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我爹回家的这些年里,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爹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自从我爹走后,我娘开始留心路过村里的异乡人或是卖货郎,向他们打听我爹的消息。等我长大点,我数次问我娘为何不外出寻我爹,我娘摇头,直说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此后,我便不再过问我娘关于我爹的事,怕她伤心。等我到6岁时,我娘就把我送去了村里一个教书先生那,每日读书习字。先生跟我娘说我天生聪慧,又肯学,放眼学堂,大大小小就我甚是称他的心。我想识字,既不是为了我娘,也非得个先生的夸赞,只为我爹当年留下的那封信。就这个由头,我倒是迷上了老生书屋里的那些个旧书。平日如不帮着我娘干活,我会找先生借几本旧书打发时间。没个半年的功夫,我就把信上的字琢磨透了,还为我爹纠了好几个错字。信上这些字,还是我娘教他许久才会的,还写错好些个。我在想,秦老刀只教了我爹短短三年功夫,以我爹的悟性,入了流浪汉口中的险恶江湖,岂不十分凶险。我不敢将此担心告之我娘,却说与了流浪汉听。
那日,我去后山找流浪汉,流浪提及西北方起了兵事,说是有人不满朝廷,起了事,靠西北好些个村落都遇了灾祸,流匪四窜。那之后,流浪汉便每日加紧教我“打架”。头些年,我年纪小,他还顾着些,拿着柳藤条比划着教我,怕我磕着伤着。这些年,他是见我大了,皮实了,就改树枝了。这一改不打紧,身上硬是添了不少新伤。流浪汉教人打架的招法诡异地狠,明招是比划着他去的,可就是挨不着他的边。他手中的树枝如同变戏法般,摸不着抢不着,还躲不开,硬生生地不知挨了他多少下打。平日里被二妞欺负都不比这惨,这一日三顿地打,委实委屈得狠。有时打得狠了,逼急了,就要到我娘那去告状。流浪汉这才有所顾忌,下手轻了些。
我原以为流浪汉教我打架,也就一时兴起,顶不了什么用。那日,我在田里收菜,二妞与牛家兄弟来找我,说是他们在村边的山林找了个顶好玩的东西,拉着我去看新奇。我不愿,二妞不乐意了,三人冲下来要拽我。情急下,我顺手抄起菜地里一竹枝朝三人大腿屁股好一顿抽打,三人围攻,我瞅准机会就下手,只要谁慢了些,就得挨上我一竹枝,打到最后,三人都收了手,泪眼汪汪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委屈与不甘,但又不敢再动手。四人僵持了好一会,二妞这才小心地靠过来,拉着我的手满是委屈道出原由。这三个家伙,原是逃了课去了村边小山林里玩耍,无意中发现一把带血的刀。三人怕事,就刀把给埋在了土里。二妞知道我家黑刀的事,就拉着牛家兄弟来找我。只是平日里被她欺负惯了,怕她又闹事,动了手,这才闹了误会。
三人帮我收了菜,径直去了小树林。那是一把带血的刀,刀柄系着麻布,刀宽而薄,刀口锋利,尽是刮痕,一看就是平日用得紧。二妞与牛家兄弟不敢碰刀,我自小算是摸过刀,但带血的刀也是第一次见,难免害怕。我们四下无主意,就由我将刀带去了后山,给了流浪汉。此刀果然不祥,流浪汉神色异样,详细地问了情况。后又匆匆叮嘱我这两天不要在村里乱跑,呆在家里。我不明状况,就被流浪汉给轰了回来。
