法拉盛的故事。那是三年前,她第一次见识法拉盛听到的八卦,这八卦出自朋友的朋友,一位从南欧来的移民,三十五岁的希腊籍单身男,他说,法拉盛的街上走着的一些家庭主妇,她们不是买东西,她们在逛街,在逛街时找男人,他说他的朋友,也许是他自己,常在这里与这些女人相逢,他的性多半是在这一带解决,他说,这些东方女人,有些为钱,有些不是为钱!

里约不由地朝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女人打量,她们年龄各异,年轻的时尚一些,中年以上就随便起来,即使有打扮,也是落伍的讲究,她们是来买东西还是来找男人?在阵阵冷风里,个个脚步匆匆,纽约冬天尖刀一般锐利的狂风里,艳情如何发生呢?这些来自街上香艳的萍水相逢应该都是发生在春暖花开时吧?可直觉告诉她,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应该比所谓的香艳更强悍更离奇。

她从法拉盛拎了五六只马夹袋的食物回住处,其中一部分是给高远的,高远住在曼哈顿西四十几街,与法拉盛相距甚远,离曼哈顿下城的老中国城也相隔四五十条街区。里约给高远买了一些青菜豆腐煮熟的鸡翅鸭膀什么的,人到了美国反而接地气了,去高远家居然送菜肴。

里约在房东地下室厨房准备为两人的晚餐做炖牛肉,她飞快地削着土豆皮一边爆炒洋葱和番茄,思绪回到高远身上。

想着那些年日子光滑流逝飞快,高远却孤军奋战在西方的音乐界,节假日他电话天兰,只是泛泛聊聊,自从天兰结婚,这问候电话便跟着消失。关于他的事业前景,他要是不说,天兰不会打听,天兰懂事乖巧,她从不随便提问题,也许,那也不是她想关心的范围,也许,她和里约一样,想当然地认为,他应该比她们都好,他的美国梦是高端梦,是她们的想象力够不上的。

三年前,和高远在纽约见了几次以后,回到上海,高远倒是不时会给里约电话,她都记不起他们聊些什么,好像都是停留在问候上,直到天兰去世,他们的话题才有了中心,他们需要通过聊天兰,让失去天兰的噩梦变成无法改变的现实。

她和高远惺惺相惜,他们各自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在接受失去的同时也找到了可以彼此安慰的知音,此时此刻的自己在纽约漂泊,可以真正相濡以沫的仍然是高远。如果那天没有去于连的工作室而是去了高远家,今天的自己还会心乱如麻吗?

她扔下锅铲,一屁股坐到连接厨房的楼梯上,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今晚她有多少底气面对高远?

傍晚时,她电话高远请他过来吃饭,心下希望高远改变主意取消今晚的约定,高远却一口答应立刻开车过来,他说服她一起去他家,她执意带上煮好的炖菜,可这天的晚餐,高远已准备了西式食材。

高远的寓所,面积很小,一间二百平方英尺(相当于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间,前后一分为二,里面一半是卧室,几乎被一张queen size(皇后尺寸,即五尺半)的大床占满。这张宽大看起来也很舒适的床,让里约的身体涌起疲惫。

卧室玻璃门外的空间当客厅,沙发旁是书橱,橱上有嵌在木镜框里的黑白照,是他父亲年轻时的像片,端正的五官覆着一层肃穆,这肃穆辐射到整间房,使你走进这空间情绪会朝下坠一英尺。房间里没有其他亲人的照片,他家人仍然住在上海吗?里约不清楚也不会随便发问,高远周身有看不见的栅栏,靠近他时,你会被那些栅栏挡住。

这客厅一人高以上的墙壁嵌了半圈玻璃橱柜,漂亮的瓷器各种款式的酒杯和各种洋酒,是他出国演出收集来的。玻璃酒柜带来的享乐气息多多少少在冲淡黑白照的辐射力。沙发上的那堵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和琴弓,上下左右空间留得恰如其分,它们是被当作作品挂在墙上,事实上,它们的确不再是单纯的乐器,或者说,不再被当作乐器使用。

那是一把老琴,按照高远说法,并非有来历的名琴,却也有一百多年历史,是文革后期,高父从淮海路那家著名的旧货商店(人称“国旧”)淘来,三十多元人民币,用去一家人一个月的菜金。

