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简良止头晕眼花,耳边是文狸惊喜的呼声。
他揉了揉眼睛,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所谓文狸的父亲。
它有着赤橙色的皮毛,长毛尖端处呈黑色,眼睛也不同于小文狸的眼睛,圆溜溜的甚是可爱,而是狭长上挑,有些凶狠和严肃。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盘于身后。
方才就是这条大尾巴将自己与易与章卷了过来。
“父……”
“是你把历缘放进来的吗?”那大文狸并没有理睬自己的孩子,而是向前一步,露出锋利的牙齿威吓易与章。
“历缘进来了?”小文狸惊恐地大叫。
易与章伸出一只手,隔开了她与大文狸之间的距离。
“没有。”易与章一边看了看身后一边说,“我们是来躲历缘的,又怎么可能放他们进来。”
“那方才两道相同的收花符,不是你画出来的吗?”
易与章叹了口气,她算是明白了。
原来是他。
简良止不明就里,他盯着易与章半透明的食指,思索着那一声“收花符”。
莫不就是她刚才忽略了自己那么多问题也要专心画的画?
“你可别问出‘收花符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小文狸没有被父亲搭理,转而嘲弄起发愣的简良止,“真是个痴人。”
“你想的不错,就是我刚刚在画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是收花人的身份证。”易与章伸出食指朝简良止晃了晃。
简良止用一只手按住在身旁胡闹的小文狸。
他在理解之余,又有些惊讶。
易与章这是摆明了姿态告诉自己,她知道当代社会的种种,不亚于自己,这个被莫名其妙带来的21世纪的人。
又是一声巨响,赤红的隧道上下晃动。简良止踉跄着扶住手旁令他颇为不快的怚官身体。
“历缘飞进了怚官的身体,我活了这么久,这还是头一遭。”大文狸离开了易与章,向隧道深处走去,“你们还真会添麻烦。”
“深表歉意。”易与章平静地回复,她回头用眼神示意与小文狸滚做一团的简良止跟上。
简良止抱起小文狸毛茸茸的身子,忍不住摸了一下它的尾巴。小文狸呲着牙刚要下口咬他,却瞧见了回头的易与章。
它合上了嘴巴。“啾”地轻叫一声,蜷缩着身子不说话了。
“以后见了别处的怚官,画你那收花符,他们可未必会放你进去了。”大文狸走在易与章身前,淡淡地添了一句。
“到时候,再想办法吧。”易与章回头看了一眼简良止。
简良止耸肩,这可不是我的问题,收花符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呢。
“确实,”易与章的声音在简良止脑中响起,“这不怪你,是我的一位故人捣鬼。”
故人?简良止在稀奇之余还有些好笑,这个世界里还讲交情。
“当然,不然东岩君与文狸为何对我客气?怚官与启明的危机意识很强,不是熟人的话他们早就将你我扔出去喂历缘了。”
简良止心有余悸地想着方才空中的一段追逐。
那半历缘和历缘现在在哪?
“大概在你身后吧。”
简良止被吓得一个激灵,他连忙转头。
来时的路空洞无一物。
别吓我啊,简良止没好气地转过头。
“父亲,现在怎么办,带这两人去见叔伯们吗?”小文狸从简良止的臂弯中探出脑袋,朝走在最前方的大文狸发问。
“忘忧草的眼泪还没有收集好,带他们过去干什么?”大文狸没好气地喝道,它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易与章。
易与章大致能够猜到大文狸要带她和简良止去哪里,便不多问,只是静静地跟着。
小文狸吃瘪地缩回了脖子。父亲心情不好还是可以理解的,若不是易与章,换一位收花人来的话,父亲此时估计已经将他撕碎了。
又是“轰隆”一声响,简良止一个不稳,趔趄到一旁。
“唉,什么都不懂就不说,连走路都走不好。”小文狸的思绪被简良止打断,它不耐烦地从简良止身上窜了下来,伏在地上。
“怎么了?”简良止以为它哪里不舒服,正想上前,却被接下来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得说不出话。
伏在地上的小文狸脊背逐渐抬高,柔软的绒毛贴在身上,化作白皙的皮肤,它的四肢舒展伸长,身后的尾巴卷曲成了一条围在腰间的毛裙子。小文狸抬头,他已成形的额头上覆着棕色的卷发。
“啊,初次见面。”简良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打招呼。
“你走得太慢了,老头。”小文狸站起身,将简良止轻轻拎起,架在肩膀上,快步跟上了大文狸和易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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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岩石顶端的那名男子探出头,怔怔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岩石底部。
“鞋掉下去了,这可怎么办...”
他懊丧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东岩君所在的这块巨大的岩石高出电闪雷鸣的云层不少,坐在岩石顶端举目远望,满眼只有深深浅浅的云层雾气。岩石之上的穹顶,气流在缓慢的流动,隐约能够听到汩汩的水流声,一派清净。
这里与岩石底端恍若两个世界。
“深重的沼地是葵虎的摇篮,只有接近穹顶的高处,才能孕育出文狸这样的灵秀之物。”
那男子边想,边将目光停留在清澈的天空中。
大巫大觋的子民,荒谬的说法...
