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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辛酸的光明路

初夏。张家泉。朱彦夫家。

郑学英“哇”的一口吐出了陈希荣刚刚喂过的午饭,头歪在床边,吃力地呼吸着,眼里含着被病痛折磨的泪水。

陈希荣放下猪食桶跑到郑学英面前,抓起床头的毛巾为郑学英擦拭嘴角的污秽,她轻轻地拍着郑学英的后背,带着哭腔说:“娘,你不能再拖了,下午还是让俺送你去医院看看医生吧!”

“不,不要!”郑学英喘着粗气,“没事,娘没事,老问题了,用不着看医生,浪费这个钱不值得啊!”

“娘!”陈希荣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送到郑学英嘴边,“漱漱口吧娘,刚才吃的全吐了,这不能吃饭你咋受得了,到医院给你输瓶葡萄糖你也能好受一些,说什么你也得去医院看看啊!”

“孩子,”郑学英一把拉住陈希荣的双手,“娘知道你很孝顺,也知道你的心思,娘的病娘自己心里清楚,花钱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没这个必要啊孩子!这几年彦夫三天两头在外面跑,家里老的小的全靠你一人照料,所有的担子都扛在你一个人肩上,娘看在心里却不能帮你一把,娘心疼啊!”

“娘,俺没事,你就听俺一次,去医院瞧瞧,等彦夫回来了,再想办法送你到县里大医院,你的身体是大事。”

“不,”郑学英摇摇头说,“娘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这病治不治都一样。要说大事,公家的事才是大事,现在各家各户都在省吃俭用,为的还不是让大家早一天用上电,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彦夫在外面跑来跑去,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俺心里有数。千万不要再给他添负担,让他安安心心地为大家伙做事吧,啊!”

陈希荣眼泪“刷”的一下垂落眼眶,家里的情况她心里很清楚,就是去买瓶葡萄糖水也不可能,但为了减轻郑学英的病痛,她相信她可以找医院商量赊欠治疗费,哪怕只为减少患者的痛苦也很值得。

从1974年秋天开始,郑学英经常出现肝部疼痛,且浑身乏力,腹痛折磨着她的神经,而且还伴随不明症状的头疼脑热,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陈希荣非常担心郑学英是不是肝部出了毛病,就请来了东里的一个有名的内科大夫把脉诊断,大夫背着郑学英告诉陈希荣,病者可能患有肝病,最好去医院仔细诊断一下。可郑学英说啥也不去医院,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毛病而耽搁公家的大事,陈希荣拗不过郑学英,就到处打听医治肝病的中药偏方,天天为郑学英熬制药剂,曾一度减轻了郑学英的痛苦。谁知到了1995年4月,郑学英的病情就开始恶化了,除了肝部疼痛加剧外,稍微硬点的食物无法食用,就连喝点稀饭也开始呕吐起来,最后终于病倒在了床上。陈希荣担心郑学英是不是除了肝部问题外,还有食道方面的疾病,她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朱彦夫,朱彦夫就做起了郑学英的工作,去医院全面检查了一下,结果证实,郑学英不仅是肝癌晚期,而且还患有食道癌,没有任何医治希望了。

郑学英的病加重了。住进了公社医院,朱彦夫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已经一天一夜了。这天早上,他侍候母亲喝了小米粥,护士来测体温。朱彦夫来到医生的办公室,“大夫,我母亲的病到底咋样啊”

“彦夫,这次很重,预计不太好,有空你就多陪陪她老人家吧”

“我知道,我知道”朱彦夫答应着。

朱彦夫回到病房,母亲已经打上了吊针。

“彦夫,打完针,咱回家吧。在这里住院真别扭,花钱又多。”

“娘,咱来了,就要沉住气,治好了再回家吧。”

这时,陈希荣来了,“娘,感觉咋样?”

“好多了,好多了”郑学英说。

“你找地方休息一会儿,我来照看咱娘。”陈希荣冲着朱彦夫说。

“我不休息,我要去淄川一趟,看看那些架电材料筹备好了没有。”

“咱娘病得这么厉害,你又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你能受得了吗?”陈希荣说。

“彦夫,那些东西就那么重要吗?”郑学英说。

“要是架电,缺了那些材料不行,我去去就回。”朱彦夫说着,走出了病房。

“孩子,”郑学英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擦拭陈希荣挂满两腮泪的脸,“别为娘难过,娘现在好受多了,娘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安安静静地睡会儿,娘的身子骨还能拖一段时间,现在还死不了,俺还想看看屋里亮起电灯泡的那一天呢!记住,不管彦夫哪天回来,都不要提娘的事,让他安安心心地干了他的大事好吧?”