那次她和阿力上门,关于这把琴,引出高远家的一些往事。高远告诉他们,买来这把琴的次日,“国旧”打来传呼电话告诉他父亲,店里出现一把十七世纪的小提琴,对方开价六百八十元。六百八十元在当年是什么数字?阿力惊叹了,他向里约形容说,就像现在的普通人家要一下子拿出几十万现金的感觉,你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也没有谁有能力借你这笔钱。可当时高父激动得语无伦次,说六百八十元买一把文艺复兴时期的小提琴太值了!他找亲戚朋友设法筹钱,也是他第一次向人开口借钱,可是才两天时间,筹钱还没有眉目,“国旧”又来电话告诉他,那把琴被买走了。

高远说,那件事对他父亲竟然也构成了打击,或者说,只是一个诱发因素……而买回家的这把旧琴,不久发生面板开裂,他父亲修复了面板,却发现面板修复改变了琴的音质,他试图重新修复,仍然无法回到修复前的声音,虽然这种影响谁都没有听出来,是的,音质里细微的差异只有他父亲能辨别,却没人在意这种差异,是否也在内心瓦解他对自己存在价值的信念?总之,却是在文革结束前夕,他服了大量安眠药。

三年前墙上应该还有一张放成九英寸的照片,是一张高远和妻子坐在乐队的演出照,他们并排同一姿势拿着琴弓,女子侧着脸,一缕长发遮住部分脸颊,仍能看出她眉眼清秀却气质冷傲,她沉醉音乐的神情令人印象深刻。那时里约代替天兰问高远是否生活得如他所愿?她临走时高远便送来这张照片,他告诉她这张照片因为底片在摄影师那里,他是用墙上的照片复拍后再加印。

里约带着这张照片回上海,一时有纠结,是否要把这张放成九英寸的照片给天兰看?她有高远的照片天兰却没有,天兰会不高兴吗?但又想,这是高远事业的存念,他和天兰有各自家庭不方便送照片了,他送她照片显然是要让天兰看到如今的他。所以里约还是把照片给天兰看了,她并没有告诉天兰旁边拉琴的女子是他太太,天兰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想多了,我不是也结婚了吗?他们能志同道合是福气,我真心为他高兴!他要是送我这张照片,我会挂在墙上。”

天兰并没有对照片上这位女子发任何议论。

“给你挂在家里吧!”

里约把照片给天兰。

“他送你的照片怎么可以挂在我的墙上?”

天兰拒绝了。

“他送我就是为了给你看,他年龄比我们大想得比我们多,各种顾虑……”

“还是挂你家里吧!我要是想看就去你家里看,不过,他和他太太在一起,我也并不太想多看。”

天兰半真半假,里约觉得他们的关系太曲折,其情绪的微妙是自己无法领会的。

他们后来没有再聊这件事,里约把照片放进家里的抽屉而不是挂上墙,因为要去商店配镜框,她怕烦,一拖再拖搁下了,毕竟,高远对于她并非那么重要。然而,放照片的抽屉是在靠窗的橱柜,有次下雨忘了关窗,雨水漏到抽屉,照片的一角被水损坏,里约很懊恼,恨自己的粗枝大叶,对高远和天兰都有亏欠感。

天兰签署手术同意书后,突然提起高远:

“我常常会想年轻时的那份痴心,你对一个人痴心过,以后就不会再痴了,……越纯的感情越不能朝婚姻发展,婚姻这件事……太现实了,太不美了,好东西要……存放……留在记忆里多好……他没把照片给我却给了你,我……是有点嫉妒的……”

她笑说,里约才知道对于照片这件事,天兰其实是在意的,她问里约照片有挂出来吗?

里约说还没有,要配镜框之类的,发懒没去弄。

“索性等我出院,我来帮你配,我最喜欢给照片配镜框。”

一点没错,天兰经常拍照,仔细挑选照片配上镜框,生命无法把握,可生命的影像是能把握的。

里约没把照片污损的真相告诉她,一切等她闯过难关再说,如果这照片污损能换来手术成功。

高远在布置餐桌。

她的目光禁不住被高远的手吸引,仿佛她刚刚发现高远有一双好看的手,这双手骨骼匀称,十指修长指端方圆,指甲仔细修剪短而干净,一双文明不失性感的男性手,她并不确定,这双手是否属于演奏家的好手,却让她对这双手产生某种联想,她禁不住想象被这双手抚摸的感觉。

她心跳了,诧异自己的荒唐想像,都怪天兰,把她和高远扯在一起,她心虚地目光下垂,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杯里是没有任何内容的白水。

这时,她才听到从音箱轻轻淌出的小提琴独奏曲,在里约的生活里,很少给自己时间倾听如此细腻层次丰富的音乐,事实上,她几乎不接触古典音乐,是个对音乐完全没有修养的音乐盲,所以也从不和高远聊音乐。