“易陟弓?不是在惦记些危险的事情吧?”
刚刚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声又响了起来。
“你还没走?”易陟弓并不回头,仍然注视着离他不过几臂之隔的天盖。
“喏,你的鞋。”自易陟弓身边凭空现出一个身形娇俏的女子。
她没有眉毛,细溜的下巴上薄薄的嘴唇肆意地上扬。烟紫短旗袍紧紧绷在的她的身上,背后的布料被整齐的裁去,裸露的左肩胛骨处有一个青紫色的隆起,被她瘦削的身体一衬,显得十分突兀。
这女子话音刚落,那处青紫色的隆起便逐渐抖动,化成一只灰色的长尾鸟,从她的身体上剥离出来。
那长尾鸟飞到易陟弓的头顶上停住,“哇”的一口吐出了易陟弓的鞋。
“你这落霞倒是什么都吃。”易陟弓捻起那破烂的麻线鞋,套在自己脚上。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说:“奕参,今天这么闲不是没有理由吧。”
奕参转身,收回了长尾鸟,然后缓缓落在岩石上。
“东普少囯怕你怜悯易与章而去偷偷帮忙,所以才派我来监督你。”奕参踮着脚,玩儿似的踩踏着岩石,“这不,我来了,却发现你这个哥哥可真狠心。”
奕参转了两圈,用细瘦的胳膊搭着易陟弓的肩膀,轻声细语:“不但不帮,反而捣乱。”
易陟弓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既然已经知道我捣乱了,为什么不回去禀告敬爱的少囯,就说事情超出预期的好。”
奕参笑了半天:“你这话奇怪,少囯怎么会乐意看见你们兄妹二人反目呢?都是收花人。”
易陟弓转身要走,奕参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带了回来。
“反而捣乱了吗?”奕之媚眼如丝,柔柔地看着易陟面色如常的侧脸,“你还是狠不下心。”
奕参说着手上使劲,将易陟弓身上的紫红色袍衫扯了下来。
易陟弓轻笑着说:“青天白日的,这可不得了。”
奕参没有理睬他的调侃,而是顺着他流畅的腰线找到了那抹玫红色的文身,与易与章相同,都是一朵梅花。
奕参手一挥,将袍衫给他披了回去:“你的霞印已经到了这里,可就再也变不成落霞了。”奕参说着,眼眸后移,看向自己肩后的方向。
“没事。”易陟弓简单地回了一句。
奕参无奈地笑着摇头:“嗬呀,你们两兄妹还真是不怕死。”
“这都什么时候了,何来生死之说,收花人嘛,”易陟弓低头,笑容仍然挂在他清秀的脸上。他与奕参对视一眼,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齐声说道:
“孤魂野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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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岩君的身体内部蜿蜿蜒蜒,易与章一行人兜了几个大圈子,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
鞭打忘忧草的巨大震动时不时地传来,小文狸兴高采烈地和肩上的简良止聊着天:
“这忘忧草只能以怚官血肉为壤,伴着文狸而生,是这天地间独一份的珍宝。它的眼泪能养育水合子的心。水合子一旦成熟飞升,大巫便会得到沐浴与长生。这也就是为何大巫尤其喜爱我们,让我们与东岩君在这东普过与世无争的生活的原因。”
简良止用老人的嗓子浑浊地咳了几声说:“水合子是什么?东普是什么?沐浴长生是——”
“好了好了,我不该和你谈这些...”小文狸叹了口气,“收花人不打算让你参与我们的事,这是为了你好,看你这痴样子,也做不成什么。按我看,你逃过了这次,就让收花人带你去明月窟躲着,只要花期一过,你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这种一头雾水的感觉,简良止已不是第一次体验了。他不再说话,而是在心中默念,易姐,你在听吗?
沉寂的脑中响起回应:“什么事?”
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简良止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懒得废口舌,其他的我也就不打听了。可刚刚文狸说花期一过,我就能回去,这个你总得告诉我一下吧。
“简单。你是花,花期一过,自然归根。”
啊?搪塞人也不用这样...
“哼。”
脑中响起的轻笑声让简良止十分不满意。
易姐,你又在耍我。
“好了,闭眼。”
简良止老实地闭起眼睛。
一片漆黑中,忽的一闪,一束光像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简良止眼前驶过,又在空中飞舞,画成花苞一朵。
从这朵慢慢绽开的花中,简良止俯瞰着一条长路,路旁不断耸立高山岩石,陷出洼地深谷,穿插林木巨树,盘桓荆棘野草。大水翻涌,沼泽湖泊自地上现出,飓风过境,橙色雷电在空中不散,黄沙吹拂,卷起尘埃无数,暗沉的天色一如简良止方才所见。
长路起始处剧烈晃动,轰然作响,一道大裂后地皮顿开,半月形的山丘现身,照亮路的四面八方,围绕长路东西南北四个角落繁星闪烁,简良止看清花中的长路直通着天际。
虽然是俯瞰,但是简良止还是望见了长路东侧一块眼熟的巨型岩石,岩石顶部环绕着五色云彩……
画面突然被人掐断,简良止笼罩在黑暗之中。
易姐?