陈学英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因为她一生做了很多好事、善事、关心他人的事,一听说她病重,人们都赶来看望她,这给她了很大安慰。

这天上午,张婶和和几个要好的女人来到了郑学英的病房看望郑学英。郑学英正在打吊针,刚刚睡着。张婶坐在郑学英的床头,说:“得的啥病啊,快好了吧?”她小声地问陈希荣。

就在这时,郑学英醒了。她坐起来,笑笑说:“张婶啊,这么远你来干啥?”

“来看看你,不放心呀。”

“我没什么,大夫说是肺炎,打几天针就好了。”

“长了病,就要沉住气啊”张婶说着,拿出几个新梨说,“嫂子,这是今年的新梨。来时我顺便摘上了几个,对嗓子有好处。你打完针吃几个吧。”

“谢谢,好的,好啊。”

“彦夫呢?”张婶问。

“昨天去淄川了,说是去弄架电材料。”

“嗨,他也不说一声。找个人和他一起去多好。”张婶说。

“他从这里直接走的。”送客后,陈希荣帮郑学英躺好,见郑学英呼吸平静了许多,一颗揪着的心稍微舒展了一些,拾掇干净地上的吐物后,就轻轻拉上房门退了出来。不料,一会儿回来,郑学英的病情又加重了。这天中午,朱彦夫和陈希荣喂母亲吃饭,母亲喝了两口小米粥就咳嗽起来,就不想再吃东西了。

“娘,你再喝点儿吧。”

“不喝了,等会儿再喝。”郑学英有气无力地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彦夫,我嘱咐你一件事。”

“娘,你说。”

“看来,我是不行了。你记住,在我百年之后,你可不能把我烧了啊。现在,一想起火化,我的头皮就像要炸啊。”

“娘,过几天就好了。你说那些事儿干啥。”朱彦夫说。

“是啊,娘,打打针,过几天就好了。”陈希荣说。

“彦夫,你别应付我。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时,陈希荣瞪了朱彦夫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要朱彦夫答应下来。

朱彦夫心里明白,现在全公社正在推行殡葬改革,公社的要求非常明确。作为老党员、支部书记,他必须带头,可面对病中老母亲的请求他该怎么办啊。

看到朱彦夫没有回答母亲,陈希荣轻轻地捅了一下朱彦夫。朱彦夫抬眼看看陈希荣,他读懂了陈希荣那焦心的眼神,说:“娘,放心,我和希荣答应你。”

“那我就放心了。”母亲流着泪说。

这时,村上来了几个人看望郑学英,同时找朱彦夫商量工作。

“大娘,你一定要想开,好好配合治疗。一会儿,我要召集一个架电协调会,彦夫也要参加。”

“那好,你们快去吧。”郑学英说。

“娘,我们去开会了。”朱彦夫说。

“好吧,大娘,我会随时来看望你的。”

朱彦夫看到母亲的病情加重,而且没有治愈的可能,就暗暗嘱咐陈希荣给母亲准备后事。没法满足母亲土葬的愿望,就在送老衣、寿材方面做得好一点。朱彦夫想到办图书室时动用了母亲的寿木,对母亲怀有很大的愧疚,就想即使火化,也要用棺木下葬。

他又细心嘱咐陈希荣给母亲选好寿衣。这个地方的习俗,寿衣要三套,汗褂、夹袄、棉袄,内裤、夹裤、棉裤,云肩、长裙,脚要穿靴,头要戴帽,还要备好头饰和耳坠。做得周到一些,能减少一点内心的愧疚。

嘱咐好后,朱彦夫说:“娘,你好好养病,,我明天要去南京出趟差,咱们的架电材料还有点儿不够。”

“孩子,你能不能晚些时候再去呀。这几天,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怕不等到你们俩回来的时候,我就不行了”郑学英含着泪说。

“娘,你没有事儿,打几天针就好了。我去一趟,办好了就马上回来。”

朱彦夫说着,走到床头,用残肢给母亲理了理头发,说:

“娘,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随着两声轻轻地咳嗽,大队主任和副书记走进了家门。

陈希荣一见,赶忙端茶递水热情招呼起来。

天气有点热,副书记背着黄色的军用普通挎包,背上露出明显的汗湿印痕,他环顾了一下屋子说:“朱书记还没回来?俺想向他汇报一下会议精神呢。”

