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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著书前奏曲——舞蹈者

20世纪末的一天,小城沂源县的夜晚特别静谧。

夜深了,全城的人都进入甜美的梦乡。只有县城东北角荣军休养所的一个小院里,还有一片橘黄色的灯光淡淡地亮着。

这灯光,像夜晚的眼睛,窥视着人们没注意到的另一番景象。

循着灯光,你可以走进房子里。你该大吃一惊。

房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稿纸,挂在墙上的,摞在桌子上的,揉碎了扔在地上的。好闻的墨汁香味在屋里轻轻飘荡。

堆满了废纸的床上,你会见到一位形容枯槁的人,正用嘴咬着钢笔,吃力地奋笔书写着什么。

从外表看,他的皮肤已失去弹性和光泽,头发蓬乱,长长的胡子上还有饭粒。大概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些,或者意识到这些但已无暇顾及。他沉浸在自己内心那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成为他心里唯一的真实。现实世界反倒模糊、虚幻起来。

那是战士朱彦夫重新回到的战场。只是手中的钢枪换成了钢笔。

二五〇高地已变为一张张洁白柔软的稿纸。行走在一个个方格里,朱彦夫觉得自己的双腿又长出来了。但前面的困难比二五〇高地还多。许多方块字凝结在稿纸上。朱彦夫用检阅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恍惚间,那一个个铅字长出胳膊长出腿,变成舞蹈着的小精灵,它们俊秀、挺拔,舞蹈的节奏扣人心弦,会儿是如暴风骤雨般的旋转,一会儿是鸦雀无声般停顿,它们跳得那么酣畅淋漓。

这里没有掌声,没有喝彩,观众也只有朱彦夫一个。他从一个字的开始看到结尾,从一张纸的开头看到最后,忘情地欣赏着纸上的舞蹈。

朱彦夫用生命导演着这幕强大精神的活剧——《极限人生》。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天,朱彦夫和他的老朋友王兆民聊天。朱彦夫显得有点愁眉不展,他说:“老王,可能咱观点陈旧,和年轻一代有代沟。我在一个中学作报告一个孩子来问我,说,老爷爷,你在上面作报告的时候,俺同学在下边说,当年你们打仗那么拼命,不是太傻了吗?如今,人家办什么事都要钱,班上的同学作一次作业还要一块钱呢。到处有人请你作报告,你一请就到,是不是拿了人家很多钱?一提这些。我就烦。”

王兆民笑了。

“嗨,咱一说过去,小孩就捂耳朵。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如听一首流行歌曲。”朱彦夫有些伤心。

王兆民安慰他说:“这是一种社会现象。很难想象,不吸收历史上的精华就能长出现实的参天大树来。老兄,你本身就是一本最好的精神教材,你干吗不把你原来写过的书再写下去。你看这个不满,看那个不满,现在有些事光气你能气死:关起门来写书,百事不问你能长寿。你写写战争:给自己创造另一种环境,既能教育小孩们,自己也很脱俗啊。”

朱彦夫面对老朋友,用两个残臂夹起一根火柴,灵巧地划着,抽起了烟。

烟雾旋转出一个个烟圈,上升着,缭绕着,往事如烟。

那些如小精灵般的中国方块字,给他这一生带来多少欢乐和痛苦啊:记得重残后,他靠学习文化知识重扬起生活之帆。靠办夜校使村民们走出愚昧和无知。

他写的第一本战争回忆录约有十几万字,叫《异人梦》,成稿于运动时期,后被造反派烧毁。

1982年,因总犯心脏病,朱彦夫辞去干了25年的村党支部书记一职。陈希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朱彦夫忙活了几十年,跟着受累她不怕,她是实在不忍心让朱彦夫受苦了。

朱彦夫那双假肢发出的“嘎嘎吱吱”声,让陈希荣担心了20多年。现在,朱彦夫终于可以享几天清福了,朱彦夫知道陈希荣在想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笑着对陈希荣说:“别高兴得太早了,跟我几十年受点累就不耐烦了?我活着就不会闲着,你也别享清福。”

他想起了《异人梦》。

这次,他想写一部《雪蚯》。自己无手无脚,多像一只蚯蚓,吃饭要拱,喝水要拱,连卸下假肢走路也是一拱一拱的。蚯蚓是一种好动物。他能改良土壤环境,让庄稼健康成长。在二五〇高地上,自己被大雪覆盖在底下,不就是像蚯蚓一样,慢慢地拱出来的。雪蚯,雪蚯。朱彦夫越嘟囔越喜欢这个名字。可自己能写出这本书吗?毕竟,自己一天学都没上过,虽自学过很多年,但干支书后因工作过度劳累,除了看看报纸,写写工作材料,就再也没有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可是,朱彦夫能忘记刘指导员的遗嘱吗?即使万籁俱寂,那声音也时时传来。朱彦夫油然萌生了一种紧迫感,说什么也得把书写出来。

踩着铅字铺出一条崎岖山路朱彦夫出发了。

朱彦夫成了囚徒,每当遇到一个陌生的汉字,朱彦夫就像被关进一间小黑屋子,闻着窒息、密封的气息,他感受到内心的煎熬。他像只困兽,踱来踱去。他多想伸出一掌,把这小黑屋打碎,“哗啦”一声,碎片飞扬,从外边马上可以涌进风声雨声,战场上的炮火声,山沟里的民歌声……闯进我的世界里吧!