“睁眼吧。”
简良止睁开眼睛。
小文狸嫌弃地注视着他。
“到了,你下来吧。”小文狸将简良止轻轻一扔,身体向后打了个滚,重新化成兽形,小跑到大文狸身边。
“收花人,我们就送你到这,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再给我们添麻烦,东岩君自然会结果你们。”大文狸不再多说,一回身带着小文狸离开了。
简良止和易与章面前,是一条比来路更为狭窄的隧道,入口见不到一丝光亮。简良止犹豫地看了一眼易与章。
“看清了吗?”易与章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问。
“看清什么?”
“半月形山丘。”
是刚刚在脑中所见到的那座。
“山丘脚下就是明月窟,为了你的这具身体着想,我打算带你去明月窟躲上一年。”
“一年?”
“你的花期是一年,一年过去,若你活下来,我就可以送你回去。”
简良止的心砰砰直跳。
他从未像这样渴望回去过。
来到这里以后,自己就如他们口中的“痴人”一般,什么也不懂,什么都惧怕,什么也做不到。一群疯狂的怪物追着自己跑,一条巨蟒把自己放在肚子里,狐狸会说话,身旁唯一的人自称孤魂野鬼。就连他自己也灵魂出窍,跑到一个不知哪朝的长发老头身体里……
从前那种枯燥单一让他厌烦的生活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奢望。
如果等上一年就能回去,他无论如何都会等。什么大巫大觋狐狸蟒蛇,通通与他无关。
“那我们何时出发?”简良止又问。
“你还真是实在。”易与章感叹。
从易与章接下来的话中,简良止得知,他们现在正处于那条长路的东侧。这里被收花人称作“东普”,东普的地标便是东岩君,若是想从东普去明月窟,他们得找到从东岩君到长路入口的兰坛线。
据易与章所说,这兰坛线是无数年前大觋乘怚官划分地界时留下的痕迹,遍布整个世界。收花人可以凭借收花符找出这些兰坛线,并引领着像简良止这样的花去往世界各处。
“想活命就得这么麻烦。”易与章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的右手撑着腰,“但明月窟有值得麻烦的价值,不知为何,大巫大觋尊明月窟为圣地,从不准任何人靠近。因而明月窟方圆各地没有任何可以伤到你的这个世界的生物,对于花来说是绝对安全的。”
“可,既然不让人靠近,我们怎么过去?”简良止小心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要安静地跟我在东岩君肚子里躲一会儿,等启明们解决了历缘,跟着我走就是了。”
简良止点头。
在简良止的潜意识里,一直相信易与章会护自己的周全。
“走吧,”易与章拽起简良止的胳膊,就要往面前这个黑洞洞的隧道里走。
“哎!易姐易姐,”简良止连忙使劲站住,有些心怯地看着面前一丝光亮都没有的隧道,“这是去哪啊?”
易与章笑了:“你不想看一看怚官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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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怎么办?”奕参问道。
她和易陟弓飞到岩石底部,伸出半透明的食指,一同画起了收花符。
“你又在干什么,”易陟弓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奕参,“犯不着陪着我一块。”
“无妨,于我又没什么损失。”
奕参说着侧身,放肩后的落霞飞出,落霞在两人头顶盘旋,嗖的飞远,不一会儿便回来,“哇”的吐出两根长树枝。
“东普土地都是烂泥。”奕参抱怨着踩到其中一根长树枝上。易陟弓微笑地踩上另一根。
两人将收花符画满,易陟弓一手伸进淤泥之中。收花符颤巍巍地在淤泥上立了起来,一扭一扭聚集成一堆,它们一个连一个,从淤泥中拖出一条晶莹的粗绳,又扛着这条粗绳来到易陟弓身边。
易陟弓从泥潭中抽出手,接过这条发亮的粗绳,他的腰间迸出赤红的光芒,手臂一伸,扯断了粗绳。
“你就这样断了兰坛线,等少囯禀告大囯,你去不卧原当苦工的那一天,记得不要找我辞行。”奕参望着逐渐沉入淤泥之中的半截兰坛线,冷冷地说。
“放心,不会牵连你的。”易陟弓拍拍奕之的肩膀。
“易陟弓,你何苦呢?”奕参光洁的额头上出现几竖皱纹。
“易与章觉得她有错,所以才要赔上自己去救那人,可我又何尝是无辜的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两个人都搭进去,我一个人足矣。她的霞印应该还在心脏以上,还有变成落霞的机会。”
“怎么,”奕参还是听出了端倪,“心脏以上?她的霞印已经下脸了?”
“刚刚跟东岩君做了交易,保护了花。”
奕参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真是不管不顾。”
“我知道她的计划,无非就是将花带到明月窟去避祸。进明月窟又要用霞印做一次交易,这霞印是必然会下心的。”
奕参点头:“一路凶险,不知会发生什么,但凡花被这个世界的生物伤了一点,为防止他变成历缘,你妹妹必然又要用霞印来换,这落霞她是非丢不可。”
易陟弓不说话,抬头望向东岩君。
但愿这东岩君体内的启明没有伤到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