“还没回,”陈希荣担心地说,“这次一走好多天了,俺也挺揪心的,是不是碰到了啥麻烦事。”

大队长和副书记不好回答,只好安慰安慰说说宽心的话,就匆匆告别了陈希荣。

大队部的人事换届了,除了朱彦夫还继续担任村支书外,其他成员都文化化、年轻化了,张明熙因年事较高辞去了所有职务,寇长功、二孟子和小狗子因经验丰富担负起大队林果场的多种经营工作。

大队革委会是农村基层的全能组织,无论是无产阶级政冶斗争还是革命生产相结合,都要与上级与党保持高度一致,大队支书朱彦夫是个高调抓生产、低调抓政治的实惠型土干部,他对“批林批孔”不感兴趣,但对农业学大寨研究得很透彻,在到处红旗招展学习大寨改造农田基本建设的浪潮中,他非常重视党提出的“计划生育”宣传,率先让老婆做了结扎手术,因为张家泉大队的土地改造已基本完成,粮食产量翻番超越历史,多种经营实现了经济空前增长,他就把目光盯在了提高农民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上,“艰苦创业、造福后代”成了他追求的新的目标,他号召全大队社员不要被小小的成果冲昏了头脑,要继续发扬“勤俭节约不怕吃苦”的精神,用实际行动学习大寨人的“自力更生”,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彻底改变张家泉的生活面貌。在1969年水的问题解决后,朱彦夫就提出一定要把张家泉几千年的灯盏昏暗问题彻底甩掉,希望干群齐心协力像解决吃水问题一样解决电力照明问题。

张家泉架电需要跨越三个电力盲村,线路长达十公里,一万米线路的材料需要多大投资,这对仅有几百人口的张家泉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看到奋斗换来硕果的张家泉人民,没有怀疑自己的能力,还是坚决拥护朱彦夫的号召,表示一定咬着牙勒紧腰带,把富裕日子当穷日子过,开始了点点滴滴的财富资本积累,哪怕从牙缝里抠,也要把电力建设搞上来。为了早日实现这一目标,朱彦夫心里带着全体干群的期待,走向了三个电力盲村,希望这三个村也能同心协力伸出双手共谋发展,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灰。

“架电?俺们一个劳动日只有一毛多钱,比不得你们一个劳动日七八毛钱,俺们不敢做这个好梦。”

“开什么玩笑,架电可不是拴根草绳子,没有大笔的资金就是天方夜谭,俺们有多大脚穿多大鞋,不敢做梦娶媳妇,尽想不着边际的美事。”

一瓢冷水接一瓢冷水并没有浇灭朱彦夫的心底的火苗,他把无情的现实转告了父老乡亲,乡亲们没有气馁,自发写起了“节约决心书”,共青团组织各生产小队开展了节约宣战,一颗颗滚烫的心跳动着,少吃一头猪、少穿一件新衣、少喝一瓶酒的理念变成了改变家乡的豪言壮语。朱彦夫激动了,因为这是计划经济时代,各种材料的购置需要到很多厂家联系,为了尽量减少开支,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一分钱,他仗着手里的特残证优势,主动担负起电料的采购任务,跨省域闯南北独来独往四处奔走。为了确保生产建设两不误,朱彦夫要求大队领导班子各负其责独当一面,对那些不着边际的阶级斗争能回避的尽量回避,不能回避的也不要过分热情,只要做做样子哄哄上级的眼睛就行,对于来自上级吃不准的文件精神可以向他汇报共,同探讨贯彻执行方案。

这次大队长和大队副书记亲自登门找朱彦夫汇报会议精神,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陈希荣看着离去的两位干部的身影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了。

淄博人民广场边的一根电线杆下,朱彦夫蜷曲着“肉轱辘”身子躺在水泥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发白的黄色军用包,头枕两条假退睡得很沉,东方升起来的太阳也没刺醒他。高高卷起的两袖袒露着没有双手的残臂,乌黑乌黑的创面冒着血水爬满了苍蝇,没有啃完的半边馒头也招惹着苍蝇上下飞舞,失去双脚的两条残腿微微叉开,创面的血水已经凝固,可恶的苍蝇依旧兴奋地饱食着地面残存的浓血。

这幅人间少有的揪心画面吸引了过往的眼光,他们指点着轻轻地议论着,叹息着生命的悲凉。

有人开始走近这副残体,掏出身上的一毛钱轻轻地放到朱彦夫的身上,很多人被感动了,也纷纷走过去,一分、两分,五分,一毛、两毛、五毛堆在了朱彦夫的身上,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没有钱,他们找来了一个空纸盒,将朱彦夫身上的钱币全部抓进纸盒,把纸盒放在朱彦夫的两腿之间,他们怕钱被风吹走!