从1987年开始,朱彦夫开始创作《雪蚯》。他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写字。

他曾学过写字,但那最多是写几个字。要写一本几十万字的书不说别的,光写完这些字就相当不易了。他选择了一条比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险恶的路。

他有时候把棉被叠成方块,把双腿放在上面,再在双腿上放好写字板,然后用嘴咬着笔写;有时候把写字板放在被子上,趴在床上,如小鸟啄食般写个不停。

起初,每天只能写上百个字,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磨练,他每天能写三五百字。由于他长期趴着写字,背部如同一只弯形的弓,天天紧绷着,其承受力便越来越差。

他常常感到腰背麻木,疼痛袭击不定,隐痛成了他躯体的老对手,常会游丝一般掠过。他想起了肩挑上百斤重担一步一步迈向顶峰的泰山挑夫。

酷暑严寒,春夏秋冬,朱彦夫笔耕不辍。

冬天寒风呼啸。冷风如一条条野狼出没在山沟里,弄不好你会被它咬一口。朱彦夫双腿之上捂着被子,但要用双臂抱笔写作就只能披着衣服,把双臂露出来。双臂冻得瑟瑟发抖,时常麻木,笔掉在地上也毫无知觉。写了半天抬臂一看,稿纸上没有字迹。钢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深夜,火炉熄了,寒气逼人,他就铺开棉被,半仰在床上写。两个残臂夹笔时间长了,伤口处摩擦过多就会滴血汁,疼痛难忍。朱彦夫将消炎药挤碎,敷在伤口处,用胶布一贴,再咬牙写下去。

在夏天,朱彦夫写不了个把小时,双臂上就沁出一层汗水,血水和汗水一起滴到稿纸上。他就改用嘴咬着笔,口水和汗水顺着笔杆一滴一滴落到稿纸上。稿纸上便出现了一块块水墨画般的图案,把写出的字涂得面目全非。只得再改用双臂抱笔写了,朱彦夫边用湿漉漉的毛巾擦汗,边抱着钢笔写下去。一个夏天下来,他已数不清包扎了多少次伤口。

从1987年到1991年,朱彦夫在山沟的石头屋里几乎是闭门不出,整整写了四五年书。1991年,县里考虑到朱彦夫的身体状况,把他全家安排到县城南麻镇。一座平房和一个小院,成了朱彦夫新的活动空间。东屋,是朱彦夫的卧室兼书房。一张大床占去整个房间的大部分地方,床边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放满了书籍和稿纸,对面,是那个跟随了朱彦夫几十年的木制书架。

窗户根下,朱彦夫栽上了南瓜、葫芦,写作《雪蚯》进入后半期时,家里人发现,他常常盯着那棵南瓜发愣。

朱彦夫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心脏病不时发作,视力下降,血压升高;本来,朱彦夫发明了用嘴、嘴臂并用、绑笔、双臂抱笔等多种书写方法每天能写几百字。现在,最多只能写100多字了。

一天,朱彦夫正用嘴咬着笔写到兴头上,他觉得那些方块字就是在尽情诉说着自己。只有在方块字中,他才那么挥洒自如。写到运动了,自己站在批判会上……

只听得“咯嘣”一声,原来因牙咬得太紧,黑色的钢笔杆咬碎了。他的心一慌,眼前一阵发晕,神经也难以承受。

家里人急急忙忙把朱彦夫往医院里送。朱彦夫病了,陈希荣和儿女们比自己病了还着急,还难受。还是在张家泉的时候,朱彦夫除了身上的旧伤,因过度操劳,又患上了肝病、胃病、心脏病、脑血管病,常和医生打交道。最近的医院也在10公里以外,朱彦夫又不让县里派车,他说:“咱家有特等残废这一个‘特’字就够了,绝不容许再有一个‘特’字——特殊公民出现。”接送他去医院的任务便落到了儿子朱向峰和几个女婿身上。

朱向峰16岁那年,用自行车带父亲去10公里以外的走马坪医院看病。山路坑坑洼洼,朱彦夫坐在自行车上又没有扶手,在一个下坡处,迎面来了一辆大货车,轰轰隆隆疾驶过来。向峰年龄小,骑自行车技术不过关,后边又带着自己的父亲,他心里一紧张,将自行车靠到路右边。

大货车卷起一片尘土开过去,向峰却把自行车骑到了山坡底下。到底是小孩子,还想向父亲炫耀一下“我骑车的技术高吧”,但问了几声也没有回音,回头一看,车后座上没有了父亲。

向峰头上冒出一阵冷汗,父亲是掉到山沟里了,还是……他连哭带叫地原路返回,发现父亲还在刚才躲大货车的地方,满身尘土,还擦破了一块皮。原来刚才躲车时,朱彦夫的拐杖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便摔下车来,假肢又没支撑得住。向峰又瘦又小,他吃力地把父亲抱到车后座上,擦着汗说:“爸,你是特等残废,看病跟县里要辆车也不算闹特殊,为什么不要车?”

