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曼哈顿最好的季节。十月的中央公园，树叶颜色有红有黄有橙有绿、层叠交错着，美极了。
这一年天气好，没有来个寒流或是突击降雪，路上还有好多光腿穿着短裙加大毛衣的女孩子。
陈菲儿想起刚搬来公园西路的时候，还没有怀上小玛丽呢，梁东铭再忙也周末会休息一天、腾出一天时间来陪她在公园漫步。漫天落叶飘飘洒洒落在两个人身上。特有的秋天的香气。连秋风吹着，在爱人的臂弯里、都觉得是暖的。
而今，家里虽然没有了爱人，也没有玛丽，但是多了两个妹妹。这比去年的那个肃杀秋天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想到那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神态，陈菲儿就觉得仿佛自己也陪着她们正由二十几岁重新活过一次似的。
边想边拎着Whole Foods买来的两大袋子牛奶鸡蛋、菜肉水果往家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一时没法腾出手来接电话。好不容易拎到了家门口，放下比较沉重的菜肉水果纸袋、掏出手机来，是“公园西路的三个好菇”团里，华莉娜发出的新语音消息。
一听之下，另一只手提着的奶蛋袋子瞬间失手掉在地上！
“姐姐！姐姐！大事不好了！玛丽她们学校有枪战！！玛丽今天去上学了吗？安全吗？”
下面是一条链接——陈菲儿赶忙点开看。
是一则地方紧急新闻：“哥伦比亚文法预备学校附近惊爆发生枪击案！死伤不明人数！”
整整一打鸡蛋液从打碎的蛋壳中流出来，渗透了购物纸袋、沾了一地，流淌在陈菲儿脚边，染脏了她的白色芭蕾平底鞋子。菲儿毫不知觉。只顾往学校打电话——
忙音。
忙音。
只有忙音。
菲儿的心像在急速下降的电梯里一样疼得慌，再拨打梁玛丽他们一年C班负责老师的手机——
直接转进了留言信箱：
“您好，我是丽萨.亨特。现在无法接您的电话，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我将第一时间覆电。”
再打、再直接进入语音信箱。
“亨特老师，我是梁玛丽的母亲。请问你们安全吗？玛丽现在安全吗？她在哪？？请您尽快跟我联络。”
挂上电话，菲儿瘫坐在门廊台阶上，怔怔盯紧手里攥着的电话。
又一条地方新闻：“纽约上西区枪击案更新——目前至少三人死亡！枪手身份不明、动机不明。NYPD警方已经出动，竭力抓捕凶犯。”
学校办公室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
陈菲儿弹起来、冲到马路上，试图拦截出租车。
一辆一辆黄色小车驶过，顶上的“满员”灯却都亮着。
菲儿便转身往学校方向跑去，鞋上挂着鸡蛋清，跑得急了、过马路时一打滑跌倒在地上。一脸一身都是脏的。
两个路人瞧见了关心的问：“小姐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企图扶起菲儿来。
这个疯了一样的亚洲女子却甩开他们，自己脸也不擦、土也不掸，继续拔脚就往上城方向跑！
八十八街……
九十街……
九十二街……
九十三街！就剩四条街区了，却被黄线和一排警戒墩拦住了去路。一排荷枪实弹的NYPD警察把住街口。
“请放我过去！我的女儿她就在哥伦比亚文法预备学校里！警官、警官！请让我进去！！”
“这里封路了。前面是案发区域、已经戒严。这位女士，请勿激动。请返回家中等候孩子。”
菲儿还想往里闯，被高大荷枪警员挡住：“请你不要干扰我们执行公务！否则一律拘捕！”
菲儿焦急的徘徊在原地，只好再接着打学校的电话。
“嘟——嘟——嘟——嘟——”，忙音，一连串的忙音……
一口气跑了十个街区，终于累的瘫坐在路边的菲儿眼巴巴的望着临时拦起的警戒线的那一端……
