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将近,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粉粉嫩嫩的花瓣舒展着;荷叶滚着露珠,翠绿的叶子尽显露着生机。蝉鸣叫着,卧在池塘旁的树枝上,好不热闹。
而这一切对于樊霄堂来说,就如同天地一般遥远。
这是张九南走的第七天。
樊霄堂似乎跟往常一样,坐在窗户边的桌子上,一针一线,手起手落,绣他这辈子都绣不完的花,缝他这余生都没人穿的衣服。
单看这些衣服,无论谁都会觉得跟九南还在一样。
春夏秋冬的,一样都不少;黑龙江冷,自然要做的厚一些,可不能把爷们儿冻着;江南暖,要做些轻薄易干的,不能中暑...
可惜,这么好的衣服,终究是没人穿了。
樊霄堂却依旧缝着。七天了,整整七天了,他无论如何都没发安心入睡。醒着的时候,不是缝衣服,就是对着窗户咬指甲。原来修剪的漂亮干净的指甲被他咬得凹凸不平,还短的不行,连修整都很难。
几个师哥每天轮番的蹲在他门口,不敢惊扰他,又担心他出事。
但孩子就是叫人安不下心。给孩子的饭菜端进去,几乎是一口不动,又被端出来。
今儿个到周九良守着孩子了。
周九良从上午回来以后一直蹲在门口,倒不是安安静静的,而是捧着弦儿,绑好指甲,弹唱起来。
一字一句,一声一调,温柔婉转。周九良一边弹着,一边注意着房内的动静。
晌午了,太阳毒辣的要命,豆大的汗顺着脸颊滚落到地上,掀起一圈尘。他再次抱起弦儿,刚弹了两三个音,一声不算大的哀嚎激得他一激灵,假指甲刮断了弦,断弦低垂,周九良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攥着三弦。
他长这么大,三弦弹了多少年都数不清,弦也没少换。但这么给刮坏,却是真真儿的第一次。
还是这么愚蠢的一次。
“......”
但现在也管不上太多了,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好。
周九良把三弦靠着墙缓缓放下。随后推开门。
他放轻脚步,向房间的最里端看过去。
樊霄堂正慌忙用手绢包住手指,雪白的手绢上多了几丝鲜红的痕迹。
周九良大步走过去,樊霄堂一愣,手缩进袖子里。他眉头一皱,发现了端倪。
他没有像往日一般温柔,而是强硬的攥住樊霄堂的胳膊,另一只手伸进袖子,不容分说的拽出樊霄堂的手。
樊霄堂抿着嘴,眼睛湿漉漉的。周九良的指腹缓缓摸着樊霄堂的指甲,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转身走到屋外。
樊霄堂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手指蜷起来,盖住了被他咬出血的指尖。
周九良蹲坐在院内的一片花前,右手摘下一片片花瓣,放到碗里。摘完进屋后,他又翻出一个小剪刀。
他回到樊霄堂身边。樊霄堂仍然有点害怕的看着他,周九良温柔的牵起他的手,右手用小剪刀细致的给他修剪指甲。
碎指甲一点一点落在地上,周九良捧着樊霄堂纤细的手指,细致的修剪着。就像九南......
九南第一次给他剪指甲的时候,也是那么认真。
“你别乱动啊!你看,这是剪刀。咔嚓咔嚓,可厉害着呢!所以...你可千万别乱动啊!”小张九南捧着小剪刀,一下一下比划着,左手抓着樊霄堂的小手。
小樊霄堂本就胆小,被他这么一吓唬,更是害怕的把手往身后藏。
九南也是第一次照顾孩子,不了解孩子的性格。看见孩子这样,他舔了舔唇,道:“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不疼的,你看!”他对着自己的左手,剪下小指上的一块指甲。“我也是第一次剪...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就是怕剪出来太丑,被你嫌弃...”