朱彦夫说:“县里才有几部车,大事还忙不过来,咱就别再给添麻烦了。”从此,只要上医院,向峰就用自行车推着爸爸去。几十里山路,向峰弓着背,吃力地走着,汗水流进眼里也没法擦,咸咸的汗水刺得眼睛生疼,朱彦夫的心中闪过一丝丝愧疚。儿子这么小,可没办法啊。有时他也流泪,向峰一边擦汗一边说:“爸爸,儿子无能,等俺长大了,一定买辆大汽车拉你去医院。”

现在,住在县城了,住院就方便了一些,但疾病照旧折磨着朱彦夫。这次,心脏病突发,一家人都急得不知所措。

液输上了,药也服上了,没过三天,病情稍有好转,朱彦夫就急着要回家。陈希荣和向华坚决不同意,朱彦夫急得全身冒汗。

家人只好把他拉回来。他又开始写作。双腿架在被子上,向外流血水。回家不知是第几天的夜里,朱彦夫开始持续高烧,一连几天都昏昏沉沉。再度住院,一查,连医生都心疼了:“老朱双腿伤口感染了。感染对于一般病人来说都是个麻烦事,一个重残病人,再这样胡踢腾,非再截肢不可。”

老朋友王兆民来了。他一个星期要来看朱彦夫一次。

他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把脸吊得老长:“老伙计,你要保不住自己,还谈什么创作?你真没有了,谁还能写出你这些故事?黄牌也好,红牌也好,我警告你,立即停止写作。出了事别让旁人说我瞎鼓动你。”

朱彦夫心头一震。是啊,再截肢即使顺利,时间也耽搁不起了。

这天,吃过晚饭,陈希荣早早让朱彦夫上床休息。她拿来朱彦夫的小收音机,想让他听听音乐,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

正迷糊间,朱彦夫听到门“吱扭”一声响了,闪进一个人影来。他想看清是谁,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上好像压着千斤巨石。

“彦夫,彦夫,俺的好兄弟。”

谁在叫我?

朱彦夫听到一声清晰、逼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这么熟悉,沉静而有力。是刘指导员。“几十年不见了,小朱啊,连老战友都不认得了。”

泪水哗哗喷涌出来,无数话语在胸中鸣响着,碰撞着,挤向喉咙:“刘指导员,想不到今生还能见面,我还一直担心你牺牲了,我爬出战场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惦念着你。我还以为你牺牲了,我一想到你凄凉地躺在冰雪做成的孤坟里就心痛欲裂,想不到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咱们一块走过死亡,让我看看你胸口的伤可长好了?”

朱彦夫还是睁不开眼。

“刘指导员,你在哪里,在哪里啊?”朱彦夫的声音颤抖着。他伸出残臂,摸不着指导员。但他知道,指导员就在这间房子里,就在他身边盯着他看。

一缕青烟从地上冒起,刘指导员高大的身躯忽然出现了。他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像一座高山,又像悬挂在空中,他还穿着褴褛的薄军装,军帽已经烧焦,全身上下都是透明的孔洞,周围的鲜血已经凝结……

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刘指导员仍背倚在交通壕的斜坡上,面向南天,右手仍紧紧捂着胸口,脸白得像一张蜡纸。在刘指导员身后,一些人影时隐时现。

只见刘指导员目光呆滞,他一字一顿地只重复着一句话:“一个连的消亡,在战争史上微不足道,若将此壮举写下来传给今人后代,那会比我们战死本身更有价值,如能办到,不枉此死……”

刘指导员的声音清晰,面孔却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指导员,你活着,你看到咱们今天的祖国了,看到五星红旗在咱们打下的土地上迎风招展了,你能和亲人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看电视打扑克了。不过,在我想象中,你这个年纪,头发该斑白了。咱们都老了。年轻人活得多么自由轻松,他们甚至闻不到一丝战争的气味了。”朱彦夫喃喃着。

刘指导员突然声色俱厉地吼起来:

“我正是来跟你讨这个债的!”

“……讨债?”

“在二五〇高地上,你答应过我,活着,就要把那场战争记录下来,传给子子孙孙,千秋万代,也好让我们在九泉之下安然长眠……”

“我……”朱彦失张开嘴,正要说下去,忽然刘指导员不见了。

还没见到他是怎么走的,可朱彦夫肚子里还有很多话要说:该问问指导员住在哪里,写完书也好聚在一起喝口酒,拉个话。

“指导员,等等我。”

他想向前走,却一脚踩空了。

朱彦夫从床上摔到了地下,也从梦境回到现实。一摸右眼,泪迹未干,再摸枕头,也湿了半边。刘指导员呢?朱彦夫用眼睛向周围搜寻着,他希望刚才那个梦是真的。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后,便长叹一声,心中一阵怅然,空落落得难以承受。

他爬到床上,推醒陈希荣,跟她要写字板和钢笔。陈希荣早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她说:“没听见医生怎么说你吗?不是我不让你写,歇两天再写吧。”

“不,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要是今天不好受就停笔,明天不好受又停笔,那什么时候能写完。我真病得爬不起来那更得赶快写。”

但不管朱彦夫怎么求情,陈希荣就是不给。朱彦夫一骨碌从床上摔到地下,两条残腿“扑通”一声跪在陈希荣面前:“求你开恩了,你只知道保护我的身体,却不知道我是受别人临终之托,不能违背诺言啊。”

陈希荣赤脚下床,跪下去扶朱彦夫:“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难道我就不盼着你早把书写成?我怕你猛一下子累倒了,坚持不到最后,谁能帮你?”

