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良止被那女人拎着,终于是飞到了岩石的最顶端。
他这副老人身体已经冻得不行,骨骼嘎吱作响,断了的手臂在彻骨的岩石之上已经发麻发硬,失去了知觉。
那女人把他放在岩石顶端的一边后就再没管他,不知道去忙些什么了。
简良止抓稳岩石向下看了看。
浩渺的云层向远处排开,蛟龙入海般的卷起深色的云浪。有如烟雾的流云四散,流云中偶有微光一闪,那是简良止刚刚穿过云层时遇到的携有橙色闪电的乌云穿插在其中。
这岩石顶端竟然高出云层这么多。
简良止看了好一会儿,确定那群历缘应该是追丢了。
他疲惫地往里爬了爬,以免自己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他为自己寻了岩石顶端表面的一块凸起处靠着,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后,侧目,看向身边的女人。
那女人正半蹲在岩石上,肥大的衣袖裙摆由于太长而铺了一地。她用手指在岩石上滑来滑去,似乎在画着什么。
“这里哪有什么原住民,叫什么来着?启明?这里不就是岩石表面,什么都没有吗?”简良止看她画了很长时间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耐烦地开口问道。
这女人刚刚说得那么恐怖,他甚至都想好了待会儿怎么有尊严的死去而不是当什么启明的口粮。
结果一上来,连所谓启明的影子都没看见。
那女人头也不抬的回道:
“闭嘴,等着,顺便放哨。”
简良止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转头看向周围。
这块巨大的通天岩石,顶端不是什么奇峰峭壁,而是他现在所处的类似于大平原的地貌。岩石顶端无风无雾,能见度高得很。简良止虽然不对自己的近视眼抱多大希望,但这种一眼就能望到边的地方,他怎么看都是一样的。
就是什么都没有。
简良止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就是普通的天空,与他在21世纪头顶的天空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的清闲让简良止有些不知所措,这周围能让他研究的他都看了个遍,那女人忙着在岩石上拿手指画画,也不言语。
他的目光重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简良止觉得自己做的最蠢的事情之一就是,直到刚刚的逃命飞行时,他才发现,自己是长头发。
从那女人出现,不,更早一些,从他半夜醒来时,或许他的身体就已经改变了,换成了那个不知姓名不清楚时代的身体。只不过自己被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吓住了,忽略了身体的变化。
老人的身体,长头发,虽然松弛有皱纹但却很柔软的皮肤。简良止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具身体到底是谁的。
放弃猜测身体的身份后,简良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觉得奇怪的点有很多。
按这个女人所说,简良止大致对她的工作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她将分别属于不同时代不同人的精神与身体结合,并带到这个世界来帮助他们生存下去。刚刚那群历缘与半历缘就是在这个世界中生存失败的案例。
简良止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想要抓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全抓过来不就好了,为什么每个人只取身体,或者只取精神?
并且,既然她们所带来的身体与精神数量如此之多,按理来说应当一视同仁,要帮便一起帮,要坐视不理便一起坐视不理。
但刚刚这个女人不止一次强调是为了这具身体才保护自己,好像如果没有这具身体,简良止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一样。
这具身体的主人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就这么特别吗?
想到这,简良止发现自己现在连这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穿着古装,会飞,还能和东岩君交流,却同时又知道近视和老花。那么她到底是谁,或者说。
她到底是什么?
正在岩石上画画的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简良止郁闷地用那支没有断的胳膊挠了挠一头长发,忘了这女人还有读心的能力了。
“刚刚被历缘追的时候,你的脑中可是一片安静啊。”
遭到调侃的简良止愈发的不好意思。
“易与章。”
嗯?
“我的名字,”那女子继续画着,没有停手,“怎么了?”
“啊,没什么,”简良止咕哝道,“我以为你,怎么说呢,我以为你的名字会是那种,就神秘代号之类的。结果易,与,章。有名有姓,倒像个普通人一样。”
易与章笑了笑。
“”还有,登上这个岩石已经这么半天了,你到底在画什么?”简良止说着,想要拖动身体靠近一些看个究竟,易与章却停手了。
“这不是画。这是类似身份验证的过程。”易与章说着伸出食指。
简良止惊奇地发现她的食指指尖呈半透明的冻状。
有点吓人。
“这块岩石之上有红褐色的纹理,刚刚在飞行的时候你也注意到了吧。”
简良止想起,刚刚贴着岩石高速飞行时,把自己的眼睛晃的睁不开的正是这种红褐色的纹理。他趴低了一些,好看的更清楚。
这种纹理类似于植物的叶脉一般,虽然它们遍布在整块岩石之上,却并非杂乱无章的排列,而是一排一排大致呈平行分布。
“想知道这些纹理为什么会呈红褐色吗?”易与章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肥大的衣袖裙摆。又看了一眼简良止茫茫然的脸。
“东岩君自岩石高处下去吃葵虎的时候,它的尾巴是不是没有离开岩石,仍然盘在上面?”