孩子胆怯的把小手递到张九南手中。张九南一笑,小心地修剪起指甲。
樊霄堂垂下头,任张九南“摆布”。等快要剪完的时候,樊霄堂悄悄抬了抬眼,悄咪咪的看了看那人的脸。
张九南皱着眉,眼睛紧紧盯着孩子的手指尖,喉结滑动了一下,应该是咽了口唾沫。
他感觉孩子好像在看自己,也抬起头,看了看孩子。四目相对,樊霄堂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深吸了几口气也没能压下去。
“怎么了?是疼了吗?”张九南柔声问道。
“不,不是...”樊霄堂连忙偏开眼睛,但耳朵和脸颊却染着血色。
樊霄堂偏开的眼睛,恰好偏过了张九南不自觉扬起的嘴角。
等指甲修剪好后,张九南用碾碎的凤仙花洒在孩子的指甲上,然后包好。
“这是凤仙花,用这个,指甲会变成粉色的!”张九南对着孩子说,“这是九良师哥教我的,虽然我也没想明白他教我这个干什么。”
染指甲要染半个时辰。张九南也无聊,嘴贫的特性也被激发出来,即兴地,给樊霄堂说了段单口。
每当樊霄堂抿着嘴偷笑的时候,张九南也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时间到了。
樊霄堂从回忆里挣扎出来,手上的凤仙花已经被周九良擦了下来。他呆愣地望着自己的指甲,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滚落下来。
周九良也用凤仙花给他染了指甲。
樊霄堂无声地哭着,撕心裂肺,也是无声。
他向来是无声的。
但周九良打破了他。
“甜甜,九南在黑龙江的时候,曾往这边寄过来一封信。师哥们怕你难过,一直没敢告诉你。但我,还是想把这封信给你看。”
樊霄堂抹了抹泪水,颤抖着接过那封信。他拆开信封,小心的打开信纸,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等我回来,我要风风光光再娶你一次。
周九良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跨出院门听到的最后一声,是樊霄堂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他压抑自己太久了。”
周九良的脑海里一次次回放这几句对师兄弟们说的话。
“心病还须心药医。”
“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他。”
“我能做的,除了给他的吃食里加一些安神的药,也就能让他放声哭一回了。”
......
素竹院。
竹子相比之前,长得还是不那么高。但栾云平特别关注这片竹林,把能催竹子快点长的东西基本上全用上了。好在竹子也争气,从远处看去也显得不那么难看了。
孟鹤堂自然也就搬回来了。
栾云平早早地叫高筱贝等人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孟鹤堂搬回去,住的也是舒坦。
此时,孟鹤堂正坐在石椅上,泡着热茶,喝之前还不忘用茶盖撇一撇碎茶叶。
周九良拎着三弦,敲了敲院门。
“来了!”
孟鹤堂放下茶杯,哒哒哒跑过来开门。
“吱呀。”门来了。
孟鹤堂看着一脸不高兴的周九良,忙问:“怎么了这是?”
周九良抱着三弦,坐在孟鹤堂旁边的石椅上,说:“孟哥,九南走了后,甜甜走不出阴影了。”
孟鹤堂一边倒茶一边说:“那是自然,人家小两口向来恩爱,走出来肯定很难。”
“所以甜甜回一直这样吗?”周九良一边撤下三弦的断弦,一边问。
“你觉得呢?”
周九良抬起头,看着孟鹤堂凝视远方的目光,道:“我怕是。”
孟鹤堂皱皱眉,往天上指了指:“看见那只鸟了吗?”
周九良半眯着眼,道:“看见了。”
“那你说她没了丈夫,会死吗?”
“不会。麻雀怎么会为了这样的事放弃生命呢?”
“那你说,她要是比翼鸟呢?”
“……”周九良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说,“那是会的。”
“这不就完了。”孟鹤堂回过头,右手把玩着扇子,说,“走的出来走不出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周九良轻呵一声,道:“真有这么玄乎吗?”
“麻雀也有为情自杀的,但几率呢?比翼鸟会死是因为他在神话里!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至于樊霄堂他最后是什么,全凭他自己。”孟鹤堂叹了口气,道,“周九良,我帮不了他,你也是,谁都一样。唯一要做的,看好他,别让他瞎跑去。”
周九良刚要说话,孙九芳就猛的推开了门,大声说:“队长队副不好了!云雷师哥叫您过去,好像是……松莲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