老两口流着泪说了半天,陈希荣便出去拿来写字板和钢笔。

“老陈啊,你看人家那些好胳膊好腿的,谁不是在拼命地干事?何况我这个没胳膊没腿、一步挪不了四指的‘肉轱辘’呢。我自己不鞭打自己,哪年哪月能写出书?”朱彦夫动情地说。他在给自己加油。

“五一”节刚过,济南市就火热难当,穿一件短袖T恤仍大汗淋漓,几位新华社记者来到山东省立第二医院,看望前来住院诊治的朱彦夫。到省立二院住院部8楼,走进一个写着“谢绝探视”病房,只见朱彦夫,正穿一件白背心坐在病床上和老伴陈希荣聊天。

他说,在山东省委韩喜凯副书记和省委宣传部董凤基部长关心下,他于十天前从沂源被接到济南治疗。一切费用均由山东省民政厅和山东省立二院承担。

窗户外的阳台上,一盆鲜花在风中摇曳。看得出,朱彦夫患了近半年的脑血栓,经省立二院治疗已明显好转:

他嘴角不再流口水,右半边身体除胳膊外也已基本康复。他说,山东省新任省高官吴管正刚刚上任,就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他,这使他非常感激。记者把驻藏地站站长旺堆寄来的两盒“珍珠七十”转交给他,他详细询问了用法,又不安地说:“我真应该好好谢谢这位没见过面的好心人,我很穷,没什么东西给他。后天我的《极限人生》就要再版了,等我能写字,寄本书给他吧。”

天气火热,朱彦夫摘掉了墨镜。他脸上的棱角仍那么分明,充满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看到他那蜷曲在床上的残腿,人们会忽然想到两个残疾人兄弟跳的舞蹈——《鹰》。那两个残疾人都失去一条腿,在闪闪的红色灯光下,他们时而展翅翱翔,时而痛苦挣扎。雨骤风急,波涌浪高,他们像两只傲视一切的雄鹰,爆发出力与美的能量。

在卡拉OK大为流行的今天,朱彦夫出现了。

他以一种与众不同、自然酣畅、令人眼花缭乱的潇洒舞步出现在这个沉闷的世界上,让记者的眼睛为之一亮。尽管前面的路布满沼泽与泥泞,但他仍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点。

世界上最动人心魄的舞蹈是心灵的舞蹈。

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的舞蹈是语言的舞蹈。

失去四肢,比戴着镣铐更震天动地,朱彦夫仍忘情地舞蹈着。

在济南市山东省立二院的病房里,阳光如墨,把朱彦夫的往事涂成一幅幅山水画。他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只在此山中。当年,尽管他有那么丰富的亲身经历,却无法用故事和情节把它表达出来。

的确,当年的朱彦夫面临着写作技巧这最后的难关。自从重残后,他除了识字写字,还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几十本名著,读这些小说,一方面可以增强自己重新生活的信心和动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学习小说的构思方法、描写手法和语言表达。为完成刘指导员的遗嘱,

他从回村就开始写广播稿、通讯报道,运动时又写了十几万字的《异人梦》。但要想写一本长篇巨著,仍觉心中茫然。

在朱彦夫创作《雪蚯》之初,老朋友王兆民和他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

朱彦夫说:“王老兄,我决心把过去的事写出来。达不到出版水平就作村史,作不了村史就当家史,实在不行,就算我的嘱托吧。我相信一条,只要是金子,搁在这儿一万年也要被人发现。但我想不清楚写什么体裁,是小说、电影剧本,还是长篇报告文学?”

“搞宏观大场面的,你搞不过人家。你最好从你自己的经历和视角写。你本身就是个传奇。先仔细看看别人写过的东西,但别陷进去。”

对老朋友,王兆民直言相告。

朱彦夫拍拍脑门说:“这里面有弹片,脑动脉硬化也捣乱。我是干着急,脑子里像被洗衣粉洗过,一片空白。”

“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得学会联想。”

“不用想,晚上一合眼,脑子里的人和场景就乱哄哄的,像一团缠在一块儿的乱麻,理也理不清楚。”

你先把你一生分成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每个时期梳出一条主线来。这样,大架子搭起来了,再把其他故事串上去……”

“我想了,这本书我要坚持到最后,不能让别人替我写一个字。老王啊,你一定帮我多出出主意。”

朱彦夫说,那时他是赶鸭子上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语言,帮他打开一扇门,让他走回抗美援朝战场,走回温馨的张家庄村。他跋涉在文字的深山大川中,流连忘返,走火入魔。

一部三四十万字的巨著,有些人物关系和情节,常常被弄得颠三倒四。

为减轻翻书稿的困难,朱彦夫在一根2米长的木棍上贴满稿纸,上面简要地记录着主要故事情节、人物发展走向,彼此的因果关系。然后把木棍固定在墙边的铁架子上。他还把写过部分的简要内容摘录下来,也贴在木棍上。由于长时间查对,有些纸张破碎了,朱彦夫就用胶水再粘贴好。

一次,有三张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稿纸,大概因胶水干了,被风吹落到地上。家里人知道朱彦夫喜欢整洁,但从不动床上、桌子上的稿纸,只是把地上的废纸扫走了。这三张稿纸被当垃圾倒掉了。

过了几天,朱彦夫发现这三张纸不见了,急得在床上乱蹦,头发都竖了起来。全家人才知道那三张稿纸如此重要,从床底找到桌面,从屋内找到屋外,从垃圾箱找到便盆,仍没找到。朱彦夫一下子蔫了,像被重霜打了一样。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个钢铁般坚强的硬汉子,竟瘫倒在床上,头拱进棉被里“呜呜”大哭起来。

那些凝聚着自己生命和骨血的小精灵,从自己眼皮底下溜出去了。它们,逃往哪里去了?