公寓的厨房是开放式,与客厅相连,用一张吧台作为分界线,靠近吧台的角落放了一张小圆桌,两张椅子,如果用餐就用圆桌,如果只喝酒,就坐到吧台。高远仿佛要用这种区别来划分生活里的不同层面。然而现在的高远没有合同怎么生存?在生存产生危机时,他看重的细节还能保持吗?这是里约的联想,她还不会傻到与他讨论。

里约从阿力那里知道,曼哈顿这套小公寓的价格相当于皇后区一套小型house,演奏生涯抛头露面,经常需要签合同的高远,家里住宅地段成了附加的身份,无疑,曼哈顿公寓房是重要标签。

然而,纽约市邻居怕声音到神经质的地步,对于需要在家练琴的高远而言,怕给邻居带来声音困扰成了他的困扰。住他那栋公寓楼的邻居,多是上班族,上班的单身人士或是没有孩子的年轻同居男女或夫妻,这些人不难缠,只要避开他们的休息时间,怕的是老年邻居,和偏执有怪癖的自由职业中年人。他楼上的楼上偏偏住着一位难搞的华裔老太,自述有心脏病,投诉他的琴声骚扰她的休息继而引发心脏病,好在她常常去外州女儿家住一阵,虽然高远搬进来时,已把他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都加了隔层,窗是双层的,可是练琴太久仍然会遭到华裔老太太投诉,假如她回到纽约的家。是的,她已经很老了,大概已过九十了,这样的老人在中国会有子女陪伴或者进养老院,华裔老太却坚持着独自生活,她用助步器出门,每星期有个中国人来给她送食品,她的耳朵不太好,那个送食品的中国人按她家的铃要按很久,可是她却能听到高远的琴声,那一定不是琴声的音量影响她,那么,是更微妙的听觉形象刺激了她的记忆?

许多出国的音乐人都回国了,在大学弄一门教职,比在美国坚持要轻松许多,可是你怎么可以随便劝人回国呢?里约和高远还没有熟到可以谈论这个问题。事实上她不具备足够充分的专业领域信息和他讨论该不该回国,前面有不同路径,他选择这条而不是那条是有他的理由。

这么一想,里约又要怪天兰荒唐了,怎么可能让她和高远走到一起?站在高远这间小公寓,现实无比清晰,里约只感受到和高远之间的咫尺天涯。

高远铺好餐巾,放好瓷盘,这瓷盘和餐巾都是青瓷蓝花风格,他说,瓷盘已经不配套,只有三只,是从二手瓷器店淘来,餐巾是为了和瓷盘配套,在中国购得。

里约嘴快说,“还好有三套瓷盘,以后结婚生孩子一家三口还可以用。”

高远哈哈笑了两声,完全是干笑,他后面没有接话,里约本来是要把话题引到他的个人生活,她对他的离婚有疑问,她不明白的是,他们俩是世交子女同甘共苦志同道合,基础牢固怎么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高远先干笑后沉默,这话题不仅聊不下去,还留下余音袅袅,是令人尴尬的余音。

“我真的很遗憾天兰没有和你结婚过日子,你才是可以一起过幸福小日子的好男人。”

她对着正忙碌的高远背影发议论,有点像在自说自话:

“天兰的丈夫是公司主管,每晚都有应酬,变成在家里和天兰一起过日子是保姆,她常说保姆比丈夫更重要。可结婚是为了两人一起过小日子,过小日子就是一起上小菜场一起忙厨房,你说吃能吃多少时间,忙老半天吃吃半小时,要的就是一起做事的过程。关于婚姻,天兰内心也是有缺憾的。可是,为什么她一直认为你只适合谈恋爱,认为你太高端,出国留学搞音乐,不是过日子的人……”

里约这么说着时却突然意识到,这只是天兰的说法,是她在平衡自己,她从来不去抱怨对方,她必须让自己相信生活这么继续定有它内在的规律。

正在布置餐桌的高远突然就停下来,他转过身看着里约,欲言又止,他凝视了里约两秒钟,然后走到她面前,里约忐忑了,当他走到里约面前伸出手像要去触摸她的面孔,里约本能的朝后仰去,他却拿去里约额发上一根枯叶根,摊在手心给里约看。

“不好意思,从法拉盛的菜市场带出来的。”里约自嘲,“为什么去一趟法拉盛,人也变得法拉盛起来?”