那几日,我还是听了话,乖乖地呆在了家里。果然,没过两日,村里就出了大事,村西的刘麻子被人用刀砍死了,死状恐怖。村里人都说西北的流匪跑到村子来了。那段时间,正好大雪,家家户户都闭了门,一入夜,都不敢出家门。一连数日,整个村子死寂沉沉。直到那日,冬日放晴,一队官府人员敲着锣进了村,在村里各处张贴了告示,说是这段时间西北流匪窜进了各村,通渠村也窜进来好几个。只是不知何故,刚入村没多久,便被人全杀了,尸体整整齐齐地被摆在了小河口边的雪地里。村里几个胆大的去了小河口,回来说:整整9个人,全是流匪,一刀毙命,流的血都染了一地。那几日,官兵在村里搜罗两回,没再发现流匪踪迹,这才收了队。到底是谁杀了流匪,这事官府一直未能查出,日子久了,也就不了了知了。因这事,我娘受了惊,倒不是因为村里的血光祸事,而是想起了我爹和他那把黑刀。几次在梦中惊醒,说是梦到了我爹背着黑刀站在血泊里。我知道,那是我娘想我爹了。
冬去春来,算算年头,这已是我爹走的第十个年头。今年冬日连连大雪,我娘很少准我外出,我一直担心着流浪汉,怕他挨不过冬日。等天气好点,去后山几次寻他不着,心下大惊,莫不是大雪日,没了吃食与冬衣,被冻死在哪了。我满村子寻流浪汉,却不想他宿在了村尾刘寡妇冬桃家。那日,我寻到他时,他正在刘寡妇家里好吃好喝着。流浪汉说大雪封山那几日,他断了吃食,饿狠了,出来寻吃的,结果被冻在雪地里,刘寡妇赶牛车路过时,救了他。这不,他就赖在了刘寡妇家没走了。他告诉我,往后就宿在刘寡妇家了。当时,我年纪小,还不懂男女之事,他一说,我直觉得他不要脸。要是住后山,我时常还能去看看他,带点我娘给他做的吃食。现如今,他宿在了刘寡妇家,想来总是不方便。所以愈见他没脸没皮的模样,就生了闷气。连着几个月都未理他。他教我打架之事,也就此作了罢。
我把流浪汉宿在刘寡妇家的事说与我娘听,我娘不觉得惊奇,只道那流浪汉也是个可怜人,在村里这么些年,风餐露宿也没过个正经日子,现宿在了刘寡妇家,总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也有个照顾他的人。我娘是个心软的人,明着是恨极了寻流浪汉,可总也是可怜他。住在后山的年月里,总会让我捎上些吃食给他。想必也是为流浪汉高兴着。可我打心眼里觉着流浪汉在盘算着什么,他的性子洒脱得狠,哪能将自己这么拘着。
那日,春日正好,我陪着我娘在野外采了些青,打算做些青团子吃食。青团子是我家每年初春必做的吃食,我一向嘴馋,每到这个时节就会嚷着让我娘做。我娘一向手巧,总能变着花样做着青饼、青团。采青归家时,远远便瞧见柴门外站着一陌生人,上前一打量才知是流浪汉,一段时日未见,模样大变,倒像是个村里的普通人了,洗去了一身脏乱,原也是个正正经经,俊朗、清透之人。我娘没太搭理他,让了门,进了屋。流浪汉倒也乖觉,依旧老样子,坐在了老桃树下,没敢进屋,许是怕村里人说闲话。我自也是不愿搭理他,那日生的闷气,至今日还未散。流浪汉知我在生气,也不恼,就静静地呆在老桃树下,帮我摘青。三月桃花开得正盛,倒是一幅好光景。我娘站在窗户下看得出神,许是把流浪汉的背影当成我爹了。我娘说,我爹喜桃花,当年我爷爷与我爹分了家,我爹讨要了这棵桃树,移到了新家院子里,头一年桃树就开满了花。我爹拉着我娘,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一壶槡落酒,硬是在月下赏了一晚的桃花景。我娘时常会想起这些旧时光景,必是念着我爹了。只是不知我爹是否寻着他的江湖了,会不会时常想起我娘与我。如若他想得紧了,是否就会回家了。流浪汉帮我干完活,又在院里寻思一会,这才起身走了,说是往后怕是不能常来了。我自是明白他的来意,如今已是有家之人,不再是往日那个混吃混喝的流浪汉。对了,也是在这一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姓叶,名松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