构思的历程多么艰辛。起初,它模糊朦胧;逐渐地,它成熟起来,如一个胎儿,占据着朱彦夫的理智和心灵。精心养育下,这胎儿开始充实、丰富,可刚一出生,就被不明真相地丢弃了,母亲能不悲痛欲绝吗?

陈希荣很少听到朱彦夫大声痛哭。这哭声如旱地惊雷,绞得她心拧成一团麻花。她一边撩起衣角用劲揉着双眼,一边给朱彦夫拭去眼角的黏液:“彦夫,你这哪是写书,你这是在熬命啊。”

只有陈希荣知道这哭声的分量。

创作七年来,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小屋里,朱彦夫经历过比朝鲜战场和治山治水更为艰辛的熬煎。这痛苦如不是身临其境则难以言传。

朱彦夫的那个木制书架,和床相距不足2米远。朱彦夫在床上写作,书稿、字典和工具书等都放在书架上,每次取资料,查字典,都要装卸一次假肢,需耗费大量时间。惜时如金的朱彦夫觉得分分秒秒都不能耽搁,便干脆用膝盖行走,或爬行到书架前。

为了方便,他在床和书架之间等距离地摆放上四个高低不同的木凳,呈阶梯状,一如那泰山上的石阶。

对于朱彦夫来说,过木凳无异于在高空走钢丝,危险异常。他吃力地爬到书架前,搬起那本发黄的小字典,为找一个字,常花去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胳膊肘酸疼不止,朱彦夫就将脸贴近字典,用舌头一页页地掀。

一天深夜,他去书架取字典,因书架过高,跪着够不着,他就把一个木凳搬到书架前,然后费力地攀上方凳去拿字典。他在书架上翻来找去,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加上地板发滑,便摔倒在地,几本书又砸在他身上。听着“叭”的一声响,女儿们提心吊胆地跑进来,将朱彦夫抬上床,抹着泪恳求:“爸爸,你别再折腾自己了。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比有什么都高兴。往后,你讲,俺姊妹几个替你写不就行了,保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就是这样写的?”

朱彦夫摇摇头,神情坚定而执着。

此刻,他不仅仅要写一本书,他要重新活一遍。一种语言的舞蹈,开始在他心中有节奏地跳动。硝烟弥漫,如舞台上放出的一阵阵白色烟幕。志愿军战士出场了,一个人挺立起来如一座凝固的山。时光如水银般流动,大山倒塌在舞台上。音乐缓慢低沉,如诉如泣。一阵

暴风骤雨般的旋律骤然响起,大山颤抖着重新站立起来。

一双眼睛,透过几十年的时光,深情地凝望着、顾盼着、留恋着……

我是刚劲的舞者。时间和空间的差距不复存在,朱彦夫和战友们尽情地舞蹈。

这是人类肢体最绚丽的语言。

朱彦夫重新长出四肢。

他正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行走,忽然和一个贼人相遇。

贼人手举利刀,要剜他的心脏,还说可以赏给黄金万两。

他竭力反抗,贼人便把他脱光,携衣物逃得无影无踪。他追到一个荒无人烟处,找到衣服,急着伸手去拿,衣服变成一堆灰尘捏在手里。天空飘了一朵五彩云。

云彩落在他的头顶,蹦出一个白胡子神仙。这神仙僧衣长发红眉,手摇金杖,念道:“你身临绝难,有什么妙法相救?”他答:“没有。”神仙说:“我有一种骨肉还原丹,你只要吞下这种药,就会回春还原。”一粒明晃晃黄豆大小的炼丹飘进他嘴里,他全身发热,手脚呼呼生风,雨后春笋般地噌噌往外长。眼看着,腿长到脚脖,手长出指头。

一只麻雀惊醒了朱彦失的美梦。

醒来时,他遗憾不已。

但他发现,写出的一个个方块字,酷似躯体完整的自己,甚至表情也那么刚毅、倔强。

院子里长出一棵绿色的麦苗,朱向华要拔掉。朱彦夫说:“这也是个生命呀,别拔,我出不了院门,有了它我起码能知道季节,能闻到地里的清香了。”

实在写累了,陈希荣便陪朱彦夫看看电视。朱彦夫最喜欢看足球比赛,他很喜欢泰山队的宿茂臻和刘越等队员。他说:“足球这项运动,在整个体育比赛当中,是比较震撼人心的。因为场面宏大,竞技状态也比较紧张。除了战争场面,足球比赛最激烈,也最牵动人心。”

但更多的时候,朱彦夫还是生活在小说的世界中。他已完全和小说中的人物一起生活、一起思考了。

为了描写一个情节,他苦思冥想,嘴上叼着笔,却当香烟点。因抽烟思考入神,几次引燃了棉被,他全然不知,被子冒出浓烟,他以为是战场上的硝烟。

火苗燃起,他才惊醒。他已混淆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睡梦中,刚想起一句生动的话,赶紧爬起来,衣服也顾不上穿,夹笔就写,刚写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