等了十来分钟，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后，手机上新闻又有了更新！
“枪手已经被警方当街击毙……”
心里稍微平稳了些。
可是孩子呢？玛丽宝，你在哪儿啊？陈菲儿闭上眼睛默默祈祷，不知道对天对地还是对什么神灵、任何神灵也好：“一定要平安无事啊，我的好玛丽、妈妈的小女儿、妈妈的亲亲宝贝，妈妈不能到你身边保护你；孩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往家的方向慢慢走着，失魂落魄的陈菲儿几次差点被车撞上……
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公园西路247号。咦？两只买菜的购物袋已经不在台阶上了。碎鸡蛋的痕迹也给擦干净了。门是开着的——
厅里坐着的，竟是：
“玛丽！！！”
菲儿一霎那泪如泉涌！扑上去紧紧抱住这小人儿！
再拉开些距离仔仔细细看看：小玛丽脸庞干净、衣裳漂亮、头发整齐——确实是毫发无伤的样子。又才把孩子再紧紧的搂在怀里。
“妈妈！”小玛丽也紧抱着妈妈。“是刘溪阿姨和汤姆叔叔送我回来的。”
菲儿这才顾上移开视线，看到了站在客厅里的刘溪、小戴维和汤姆·方。一张满是污渍和泪痕的花脸展开带泪的笑颜，深深给他们几个鞠了一个深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先去洗把脸换身衣服，你回来我跟你慢慢说。——汤姆我会沏茶招呼的。”刘溪体贴极了的说。
可不是么？衣裳摔那一跤时都蹭破了，脸也是脏成乞丐似的——这还当着外人呢。菲儿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失礼了、我去去就来。”
沿着楼梯往二楼走时，还回头再看一眼——她没发梦、没花眼：小玛丽真的是安安稳稳就在厅里、正跟小朋友戴维嘻嘻哈哈的笑闹着。
孩子没事……
孩子回来了……
三个大人端着骨瓷茶杯围着桌子一边喝菊花茶压压惊，一边回溯今天的经过。
“我今天本来在学校图书馆自习——就在一百一十街。然后看见莉娜在咱们好菇群——”
“什么群？”汤姆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我们有一个微信——微信你知道吗？就是特别流行的一个中国App，集通讯软件和社交软件于一身。相当于把美国的Whatsup、Facebook、Instagram和推特揉到一起。我们有个微信聊天群，叫‘公园西路的三个好菇’：菇，就是蘑菇、菇凉——女生的意思呀。哎呀，这不重要！”看着汤姆明显的一头雾水，大概是中文水平不足以理解这个……一时忘了他是这边长大的ABC……
“重要的是：我们另一个姐妹、华莉娜，第一时间看见惨案的消息通知了我俩。我们法学院已经通知大家原地不动，说警方极有可能戒严搜捕嫌犯，而我校就在戒严区域里面。我一想，哎？小玛丽她们哥大附小不就离我们十条街么？”
“哥大附小？——啊，我懂了。”汤姆这次反应挺快，赶紧不打断刘溪讲故事。
“可是，一戒严、菲儿肯定进不来了呀。这得多担心孩子呀。我就瞅着局势已经稳定住了，就跑去玛丽的学校接她——”
“但是你不是她注册在案的监护人或保姆，怎么把她从老师手里接出来的呢？”
“噢天哪！你不知道当时有多紧张！玛丽她们班老师都忙死了——一边要安抚孩子们，一边要追踪局势新闻；电话又在那响个不停；接起一个来，那边还有十来个新来电……”
难怪了，老是占线的……
“我呀，出图书馆之前呢，就想着人家小学不能随便放一个孩子跟我走呀？所以，就打印了一份这——”刘溪俏皮的将一张A4纸变出来。
菲儿接过一看：
“授权书
我，梁东铭，授权我的临时助理刘溪小姐于二零一八年十月一个月内接送本人女儿，梁玛丽。请校方和老师们予以配合。
授权人签字：梁东铭。”
“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成了梁东铭的‘临时助理’？？”陈菲儿满头问号。