高远哈哈笑,那声音在小公寓里震耳,他其实很有幽默感,擅长说冷笑话。里约也笑,笑得更夸张,她是在掩饰心里的不自在,她刚才竟然以为高远要来亲近她。

于连的突然沉默,把她抛在一种令她困惑的渴望中,她以前很少感受被异性搅起的慌乱,藏在她身体深处的情色按钮却在这些日子被重重按了一记,此时,包括刚才,她竟有点害怕自己失态。

这天主菜是烤腌制三文鱼,前菜沙拉是用橄榄油和意大利醋拌的有机菠菜,烤箱出来的蒜盐面包香味令她莫名地涌起乡愁,一行句子兀然跳出,“你尽可以无情冷漠,但我选择柔软地活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句子。却记起三年前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高远为她点了同样的前菜和主菜。那时她刚联系上高远,他请她的第一顿饭是在意大利餐馆,他不像其他华人,请朋友吃饭中餐馆是首选。她也没有辜负高远的好意,的确是打心眼里表露对意大利餐的喜爱。难得的是,他竟然记住了。

配合主菜三文鱼,高远开了一瓶干白葡萄酒,她对葡萄酒没有太多感觉,更倾心高远腌制的三文鱼味道浓烈,与沙拉清淡形成对比,比餐馆做的更合她口味。

高远似有预料,里约定然没有节制地把自己吃撑了,他因此为餐后甜点准备了意大利甜酒,说意大利人通常会以这种甜酒替代甜食,他给他们俩各倒了一小杯甜酒,用他为甜酒准备的迷你玻璃杯。

里约在想,高远的各种讲究只能说明他的生活并没有她以为的这般不如意,他内心对生活的要求也没有因为拿不到合同而降低,所以他并非是天兰以为的“消极”,他有自己的目标,他身边要是出现富婆她应该不会太意外。

甜酒很烈,竟有45度酒精,却让里约喜欢上了,她才发现她喜欢烈酒甚于葡萄酒。

一小杯甜酒很快喝尽,她要添酒时,高远有些踟蹰,她喝完第二杯甜酒渐渐有晕眩感,然后晕的感觉模糊了,这几天求之不得的睡意一涌而来,里半间那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大床对她有极大的诱惑力,她说想回家了,起身却摇摇晃晃,晃到高远的床上,便不省人事般沉到睡眠深处。

她醒来已经是两小时以后,深夜十二点,她拉开身上毛巾毯坐起身,高远在外半间看电脑,刚才吃饭的餐桌成了他的电脑桌。她看看自己,才发现今天几乎没有修饰,穿着居家衣服,粉色运动套头衫和成套的裤子,她用手指梳顺睡乱的长发,走到外间,“对不起,我醉了是吗?”

“以为你要睡上一夜!”

高远起身从挂衣架上拿来她的羽绒外套,然后他自己穿上外套拿车钥匙。

“我要是睡一夜,你睡哪里?”

坐进车子,里约才和他开玩笑。

“把你推到一边,我照睡不误,这张床三个人睡都没问题。”

这句话让里约笑了,高远也笑,这一次是他笑得比里约还夸张。

车子停在里约住处门口的马路,这条马路两边都能泊车,所以高远的车只能停路中央,怕挡住后面可能过来的车,里约赶快松开安全带回眸欲朝高远告别,却见高远一笑:

“快去睡吧,看你累成这样,鼻息咻咻的,睡得这么沉,让我直想躺到床上结结实实睡一觉!”

“天哪,怎么会这样?”

里约不由地捂住嘴惊问。

高远直笑。里约简直像狼狈逃窜,从高远的车里蹦出来,朝她房东的小楼房奔去。

她用钥匙打开门,进门后才转身朝马路看去,却见高远的车还停在那里,她向他摇摇手,他的车才徐徐向前,然后猛的朝前飞驶。

半小时以后,她估计高远差不多到家,她给高远电话:

“谢谢招待,也很难为情怎么会睡到你的床上,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蠢事,而且,居然,居然还鼻息咻咻的,虽然我很怀疑是否真实,我老公说我睡觉很安静除了有时候讲几句梦话,他说我讲梦话是开国语……”

里约哈哈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么可笑的情景,婚姻甜蜜期很短,自从和丈夫关系下倾,他不再用这事说笑。可此刻为何拉出老公这个人?连她自己都觉得突兀,电话安静一秒钟,她赶快接上一句:

“我也太不像话了……”

“没关系,睡我这里很安全。”

高远又轰然大笑,声音通过电话震到里约耳膜。

“是呀,到你这里就像回家了,也许好小的时候就认识你,把你当作长辈。”

里约故意这么说,他又呵呵呵的干笑了:

“这么说,我就失落了,我还不想这么老。”

“不老!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算在你身上看到!”