只好躺下再想,一晚上折腾数次,牺牲的战友常常在梦中拜会他,敌人也会狰狞地笑着出现在二五〇高地上。于是,深更半夜,勇敢的朱彦夫会从床上一跃而起,喊着“冲啊杀啊”,高举残臂,用残腿跑到院子里。

第二天早上,家人会发现他在院子里呼呼大睡,残腿上血淋淋。灵感来了,正如夏日清晨的降临,到处都是缀满露珠的嫩绿茎叶。

朱彦夫的内心,像一种乐器,微妙、精确,以往生活中最细微的声音都发出迷人的共鸣,一些从未有过的新形象和新思想隐隐可见。辞藻的旋涡、急流、瀑布,如春天般出现。语言和形象的洪流,从笔中汹涌而出。

朱彦夫消失在这洪流之中。一天,陈希荣来到朱彦夫屋里,只见他倚在床上,目光如钉子般钉在房顶上,纹丝不动,陈希荣和他说话,他没听到,又小声喊,还没听到。陈希荣以为出事了,连喊“老朱!老朱!”。

惊得朱彦夫半截身子忽地在床上一跳:刚刚出现在脑子里的一丝灵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没等陈希荣回过神来,他早把写字板“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陈希荣。陈希荣噙着眼泪扭头跑出房外。从此之后,凡是朱彦夫在写作,妻子、儿女们谁也不敢走进他的房间里。

写作是脑力劳动,也是一种艰苦的体力劳动。

七年,朱彦夫在稿纸上耕耘了2500多天。”

到创作《雪蚯》的后期,由于长期睡眠不足和极度劳累,朱彦夫受伤的左眼直流血。去医院包扎后,血仍然流淌不止。为不耽误写作,朱彦夫不再管它,任其自流。

有一天,外甥女艺卓来看朱彦夫,姥姥让她进屋给姥爷送水。小艺卓进屋一看,吓了一跳。屋内一片狼藉,朱彦夫脸呈蜡黄色,一层亮光早没有了,脸皮暴起,胡子拉碴。

头发大概很多天没洗了,油腻地板结成一缕一缕的。

姥爷瘦了,小艺卓想哭。她看见,姥爷正用双臂往下摘缠在眼睛上的绷带。小艺卓惊呆了。绷带已被流出的黄色脓液染成土黄色,硬梆梆的。

再看姥爷受过伤的左眼眼窝里满是黏糊糊的流质液体,眼圈也开始溃烂。小外甥女心疼地仰起脸,望着姥爷那木然的样子,泪珠挂满了脸颊,她只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姥爷”,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从1987年到1995年,朱彦夫七度春秋,七易其稿。

其间,他翻烂了四本字典,总计写下200多万字。

一部饱含着激情、热血,激荡着共产党人浩然之气的自传体小说《雪蚯》终于撰写成功。

这部后来被编辑改为《极限人生》的小说进述了这样一些故事:

在鲁中荣军疗养院治疗的重残军人石痴(以朱彦夫为原型)认为:他的第一次人生——从出生到能劳动,从参军到重伤——已经作茧完结了;第二次人生——从茧中爬出;再干点力所能及的事,直到春蚕至死——将重新开始。在给云蒙一中全体师生作一场传统报告时,石痴巧遇他认为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的连长刘步荣、连部卫生员王纯青:他们拥抱在一起,共同回忆那次空前惨烈的阻击战。

1950年12月月初,朝鲜长津湖以南一座普通山峰——二五〇高地上,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激战。我志愿军某部二连为保障大部队战略运动,掩护大批冻伤人员尽快撤离,奉命强行攻下二五〇高地。连长刘步荣命令扔掉所有东西,带领全连人冲上顶峰。攻下二五〇高地时,全连只剩下52个人。

美一师两个主力营配备二三十辆坦克,数十门火炮,上百架飞机,对二五〇高地进行疯狂反扑。

坚守阵地的第二天,连长刘步荣的左腿被炮火炸断,接着被一颗重磅炸弹掀起的尘土掩埋,不见踪影。连指导员高新坡连(以刘指导员为原型)胸部负伤,临终留下遗嘱:只要连里有一个人活着,就要把他们的壮举记录下来,传给后人。

阵地上,只剩下石痴一个人。他顽强地阻击着敌人后因身上负有多处重伤而口渴如焚,昏迷中,他误将自己的左眼球吞进肚子里。

为寻找大部队,他顽强地爬着,路上遇到美军华语译员马·霍克。石痴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炒面,救了马·霍克的命。霍克表露出了对美国参与朝鲜战争的厌恶情绪。接霍克的美军直升机来了,霍克请求石痴一同去美国治疗。石痴表示,只要有一口气,也要爬回祖国。

场景转移到沂蒙山区一个叫张家湾的小山村。

在天空飘起雪花的时候,村里传出一个爆炸性新闻:烈属四婶(以朱彦夫母亲为原型)牺牲多年的儿子回来了。原来,回国后的石痴被截去四肢,失去左眼,头部腹部也有伤痕,他成了一个没手没脚的“肉轱辘”。石痴没有消沉,他勇敢地迎接生命的挑战,毅然离开鲁中疗养院回村锻炼自理能力。