简良止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这块岩石与东岩君的身体是相连的,东岩君的尾部是身体与岩石的交接处,自然不能离开。”
简良止的表情逐渐动摇。
“这纹理实际上是岩石的裂缝,至于你看到的红褐色...”
简良止紧张地竖着耳朵。
“这红褐色,实际上是你透过岩石裂缝看到的东岩君的另一半身体的颜色。”
怎么说呢,简良止的嘴一时半会是合不拢了。
“等等,那就是说,”简良止忙问道,“这一整块岩石下,全部都是东岩君?”
“对。”
“那……”简良止完全不知如何再问下去了。他呆愣愣地坐在地上。
易与章走到简良止身旁,从肥大的衣袖中掏出一顶黑斗篷,帮简良止披在身上。她半蹲下来为他系着前扣,四目相对,简良止回过神,羞赧地低头。
饶是简良止明白,易与章只是因为自己这具不知道是谁的身体才如此照顾他。
但她默然地为他系衣服时,他还是没出息地不好意思了,心里甚至有了一丝感动。
简良止觉得自己肯定是在这个世界受了刺激,以至于产生了这种丢人的错觉。
简良止偷眼望去,易与章白皙的脸就在眼前。她的眼角眉梢均向上飞起,莹润的嘴唇微抿着,脸上没有一丝瑕疵,腮边——
唉?
腮边,那朵花的文身呢?
原来之前看着易与章时,那股怪异的违和感源自这里。
简良止目光向下,皱起了眉头。
用21世纪的计时方法来算,大约一个小时之前,还在易与章左腮下方的那朵花一样的文身,如今却落在了她的脖颈处。玫红色的文身印在雪白的脖颈上,十分抢眼。
文身还能跑不成。简良止疑惑地眯起眼睛,脑袋却冷不丁被易与章用弯曲的手指敲了敲。
“往哪看呢?”
“不不,我只是……”
“少说些废话。我们现在要去见这里的启明了。”易与章起身,顺便提着简良止的断胳膊。
“那个,易姐,你能不能拎我这支胳膊?”简良止无奈地举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拎哪支不都一样吗?”易与章的目光追寻着岩石表面的纹理,随口答道。
“我那支胳膊有伤。”
易与章挑了挑眉,转头看了一眼简良止。
“不是,你不知道吗?”简良止惊讶地看着易与章面无表情的脸,差点气背过去。
这是什么人啊。
“易姐,你的读心,希望能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简良止还没埋怨完,脚下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
“你万幸吧,”易与章不动声色地回答,“启明允许你进入他们的生活区了。”
“万幸万幸...关键是,启明在哪啊?”简良止努力保持平衡,大声问道。
回答他的不是易与章,却是半历缘刺耳的尖叫声。
尖叫声越来越近,还混杂着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仅来自一只半历缘。
这回,是一群半历缘来了。
“应该是历缘没有追上你,回到云层下以后,那群半历缘知道了,亲自追上来了,”易与章说着,停顿了一下,“照这样看,是真的有人在背后指挥刺激着这群半历缘,让他们不顾一切的也要除掉你。”
简良止正想骂上两句缺德,却发现脚下的岩石竟然沿着裂缝裂开了。巨大的岩石如绽放的花瓣一般向四面打开。
红褐色的大蟒躯体露了出来。
这躯体上散发出比东岩君身体表面更温暖的气息,在空气中形成了腾腾的蒸气,笼罩着简良止和易与章。
易与章带着简良止沿着裸露出来的东岩君躯体飞了一段时间后,在一个不起眼的漩涡上空停住了。
她用宽大的衣袖将简良止一裹,说了一句“忍一忍”,便带着简良止一头扎进了那漩涡之中。
在进入漩涡的一刹那,简良止觉得自己着火了。
他从头顶的伤口一直到脚底都升起了火一般的高温。他几乎处于窒息状态,眼睛直翻着白,喉咙中感觉卡了一块石头,一动都不能动。
他晕了过去。
易与章用肥大的衣袖护住简良止,抱紧了他一同沉入东岩君躯体的深处。
漩涡逐渐消失了。岩石又重新合并,扬起了一阵沙尘,到后来尘埃落定,岩石又恢复了冰冷和安静。
自岩石顶端一侧,却陡然探出一颗脑袋。
脑袋上那只还未被鸟的羽毛覆盖的人眼,滴溜溜地转着。
简良止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赤红。他与身后的易与章一起,正位于东岩君的身体之中。
手也恢复了痛感,时刻提醒着简良止手上有伤的这个事实。他叹了口气,准备站起来。
易与章走到简良止旁边,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
简良止不解地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嗬,什么恢复痛感。
简良止另一支本来无伤的手上,现在多了一只紧咬着不松口的小动物。
嘶,牙口真厉害。
“这什么?狐狸吗?”简良止甩了甩手,小动物仍不松口。简良止盯了一会这小动物毛茸茸的尾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愣住了。
身后的易与章长叹了一口气。
完了,简良止后知后觉道,这具身体,被这个世界的生物给咬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