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城东南角半仙卦摊,问卜之人络绎不绝。
轮到一胖大婶,提笔写了个“甲”字,为儿子问卜姻缘。
天宝观此妇一身便宜行头,但眉目舒缓、神态自若,知其虽不富足,但亦无柴米之忧,说:“甲,田下生根;“田”乃丰衣足食之象,“根”为子嗣延绵之兆,大吉。”
妇人大喜,忙问:“不知好事何时到来?”
天宝将甲字出头,写作“申”,说:“七月之辰名曰申,奈何少了一竖,千里姻缘还差这一线……”
正说着,忽听人道:“相师生意兴隆啊!”
罢了,耳根子被人揪住,一阵生疼。
天宝回头见是一长须道士,惊呼道:“舅舅,你回来啦!”
见舅舅脸色极其难看,心中惊惧,慌忙封卦收摊,随舅舅而去。
翠微山茅屋外,天隆道长正襟危坐,天宝一脸愁苦地跪在地上。
此为五月,又值正午,汗湿衣襟,却不敢妄动。
天隆问:“你为何修阴阳八卦?”
天宝答:“习太极明天地之玄、悟乾坤之机,而后入观云山学道。”
又问:“非数十年之功难入玄妙之门,勤学苦练一日不可荒废,可你在做甚?”
天宝满腹委屈,说:“舅舅一走了之,余钱甚少,侄儿若不外出摆摊,此刻已然白骨露野,魂入黄泉,还修什么道。”
天隆一瞪眼,怒说:“此山物产极丰,果腹足矣。你轻佻浮躁,还找借口!”
说完便是两个耳光,打得天宝嗷嗷直叫。
又说:“替人卜卦,轻则损阴及阳,断子绝孙,重则泄露天机,恐魂飞魄散。”说着,食指搭住天宝手腕,奇道:“咦,你脉象阴阳平衡,不似身亏啊?”
话未落便已明了,又是一个耳光,骂道:“你这逆子,竟然做成江湖骗子!”
怒极,随手捡了根木棒,手臂粗细,扬手打去,天宝慌张逃窜。
正追逐时,一人快步上山,正是武峥。
天宝一看,先喜后忧。喜的是舅舅不好在人前动手,躲过一回;忧的是小白脸若将前事说了,恐在劫难逃。
双方互通姓名,武峥见天隆道长仙风道骨,当即倾心拜倒。
此时,天隆细观武峥,神情陡然凝重,问:“大人最近可曾遇到妖孽?”
武峥惊惧,摇头否认。天隆说:“印堂晦暗,妖气郁积,若不言明,性命恐在旦夕。”
天宝见状,怕武峥说漏嘴,抢先一步把其噩梦说了。
天隆沉思片刻,取出一面古镜。那镜为铜铸,形如八卦,当间刻一鬼,三头六臂,面目凶恶。取了武峥食指之血,滴在镜上,霎时间血如滚水,烟气弥散。
少时,烟雾中隐隐有白衣女子之象显露出来,武峥大叫一声:“桂莲!”
天隆脸色冰冷,正要继续察看,忽然古镜金光射出,映照天际,天隆大惊,咬破食指点住古镜中的鬼头,手腕抖动画了道符,这才止住异像。
半晌,收了铜镜方说:“大人好生了得。”
不待武峥询问,回屋换了便服,又说:“大人命数非我可察。但既有妖鬼害人,贫道岂能坐视之,你二人随我下山一趟。”
天宝闻言大惊,说:“妖鬼?有妖又有鬼?”看了看武峥,心想:“小白脸恐怕害人之事不少,否则岂能同时招惹妖邪恶鬼?”
大兴城西北角,拐子胡同尽头,跨过拱桥,便是武峥的宅子。
比起官家富商三四进的大宅院,这二层小楼并不起眼。
三人抵达时,已是黄昏。点了灯,堂屋里稍微有了些生气。
进门几步,一张八仙桌围着几张椅子。向里走,墙上挂着山水画,看不清晰。西北角立个柜子,上面放着瓷瓶。向后一转,便是楼梯。
二楼两间房。一间尽着刀枪剑戟,另一间便是卧室,除了床还有一柜,铜镜瓷盆俱在。
天隆四处查勘,连屋角房檐都不放过,看得极为仔细。
少时,他从卧室出来,拿着一块鱼形玉佩问:“此物从何而来?”
武峥说:“此乃武卫爱女所有,杨大人将其赠我,推辞不得,正好生烦恼。”
天宝冷笑,暗想:“你烦恼个屁,怕是开心得要死吧。不过,等过几天胖子整了你,你就真要烦恼了。”
天隆忽问:“可否让我与杨大人见上一面?”
武峥说:“明日恰逢杨母寿诞,或有机会一见。”
天隆遂与天宝拜别。
当夜,风雨大作。武峥想起天隆之语,辗转反侧。
忽听楼下“咚”“咚”之声传来,似有人在堂屋来回踱步,以为有贼,也不点灯,倒提烛台摸黑下楼。
寻到楼梯,沿阶而下。虽下脚极轻,但仍有木头挤压之声传出,难受刺耳。所幸屋外风吹雨打,遮掩不少。
来到两层交错之处,埋身看去,见堂屋无人,“咚咚”之声也消失不闻。
以为听错,正要折回,忽一阵风来,其冷刺骨,激起一阵寒颤。
遂又向楼下走了几步,发现门窗紧闭,奇怪风从何来。
忽然,八仙桌旁,黑影一闪而过,被他看在眼里,爆喝一声,冲了过去。
那物受惊,慌不择路,朝里猛跑,一头撞在立柜脚边,瓷瓶砸得稀碎。
上前一看,竟是一只黑猫,折了脖子,抽搐一会儿,死了。
武峥眉头紧皱,将其扔出窗外,折回二楼。
睡不多时,朦胧中忽听窗外“砰砰”作响,以为是风在作怪,不觉有异。
忽然,惊雷炸响,武峥坐起身来,见窗户紧闭,难道风会敲窗?