面对突然回村且面目丑陋的“烈士”,村民们大骇,他们不知石痴是鬼还是人,有人说:点把火烧烧他,看他是人是鬼。四婶被吓昏过去。一场“打鬼”闹剧开始了。在烈属张大妈的劝说下,四婶接纳了石痴。石痴回到家乡。他没有路标、没有资料,只有一张了无痕迹的白纸。他要在这浩瀚夜空里,找到生命回归的源头。

石,即硬,痴,即憨纯。又硬又憨纯的石痴,在婚姻问题上又遇上挑战。

从小和石痴定了亲的漂亮姑娘方巧兰思想动摇。她问石痴:“政府每月给你多少钱?”石痴答曰:“42元。”方巧兰说:“怪哩,一条腿才十来块钱,还比不上条猪腿值钱。”新婚之夜,方巧兰发现了石痴隐秘处的伤情,她吓得抱着衣服,在“听房”的小青年们的笑闹声中跑出,一去不返。

春暖花开,石痴有一种要工作的强烈欲望。调到县里任职的刘步荣意味深长地对石痴说:“你能不能在严酷的条件下,找到一种虽不是枪杆子,但能代替枪杆子的东西?”石痴办起了家庭图书室,并在管理村里即将倒闭的食堂过程中,充分显示了将帅之才。

他带领食堂工作人员,用地瓜制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动物造型,却得罪了公社书记张玉红。张玉红认为地瓜做出的一个官样是在嘲讽他,石痴只有一线之光的右眼突然失明,住进沂里医院。

在这里,他巧遇疗养院护士李艾荣(以陈希荣为原型)。李艾荣曾乔装打扮成男兵奔赴朝鲜战场,并和石痴坐在同一辆闷罐车的同一个背包上。刚毅清秀的石痴给李艾荣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石痴从二五〇高地爬出来后,又是李艾荣和一位朝鲜“阿妈妮”把他抬上回国的汽车。在沂里医院,李艾荣向石痴发起“爱情攻势”。

一次,石痴走到荒野散步,李艾荣勇敢地吐露真情。她说:“当一个战士把生命置之度外,把责任、义务置于生命之上的时候,还有什么比死更舍不得抛弃的?你石痴不也同样没有一分钱的报酬而抛弃了宝贵的青春年华、健全的身躯吗?我不会浪费生命,不会卑躬屈膝地乞求恩赐。我不怕失业,不怕丢职,我比你条件优越,不但能自劳自食,还可以养活你,要是人生连这点事情也做不了,还不如眨眼刮过去的一阵风呢。”

她坚定地表示,“我可以做你的护理,给你做饭、读书,当腿、当手、当眼睛、当拐杖,当医生。”石痴被一种灼热的真情融化了。他们深情地吻着。

从医院返回村里的石痴被家乡的贫穷震撼了: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家断粮,100多人得了浮肿病。因阻挠医疗队给村民治病的阴谋未成,支书、村长王少刚假意撂挑子。

石痴被大家选为村支书。他把仓库里开始腐烂的地瓜干分给群众以度灾荒。失去音信许久的李艾荣突然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石痴眼前。

原来,她被父母订的娃娃亲的古录壮锁在家里。她寻机夺窗而逃,奔跑了五十多里山路,来到张家湾的石痴家。

后来,古录壮竟带人到张家湾寻衅滋事。他手握锃亮的小刀,逼向石痴,争吵中,古录壮和帮凶扔下刀子,去掐石痴的脖子。石痴怒火中烧,两肩一晃,两人像麻袋包一样被扔到墙角,一举震慑住古录壮等人。

之后,石痴克服着残躯带来的种种不便,顶着各种流言蜚语的中伤,带领群众改变着自己家乡的面貌。

王少刚密谋着,希望能重掌全村大权。一天,石痴忽然失踪。

原来,他是上山察看地形,突遇暴雨,就躲进南珠山的“壁龙洞”,结果滑进五六十米深的洞底。他还遇到了一条水蛇。石痴在洞里被困十天,靠吃青苔过日子。从洞里爬出来后,石痴和李艾荣的第一个孩子——女儿竹花呱呱落地。

运动中,石痴被造反派司令罢职。他便开始撰写《极限人生》。运动结束后,他又被请出来,为村里架电而奔波。在淄博,他遇上了专门到中国来寻找他的美国朋友马霍克。石痂坚决推掉了因经商而致富的霍克赠送的2000美金,并邀请霍克去张家湾考察、投资。

《极限人生》在继续写作中。

而此刻,石痴原在部队发来电报:“石痴同志,首长闻悉你体尚健,请于元旦回老部队,切记早备。”

元旦早上,依然是个军人的石痴没戴墨镜、没拄双拐,昂首挺胸地归队了。他走得很快。雪地上的脚印,已不再是腕行、膝行、爬行、拐行的痕迹,而是完整人踏出的串串扎实闪光的足迹。

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说自己被一种不屈的信念和力量融化了。

在朱彦夫的小屋里,人们看见十几支被咬碎、磨损、摔坏的钢笔。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列战死的英雄。