朱彦夫没被惊醒,他确实太累太累了。

跑采购三年多了,挤汽车,爬火车,几乎跑遍大半个中国,他没有住过一次旅馆,冬天睡火车站、夏天睡广场成了他外出休息的主要选择。为了节省资金,几分钱一包的劣质香烟他舍不得买,因为身体原因,他不敢喝水不敢多吃,路上总是带着备好的干粮。这次来淄博是从西安转过来的,去西安他几乎一直没合眼,因为火车晚点,赶到那家单位时正好碰到下班,他就坐在大楼前苦苦等了一夜,他不敢卸掉早就应该卸下的假腿,他的身上背着大捆大捆的钞票,他知道这是父老乡亲省吃俭用的希望,不能有半点闪失,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以防万一。由于连续十几个小时的静坐加上假肢对神经末梢的刺激,第二天上楼时他身子一摇晃,就从十几层的楼梯上咕噜噜滚了下来,拐杖和假腿全部分家了,眼镜也摔得不知去向,脸上开出了血花,他顾不得疼痛,就趴在地上到处寻找失散的零件,门卫赶过来,一口认定他是讨饭的叫花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拖到了门外,当他用嘴从包里取出“介绍信”时,门卫们才傻了眼,一边忙着向他赔不是,一边前前后后忙着帮他联系部门经理、联系处理货物托运。部门经理告诉他,有些材料这里没有,估计就在他所在地区的淄博市还有余货,于是,他辞别西安又返回了淄博。来到淄博后,他打听了好几家公司,都没有找到想购置的材料,他的心情很沮丧,架着拐杖走到广场边已是华灯初上的夜晚,极度的困倦疲劳耗尽了他的身体,于是,他就依靠着这根电线杆卸了假肢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大觉。

太阳老高老高了,朱彦夫睁开了眼睛,火热的阳光赶走了围观的人群,广场商空空荡荡,他爬起来装绑假肢时才发现两腿之间的纸盒,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冲撞着胸腔,却无法找到表达感谢的对象。

朱彦夫决定回家,他装好假肢支撑着准备站起来,但残腿的截面就像有无数钢针刺戳,痛得他坐在了地上,他不能穿着假肢走路了,只好把假肢又卸下来挂在肩上,依靠四肢残骨一步步爬向汽车站。立、卧、爬、滚是他行走的方式,现在无法立行了,他只能靠卧、爬、滚交替着行走在别人眼里很近、在他眼里很远很远的路途中。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朱彦夫还没接近车站,晴朗的天空就布满了乌云,一场暴风雨似乎随时将要到达,狂风扬起的尘土吹得朱彦夫满脸满嘴都是,幸好碰到一辆三轮车主,把他送到了车站。

暴雨冲毁了一段泥沙土路,驶往沂源的汽车在博山与沂源交界的地方无法通行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雇了一头毛驴走山路抄近道回家,坐在驴背上,他无法抓住缰绳,两腿也夹不住驴背,上坡下岭摔了好几十跤,摔得浑身是伤满身是泥,每次从驴背上摔下来,都得靠赶驴人把他抱上驴背。

“唉,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碰上你这个宝贝,到张家泉至少还有十多里地,像这样走下去,俺驴没累死也把俺累死了,你说你,就这个样子,还出哪门子门呢,也不怕给人家找麻烦,算了,你给俺两块钱,俺不想送你了,你自己爬回去吧。”赶驴人刚把朱彦夫抱到驴背上,还没走出几丈远,朱彦夫又从驴背上掉了下来,赶驴人不耐烦了,看着浑身泥的朱彦夫直摇头,走到朱彦夫身边伸手要钱了。

看着胡子拉碴的赶驴人,朱彦夫趴在烂泥滩上心里清楚,因为他的无能,让这个比他大几岁的赶驴人也遭受了大罪,浑身上下也糊满了泥巴,他不好意思要求赶驴的汉子抱他起来,更不好意思要求赶驴的汉子继续送他,只好用残臂和嘴打开布包:“老哥,谢谢你送了我这一程,我给你五块钱,你往回走吧,我,我自己爬回去就是!”