“谁是他助理呀！我不过是想着，既然他有主监护权，学校怕是不见他的签字不能放人的。可是你俩都在警戒圈外，等你们来可等到什么时候去呢？而老师那么忙乱中、怕是不至于有时间仔细核对签字笔迹的吧。所以，我就伪造了这封授权书，替梁东铭草草签了字。这不？老师看玛丽认得我，又有这封信，果然就相信了。玛丽就给我带出来了！”
陈菲儿目瞪口呆了一阵子。这、这也算是胆大包天，心细如发了……
那么危险的时候，竟然敢往外跑。可是捏造家长授权书？！
一时不知该更感动还是害怕这个鬼灵精的小刘溪……
“可是，我们刚要离开学校，就遇上这位汤姆家长——”刘溪向汤姆一比：
“他来接他家孩子戴维，他说他开车来的，第一顺路第二也安全点，坚持要送我们回家。我想着：有车的确是安全不少。他又是玛丽的同学的家长，应该也不至于是企图绑架玛丽的，就带玛丽坐了他的车。过戒严线的时候他还出示了律师证——所以我们特别快就到家了。”
“哈，你还怀疑我‘企图绑架玛丽’？我当时瞧着怎么老师把玛丽交给一个陌生女人，我才担心呢——不跟着你一路到底我怎么知道你打算把小玛丽送到哪去？安不安全？”
“哎你这人！原来你当时是不相信我呀？！！还以为你绅士风度好心送我们呢！噢！难怪你坚持‘先送玛丽回她妈妈家’……我还说呢，你怎么知道妈妈家离得比较近……”
“好了好了。——这么说你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呢。”菲儿连忙把这两个马上要互咬上的法律界英豪拉开。“不管怎么样，都太感谢你们俩了！玛丽能这么早早的安全到家。”
这时候，陈菲儿的手机响起来——
“喂？梁东铭？”
梁东铭在那一端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枪击案、枪击案那个你知道了么？就玛丽他们那片！我刚打通学校电话，学校老师说、一个女的、以前没见过的、把咱们玛丽给接走了！”
“啊你不用担心。玛丽已经回到我这儿了。一切平安。——玛丽，过来，你跟你爸爸说话。”
“爸爸，”玛丽奶声奶气的说：“刘溪阿姨接我回家了。今天有惊无险，我一切都好。我，能不能今天就住在妈妈这儿呀？我累了，不想再出门了嘛……”
小女儿一撒娇卖萌，梁东铭完全招架不住。“哎哟我的小宝贝儿啊，都会说‘有惊无险’啦！行！行！你跟妈妈住一晚吧。爸爸明天下午亲自去学校接你啊。”
挂断了电话才反应过来：
“哎？谁是‘刘溪阿姨’啊？陈菲儿新雇了保姆么？”
无论如何，宝贝女儿平平安安的。真是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啊！这破美国、弄什么持枪自由？！都开枪开到小学校门口了！真是好险小玛丽没出事。
梁东铭在家里不禁双手合十，也不知拜谁、反正诚心诚意的朝天拜了拜。
汤姆律师一直凝神听着这一家三口之间讲电话的情况。
刘溪问他：“对了，你孩子的妈妈呢？你不打电话报个平安？”都一时没听见，直到刘溪提高了声音重复一次问题。
“我是戴维的叔叔。”
“噢。”刘溪心想——难怪啊！我说这人长这么年轻，怎么就有了六岁的孩子？难不成大学里就结婚了？！
“但也是戴维的合法监护人……”
嘿呦喂！有情况！刘溪马上睁大了眼睛听。菲儿也被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我兄长和嫂子在登山时不幸遇到雪崩，两年前就走了。”汤姆的声音极轻极缓，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却说不出的沉痛。感染着菲儿和刘溪都跟他一起忧郁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好在小戴维很坚强。我父母也有帮我一起照看这孩子。”
“嗯，不然你在律师事务所工作，那么忙、怎么有时间管他？”