几瓶墨水早被用光,空瓶仍伫立在那里。当年,这里储存着朱彦夫岩浆一样的激情。现在,激情仍如熔岩滚滚。空墨水瓶如爆发过的火山,记录着人类精神史上的一次奇观。

朱彦夫在小说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我是战争的幸存者,我的生命——尽管是由残缺不全的躯体组成的生命——是战友们给的。他们把生让给了我,把死留给了自己,没有他们的先去、先死,就没有我的今天。经常有人把战争中的重残、特残称为‘活着的烈士’或‘半个烈士’,由此说来,我不是烈士,但接近烈士。今天,我把《极限人生》这篇拙作幻化成烈士的遗愿。幻化成一曲悲歌,一副挽联奉献给烈士,是我毕生最大的宽慰。读者能从中感悟到先烈的不屈、残废军人的自强、共产党人的凛然正气,从而汲取做人的力量,那么我也就不会因空耗时光而羞愧了。”

一位文学评论家这样评价《极限人生》:“这本书本身给我们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健全人的生活提出一系列挑战和叩问。我们把生活本身的意义挖掘了多少、表达了多少,把我们生命的潜能发掘了多少?

此番话语,如暮鼓晨钟,撞击着人们的心灵。

是啊,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我们仅仅能像一阵风一样刮过去吗?人,靠什么能保持永恒?我们的生命到底有多少潜能?”

朱彦夫卸任于1982年,这时他的内脏出了毛病,还有肝病、胃病以及心脏病等。

这回该歇歇了!别人都这么说他。

起初,家里人不当回事,一个一天学没上的人,能写书?但朱彦夫就是朱彦夫,说写书就写书。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写,就写了7个年头。

写书,一点不比他早年藏在屋里练自理那样容易,同样也是一种煎熬,只不过那时熬身,现在熬心。

写字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力不从心。

比如战场上的惨烈感觉,心里可强烈了,但表达不出来,憋得人难受!他从前整天整夜地重复一个吃饭动作,现在整天整夜地想一个词、一个句子。

在荣军院时,朱彦夫上过几天速成班。因为眼离纸太近,写不了多久,头就晕。

他的左脸受过伤,脸上的肌肉不时痉挛,嘴吃不住劲,好不容易写到纸上的字,也被顺着笔杆的口水浸得模模糊糊的。

稍后,朱彦夫再用上两只断臂,慢慢能运笔了,就嘴臂分开,用胳膊抱着写,写出来的字,由大如拳头,到小如铜钱,最后终于一点一点地装进稿纸上的小格子里。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朱彦夫每天写书时,在腿下垫个棉垫,腿上放块写字夹,用胳膊抱着笔写,一天能写上百字,多时能写三五百字。

有时候胳膊写得又酸又痛,不听使唤。

查字典时,得用舌头一页页舔。

查一个字,最慢要一两个钟头。

他用过的字典,被口水浸得变色、变重……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日夜煎熬,血压上升,视力下降,心脏病也犯了,然而刚住3天院,朱彦夫就急着回家。

到家开始发高烧,几天不省人事,又被送进医院,一查,原来是双腿伤口发炎引起的。

医生说:“如果不好好治,你的腿,还有可能再次截肢……”朱彦夫写书的经历,给一家老小留下太深印象。

以至于他外孙女有次上化学课没答上老师的提问,回家后竟气呼呼地骂自己:“跟姥爷比,我还算是人吗?”

朱彦夫原来每月的抚恤金是40来块,后来涨到200块。如今这点钱他俩哪够?一年光是煤钱就要1000多块。

朱向华说:作为父母,他俩比别人更难,付出的要多得多。可俺爸爸,孩子给一分钱他都不肯要……谈起写书的种种原因,朱彦夫说:“讲句心里话吧,我写书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解决一下经济问题。

老花孩子的钱,我抬不起头啊!可写了一半才知道,现在写书,可能挣不到钱,还要往里贴钱啦!”朱彦夫把写好的部分,拿给县上会写作的人看。

人家看后告诉他的孩子:“回家告诉你爸,别受罪了,写得再好上10倍,也出版不了。

不是写谈恋爱、跳舞的,谁看?”没人看,他也要写下去:不能出版当家史,不能当家史当遗嘱。

他给自己的书起的原名是《雪蚯》。

蚯蚓是个低等动物,也无手无脚,可它还能松土肥田呢。

我有血有肉有感情,我就是要在人们板结了的思想里松松土。

朱彦夫的这部书,不知修改了多少次,累积写了300万字,最后写成了40多万字的手稿。

连续地作报告打乱了他的生活规律,朱老的老伴陈希荣又不在现场照料。

朱彦夫在台上讲着讲着嘴歪了,瘫到讲台上。

接着,朱彦夫就近被送到临淄医院,二号转到淄博市中心医院,接着进行特护。抢救了三天三夜,下了病危通知书。

朱彦夫的妻子给女儿打电话准备寿衣,准备后事。朱彦夫的意外情况传到省里,省领导都很关心,指示采取一切措施抢救。

住了五个月院。是大面积脑血栓,最后落了个后遗症是右半身瘫痪。

记者采访朱彦夫时,他是刚刚出院不久。

谈到那场病,朱彦夫说,战争给我留下的能动的部位这次又报废了一些,只是抢救及时,不然命都完了。时间对我来说更珍贵了,以后,我还要写点东西,我想用自己的智力再写出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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