赶驴的汉子看见打开的包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钱,还有整捆的十元大钱,赶驴人摇摇头:“你的钱再多俺也不要,俺只要两块,不是俺不送你,是俺送不了你。”赶驴人从包里取出两块钱塞进了裤腰,将朱彦夫扶起来坐在地上,“俺到现在还没吃午饭,被你这一路折腾,肚皮快贴到脊梁骨了。你没儿没女的没人牵挂,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回家晚了,家人会惦记的,兄弟,对不住了,俺得回家了。”

“老哥,谢谢你了,你走吧,山路不好走,小心一些!”

看着赶驴人跨上驴背打道回转,朱彦夫不想解释什么,只好把假肢架在肩上,双臂一抱就着泥路往家里翻滚,在这样的路上,只有这样的行走才是最佳最省力的方式,因为这段路是段向下的缓坡。

赶驴的汉子突然停止了前进,他回过头看见了朱彦夫在泥路上翻滚的身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地说:“笨蛋,俺咋就这么傻呢,只要有钱挣就行,干吗要放过这么好的挣钱机会,如果他能给个十块二十块的,就是再抱他几十次也值啊!”赶驴的汉子这么一想,又掉头追上了朱彦夫,“喂,兄弟,就你这样子能滚回张家泉吗?前面可是还要翻道小山梁的,要不,俺干脆把你送回家算了?”

“那好啊,太谢谢老哥了!”朱彦夫心里一热。

赶驴的汉子并没有忙着把朱彦夫抱到驴背上,而是有意让对方知道他的意图:“俺说兄弟,这次到淄博收入还蛮不错啊,没手没脚的比俺赶驴强多了啊,现在好心人多,一看你这样就忍不住要发发善心,来钱也挺容易,每天收入不少吧?”

“老哥,你误会了,我这钱不是要来的,这钱是张家泉一家一家节省出来的,我是张家泉大队的大队书记,这些钱是用来为张家泉架电用的。”朱彦夫听懂了赶驴人的意思,他不想隐瞒自己了,在这孤山野岭里,如果对方生了歹心,他是无论如何难敌对手的,于是,索性把张家泉架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原来是这么回事!”赶驴的汉子激动得悔恨不已,“兄弟呀,你这可是舍了性命为大家伙办事啊,天底下真难找到你这样的好人,就冲兄弟你这,俺今天分文不要,不把你送回家,俺就不是人养的!来吧,兄弟,俺抱你上驴!”

张家泉大队干部会议在期待中召开了。

主持会议的大队书记朱彦夫认真听取了大队工作的汇报:上面对张家泉不积极批判“右倾翻案风”很有意见,对张家泉埋头搞生产不问政治的消极态度提出了批评,对无视阶级斗争动向的问题也很不满意。再有一个问题就是上面宣传的移风易俗丧葬改革的问题。

“政治问题大家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朱彦夫听完汇报后对大队落后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们是农民,农民的首要任务就是多打粮食,就是向土地要收入,什么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我们没必要去划分,我们没有搞私有化,我们还是大集体,社会主义草也是草,我们不要,我们要的是社会主义的苗,什么叫右倾翻案风,我们不需要去关心,要关心的还是如何搞好生产,还是如何把电早一点架起来,对资本主义和右倾翻案风的问题,不要召开群众大会讨论了,可以安排几个人在公路沿线刷几条标语应付一下,该埋头干还是要埋头干,该抓钱的还是不要放过抓钱的机会,我们大队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提高社员生活水平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有什么问题责任在我,与大家无关。”

关于移风易俗问题,朱彦夫表示了极大的赞同:“这个问题不仅要宣传,我们党员干部共青团组织还要带头执行。特别是搞丧葬改革、推行火化的问题,县里既然建起了火葬场,就说明火化是势在必行的,几千年的土葬历史一下子要改变过来,社员群众想不通有情可原,我们可以多做解释工作,但想不通并不意味着不执行。如果我们党员干部想不通就是思想有问题了,这个头,我们必须带好,只要带好了这个头,群众的思想就会自然融通,群众就会在不自觉中慢慢接受。这个问题,要向群众大力宣传,要召开群众大会耐心宣传。”

“火化?这件事俺不同意!”召开群众大会宣传丧葬改革的消息传到了已经卧床不起的郑学英的耳朵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把朱彦夫叫到跟前,强忍着疼痛坚定地说,“儿啊,娘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娘这一辈子没少遭罪,也没少吃苦,拉扯这么一大家子人,娘死也能闭上眼睛了。娘没有别的祈求,娘只想死后能落个全尸装在棺材里去见你的爹,千万不要把娘拉到县里用火烧了,那样娘死后会闭不上眼睛的,娘只求你这一件事,你能答应娘吗?”