慌忙点灯,推窗看去,但见黑云压顶,风疾雨密,却未见敲窗之物。
轻舒口气,锁紧窗户,吹灯睡觉。
不一会,“砰砰”之声再起,武峥骤然坐起,奔到窗前察看,依旧毫无收获。
他睡意全无,干脆点灯坐在床边,盯着窗户。
毫无来由的,灯突然灭了。
武峥眉头一皱,再点燃。
不一会儿,又灭了。
再点燃时,忽然,窗角出现一个黑影,似乎在向他招手。
武峥背心发凉,汗毛倒竖,鼓足勇气推窗一看,窗沿赫然坐着一只黑猫,盯着自己。
遂暴怒,一拳砸向黑猫,将其打下窗户。
又坐回床前,守着蜡烛。
忽觉燥热难耐,走到柜前,就着盆里凉水洗脸。
刚抬头,见铜镜仿佛有异,细看时,竟见一惨白之人趴在自己背上,双手勾着脖子,指甲寸长似勾,色泽猩红,一头长发遮住头脸,看不见模样。
武峥惊叫一声,猛地回头看去,背后空空如也。
又看铜镜,那怪依旧趴在背上,却渐渐地,抬起了头。
他抓起烛台就朝脑后砸去,却失了分寸,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恍惚一阵,再看铜镜,那怪消失不见,于是坐回床边,大口喘气。
少时,忽觉有物触其背,怪叫一声,转身看去,却空无一人。
再回头时,一张他永远忘不了的鬼脸,就在寸远之处,与他对视。
那脸已不似人形,肿胀腐烂,蛆虫横生,双目有眼无珠,只余黑洞。
武峥嚎了一声,晕死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百花之中,一女子抚摸着自己的手,极尽温柔。
那女子算不上特别美貌,独一双眸子似藏星空,深邃多姿。
武峥颤抖着,说:“桂莲……”话未启,泪如雨下。
桂莲梨涡浅笑,说:“武郎,我好想你。”
武峥握住桂莲的手,说:“莲妹,我也十分想你。我有很多话……”
桂莲用手指封住武峥之口,靠在身边,低语细说,桩桩件件尽是陈年旧事。
武峥无比开心,忽觉桂莲没死,好端端就在身边,幸福无比。
不知多久,忽听桂莲说:“武郎,我坐得有些累了,去湖边逛逛如何?”
武峥哪里不肯,二人离了花圃,转身便是一池湖水。
桂莲甩开武峥的手,跑到湖边,说:“武郎快来,看看我们在湖中的样子。”
武峥过去一看,见两人倒影在湖水中,满面春风。
桂莲看着湖水,突然嘤嘤哭泣。武峥将她揽在怀中,问:“莲妹,怎么了?”
桂莲说:“武郎,我好冷,好孤独。你来陪我好么?”
武峥急说:“莲妹,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
桂莲点了点头,拉着武峥就往湖里走去。
就在这时,湖水尽头忽升起一轮太阳,万丈光芒,刺得武峥睁不开眼。
当光芒稍弱,勉强看去,那太阳竟是一面八卦古镜,悬在当空,金光四射。
这才发现,哪儿有什么湖水花圃,自己分明躺在床上。
坐起身来,只觉汗水湿透衣衫,浑身酸软无力。
此时,房外脚步声响,天隆、天宝快步而入。
原来,傍晚时天隆暗将八卦古镜悬于卧室,桂莲做鬼害人时,被收入古镜之中。
天隆说:“此事有些蹊跷,待我作法令你二人相见。”
手指并拢,急在镜上画了道符,念道:“阴阳错叠法门开,天地倒悬乾坤定,急急如律令!”
镜面波纹荡漾,现一女鬼,披头散发,面目狰狞。
袖手一挥,问:“镜中人可是李桂莲?”
女鬼不答,只龇牙咧嘴,尽显凶相。
武峥望镜而哭:“桂莲,你怎么变成这样……”
女鬼似出离愤怒,疯狂喊道:“是你害死我,是你害死我!”
天宝气得跳脚,指着武峥大骂:“我打死你这贪图富贵、见异思迁的小白脸!”
正欲上前,武峥哭说:“我愿随桂莲而去,已证清白。”说罢,抓起烛台向头砸去。
天隆伸手拦住,说:“此事古怪,稍安勿躁。”
他指着李桂莲,说:“其魂魄被摄,难入轮回,显非常人所为。”
武峥大惊,忙问缘由。
天隆说,摄魂之法非同一般,寻常术士概不能行,但大能力者何故为难一小女子?
“况且,我观桂莲神志不清,其话也未必是真。”天隆说。
天宝无语,武峥跪在地上,恳求天隆搭救。
天隆摇了摇头,说:“此摄魂之法非我能解,须找到施术之人方有转机。”
说罢,收了铜镜,说:“李桂莲的魂魄由我暂为保管,待查明真相再做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