“不，再忙我也可以抽出时间来陪戴维——他可比工作重要。只是偶尔出差的话，戴维的爷爷奶奶可以帮上忙。”
“他们住的近吗？”菲儿给孩子们一人削好了一只苹果，回身问。
“并不近。在新泽西普林斯顿，坐火车来城里——我住在中城——两个小时。”
“他们为什么要住在普林斯顿呢？”
“我爸爸妈妈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一个教高等数学，一个教材料工程。”
“哇！两个教授啊！还是最棒的普林斯顿的双教授！太厉害了！”
刘溪由衷赞叹。为什么，汤姆这么幸运、生在这样的家庭？而自己……
“我家也是。”
菲儿忽然微笑着说：“我家也是一对儿教授父母——还都是中文系的。不过一个在清华，一个在北大；俩人儿在家老拐弯抹角的较劲比高低，都退休了还互相不服短儿！特逗！”
菲儿的一口北京腔儿话音其实汤姆听着有些吃力，但是似乎也被这一对老北京中文教授的情形影响了，脸上的沉郁之色有所好转。
“那么你的中文一定很好了？”
“嗯。我大学是中文系的。毕业后还在北京一家重点中学教过语文。”
汤姆听了抿唇一笑。没有再接话。
他心里从半小时前看到这栋宅子起，就一直有些不大爽利……
太豪华了。
这样一栋别墅，别说秒杀了他在曼哈顿中城、律所对面的一厅一卧室的单身汉小公寓，连事务所里的合伙人、也十有八九是住不起的。他知道梁东铭经营自己的对冲基金，有些钱；没想到是这么有钱，可以让前妻这样无忧无虑的奢侈生活着。——既然菲儿都说了自己是书香门第，这总不会是菲儿的教授父母能够替她支付的吧？
可是又很奇怪，为什么陈菲儿会将自家卧室出租出去——还是出租两间？她还缺那一点租金钱么？
而且刚才送玛丽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那两袋子食材在台阶上。帮着拿进门的时候，瞧见菲儿买的都是减价面包、最便宜的鸡蛋和大桶装普通牛奶。这根本不像个豪宅女主人的日常——就连他们事务所的高级律师们都很少自己去菜场采购了。谁家不是请个保姆来打理这些琐事，不然就付点钱叫高档超市送货上门。而且谁家不是只吃“有机纯天然草食牛”的牛乳和“走地鸡特大红皮蛋”呢？
住着这样的房子、女儿读着最贵的私立学校的她，何至于生活上还这么精打细算的？
——唉，少瞎替有钱人操心了。人家大概一辈子花不完的钱都已经赚到了。省钱买菜是权当乐趣呢。自己努力工作一辈子，能挣来这样一栋房子吗？
走出公园西路247号的时候，小戴维依依不舍，被叔叔拉着却一个劲的转过身来对小玛丽频频挥手。
而戴维的叔叔则礼貌而冷清的道了一声“再见”就走了，头都没有回。
“小溪，”陈菲儿叫住打扮完毕一身赴约会的俏丽模样、正往外走的刘溪，“我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啊姐姐？”
“Vincent他这个人——你可了解么？”
“姐姐为什么问这个啊？”刘溪直觉这话中有话。
“是这样的。前一阵子，玛丽学校的慈善拍卖会上，我看到他陪着一位中年女性家长同去。好像对她很照顾，还谈论什么生意经、什么投资回报一类的事……。”
刘溪脸上的紧张神色明显放松了下来。
“这个呀！我都知道。他那个人，讲究绅士风度嘛，对女士都很照顾的。最近他在忙着扩张他的连锁餐吧——希望两年之内能在大纽约地区开起十家来！一定就是在谈这个事情了。那个，多谢姐姐提醒我。哎？姐姐，你有没有兴趣投资呀？很赚钱的他的店！”
话到这份上，陈菲儿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想来刘溪虽然比自己小十一岁，却是个人精，大概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了。只能摇摇头，“我不懂餐饮，目前也没有任何投资计划。嗯，那祝你约会玩的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