“娘,您老没事,日子,日子还早着呢,您有希荣照顾着,您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朱彦夫强忍悲痛,望望郑学英蜡黄的脸,眼泪禁不住滚落眼眶,他此时不敢回答母亲的请求,又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的担心。

作为儿子,他对不起母亲,作为丈夫,他对不起妻子,作为父亲,他对不起儿女。这一夜,朱彦夫失眠了。

在朱彦夫的记忆里,他的一声呼喊一个眉头都能引起母亲的反响,母亲就会为他牵肠挂肚,可他呢,仅仅是因为组长心疼向华给了几个玉米,母亲疼爱孙女放在锅里煮了,他就大发脾气,气得母亲哭了半夜。母亲病了,他没有在窗前尽半点孝心,还是三天两头四处奔走,把母亲丢给老婆陈希荣一人照顾,虽然身为一个大队的当家人,他没有给母亲带来半点优越感,母亲还得为他的“打铁要得自身硬”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母亲病入膏肓了,只求他给一个入土为安的要求,苛刻吗?他竟然不敢正面回答,他配做人子吗?

与老婆生活了几十年,没给老婆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他总有办不完的事,就连老婆辛辛苦苦喂了多年的猪,到头来还被他卖了把钱花在了不属于家庭的地方,这样的男人,配做人夫么?

在儿女面前,他说过多少谎言他无法记清,就连给孩子承诺的过年买新衣,也一次没有实现过,孩子热情地参加集体劳动,只因为集体挖花生他担心孩子控制不住食欲,不惜伤害孩子的自尊也不许孩子参加那样的劳动,为了几棵被社员拔扔的油菜苗苗,他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将孩子又吼又骂,似乎没有半点父子之情,他配为人父么?

组织上为了照顾方便他看病,为他专门安了部手摇电话,可他一次也没用电话叫过一次车,每次残肢发炎不能动弹,还是让孩子让老婆用车推着他去医院,儿子向峰用自行车驮他去医院差点酿成车毁人亡的惨祸,让儿子做了半年的噩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忧了也先了,可乐呢,他带给家人了吗?

郑学英的病越来越重,最后连稀饭也无法喝进,整个人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陈希荣守候在郑学英床前,哭着哀求朱彦夫:“娘怕真的是不行了,她不想火化,咱该咋办!”

朱彦夫没有回应,,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含烟的嘴唇抖动着,他不敢正视母亲郑学英,也不敢正视老婆陈希荣。

郑学英弥留之际,一把抓住朱彦夫的胳膊:“娘临死……就求你一件事,你把俺埋了,没有棺材给俺一床破草席也行,就是求你……别把俺……火化了。俺只想图个囫囵的身子……见你爹,见朱家祖人,儿啊,娘……”郑学英双眼突然睁得很大,满是恐惧和祈求的眼神。由于激动,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加剧了疼痛,几乎把坐在床边的朱彦夫拽倒。郑学英痛苦地闭上眼睛,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了下来,还没有听到朱彦夫的回答,就头一歪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郑学英临终的遗言!朱彦夫心如刀绞般地难受。

在陈希荣和孩子们哭天抢地的哀号声中,朱彦夫跪在母亲的遗体前,心里流着血:原谅儿子的不孝吧!儿子一生都对不起您,您的最后要求,儿子实在是不能答应啊!您的儿子是党员、是干部,凡事都得带个头,村里老少爷们都拿眼睛看着我呀!娘啊!谁叫您是朱彦夫的娘呢?!您老不火化,儿子以后在村里就挺不起腰杆,乡亲们就会戳儿子的脊梁骨,就会看轻了咱共产党人啊!

火葬场的灵车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郑学英的遗体走了,朱彦夫架着双拐奔到外面向母亲送行,看着远去的灵车,他“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喊道:“娘,你一路走好,原谅你不孝的儿子吧!”

这声发自内心的哭喊撕碎了几百颗流血的心,也彻底改变了几千年留下的传统丧葬习俗!

1976年金秋,随着共和国天空的阴霾一扫而尽,长达万余米跨度的电线终于架到了张家泉,照亮了张家泉一张张欢呼雀跃的笑脸,一个崭新的时代,就从这亮堂堂的日子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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