她回答直率,心里想哭,她今晚回家后立刻打开电子邮箱,仍然一片空寂,没有于连,其他邮件在她眼里也一起不存在了。

“谢谢鼓励!今天很开心,谢谢你!”高远说。

“怎么是你谢我,应该我谢你,你的招待,太圆满,我做不到,我在发愁,我这简陋的住处如何招待你这样的客人。”

“你不用招待,你自己就是纽约的客人。我真的很开心。”

高远重复道,却引出里约自己都觉得不恰当的回答:

“你的开心是因为我身上有天兰的影子……”她戛然而止,又觉得不妥,补上一句更不妥的,“你招待得越周到,我越觉得对不起天兰……”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结论?

有些画面已被她深埋心底,此时却突然跳出来:墓园工人把天兰的骨灰盒埋进属于她的墓穴,这是位个子矮而结实的女工,穿着深色厚棉衣帽兜套在头上,所以看不清她的脸,这天是冬至日,天兰丈夫正是根据社会习俗在冬至这天给天兰落葬。天阴,担心着下雨但雨并没有下下来,墓园却因为人多而显得热闹,没有悲伤的气氛,落葬也没有特别的仪式,她学着天兰丈夫,把花瓣撒在天兰的墓碑上,她没有哭泣,里约经历过父亲的落葬,情绪上是麻木的,还有点昏沉。事实上,那天,天兰的家人也在,可是她竟记不得有多少人在身边,之后,如何离开墓地也记不得了,却非常记得墓园女工穿着带帽兜的厚黑棉衣的样子,胖敦敦的矮,脸藏在帽兜里,戴着帆布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小铲子。

即使在天兰的追悼会上,里约也没有哭开来,悲痛不是汹涌而至,却是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渗透出来,就像一场慢性病,时间无法战胜疾病却可以让病症成为常态而被忽略。

她从来没有向高远描述这一幕,描述天兰落葬的一幕,高远不仅没有目睹失去生命的天兰,也没有参加与天兰离世有关的任何仪式,没有去过她的墓地,因此,当他讲述天兰时,仿佛她还活着。死亡更像是通过一系列的后事确认,这是里约不愿意让高远感受到的,或者说,她只是不愿再去讲述这些场景。

她流泪了,幸好高远看不见。

她在心里说,怎么可以在高远面前聊天兰,怎么可以聊得这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日子是可以光滑下去。喝酒把酒杯区别开来又怎么样呢,你拿不到合同是大事,而我和一个可以任意摆布女人的男人上床了!

一流眼泪,鼻涕也会出来,声音就嗡嗡的,里约说了一声,头有些晕,就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眼泪反而干了,她拉开被子躺到床上。

高远又打来电话,他说他只是想知道她是否晕得厉害,她说只是一下下,现在好很多。

“我不该给你喝两种酒,你说过你不习惯喝酒。我这甜酒有欺骗性,好喝,度数却很高……”

高远的话里透着歉意,更多是不放心,怕她真的醉了。还有探究,她刚才那番话想说明什么?

可里约的声调是昂扬的:

“我今天终于找到我喜欢的酒,喝着甜,酒精却像一条激光秒窜到血管深处……”

“真会形容……”

高远笑了。

你看,和高远之间就是这样,兜兜转转,隔着栅栏,小心护住自身,里约只觉四肢疲软。

“今天特别想睡,酒是好东西,把我这些日子缺的觉给补回来了,以后睡不着就喝酒。”

“那你真的就会变成酒鬼。”高远在电话那端叹息,仿佛是漫不经心补上一句,“下个月我也住到Queens去了。”

她一惊,“你说住Queens?”

“不做演出就没有必要再住曼哈顿。”

“你要搬离曼哈顿?卖还是租?”她吃惊一迭声问。

他那里呵呵笑,说:

“卖房买房在纽约是平常事。”

“你要买Queens的房吗?”

“暂时不买房。”

高远简单一句作回答,她倒不好意思问个不休。

卖了曼哈顿却租住皇后区,她之前就听说同样的面积,皇后区房价比曼哈顿低几倍。暂时不买房?想来他很需要现金,生活对于高远不是上走而是下倾。

片刻的沉默仿佛让高远听到她的心声,他说:

“这一卖房负担立刻轻很多,我也可以专心自己新的目标,再说,Queens的安静比较适合我……”

里约打断他,“新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等弄成了告诉你。”

高远在电话那头哈哈一笑,轰鸣在耳边的金属音,透着故意拔高的音量,里约的心却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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