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看穿死亡结局的夏培尔,莉莉娅一时无言。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才好。
说他根本不会有事?很假。说不过是小病小痛,也假。
这一犹豫,夏培尔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自嘲地笑笑:“好了你不用说了,我大概猜到了。”
慢条斯理地用最后一口黑面包把碗里的残汤刷干净吃掉,他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对我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或许吧。
“真没有怕死,死算什么啊,又不是没经历过。
“就是有点讨厌疼,嘿。”
弹了弹衣襟的尘土,夏培尔盘腿端坐在地板上,把脊背挺得笔直:
“我夏培尔只有最后一个心愿,如果真的不走运死在这里的话,有一件事还希望你能帮帮忙。”说完深深低头向莉莉娅行礼。
被这种临终托付似的气氛感染,莉莉娅伸手过来,牢牢握住狱友的双手:
“你就当我是你亲兄弟!”
似乎陷入回忆,夏培尔慢慢诉说着:“我从小就一个人,没爹没妈。邻居有个小女孩玛莲,也是一个人,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
“有一天我生了重病昏迷,醒来以后她已经不见了。
“村里人说是她为了换钱买圣水救我,把自己卖给了路过的一个商团。
“后来呢我就离开了村子,一路走一路找,差点客死他乡。也是运气好,被我师父救了,就拜师入行当了吟游诗人,出师后还是满世界地找她。
“据说那个商团是往大陆南边沿海走的,这两年我把南方大点的城邦和港口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她。
“后来听说有人在中陆的帝国首都,就是奥京,对,在奥京见过她,我就搭了船北上想去奥京接着找她,结果船才走到一半,就被海盗绑到这里来了,唉……”
莉莉娅听得满眼泪花,她重重点头:
“明白了,如果只有我出去了,就帮你去找她!
“除了名字叫玛莲,她还有什么特点没有?”
夏培尔点点头:“有,还特明显!”
“是什么特征?”
“她一头金发,人长得很漂亮,嗯……只要没长残,现在也应该是十六七岁的美人;
“她左边眼角,嗯别人看的话就是右边那个眼角有两颗泪痣,不大,就像是拿笔尖点了一点那么大。”
“金发,十六七岁,左眼角两颗泪痣。”莉莉娅一脸严肃。不过她深知情人眼中皆美人的道理,心里已经默默地把“很漂亮”这个条件给去掉了。
“还有其他特征吗?比如给人印象特别特别深刻那种。”
“确实有,她特别喜欢唱歌,别人唱过的歌她听一遍就能记住,而且……”
“而且……?”
“而且还唱得特别特别难听!”
“特别……特别难听??”
“特别特别难听!”
“有多难听?”
“声音美得像百灵鸟,但是五音不全……”
“……”这也太有特点了吧!莉莉娅把吐槽压在嗓子眼里,肃容不变:“好兄弟,我一定忘不了!”
想忘也没法忘啊这个!莉莉娅已经想象出了一种鸟,妈妈是百灵,爸爸是乌鸦,但是生出来的是一只金色羽毛、嗓音同时继承了父母特点的小鸟……
对了,名字可以叫“金丝灵鸦”。
加重语气,莉莉娅再次保证:“一定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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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深了,天空中只有几缕淡淡的星光,这几丝星光只能照亮窗口的边缘,牢房内仍然是一片黑暗沉寂。
因为天太黑,什么也做不成的两人早早就爬上了床睡觉。
说是床,不过只是砖石砌成的台子上铺着一层稻草席、一块薄得不能再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的“床单”罢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到奶油浓汤,莉莉娅躺在床上反而有点难受,她一边在肚子上来回按摩自己的胃,一边向着床脚方向说道:
“有点腻啊,肚子难受。”
床脚方向,夏培尔牢房内传来一声回应,却有些无精打采:
“嗯,是有点。”
看来夏培尔他还在难过关于死亡将近的事情呢……莉莉娅听出了狱友声音中的落寞,决定扯点什么好让对方暂时忘却烦恼。
“以前真的不知道,人类居然会因为吃这么一点油水就难受。”等了片刻没听见回应,莉莉娅自言自语般地给出了解释,“感觉应该是好久没吃肉吃油,肠胃有点适应不了。”
这回隔壁有了反应:“应该是,听说饥荒赈灾时候不能直接给面包,要先吃三天麦粥。”
莉莉娅暗舒了一口气,回忆道:“不过要说吃肉,还是北陆的罗希亚大公国的‘火石牛肉’吃起来爽,你吃过没有?”
罗希亚大公国,世界上领土最辽阔的国家,南方人习惯把它叫成“罗希亚王国”。夏培尔常年在南方游历唱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莉莉娅说的是哪个国家。
“倒是听跑海运的水手说过,我自己倒是没吃过。”
“可好吃了,我从头到尾看人家做过这道大菜,有次开宴会的时候见的。”
往日宴会的欢声笑语仿佛再次回响在耳边,莉莉娅神往地回忆道:
“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地上挖了个大浅坑烧了第一次,大坑周围还准备了七八个柴堆,柴堆里都是大颗大颗的鹅卵石,大概是从海边河边捡来的。
“先在坑底铺上一层鹅卵石、香草垫子,然后是一层果干蔬菜什么的。北方冷嘛,没多少水果,都是吃果干,
“然后铺上一层刚宰好的牛肉,牛肉上面再铺一层香草。
“铺好以后周围的柴堆就开始烧,等烧完了鹅卵石都烧红了烧热了,所有人就拿着个……诶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有点像是没有布条的大拖把,把鹅卵石往坑里一推,一下子整个坑都被推满了。
“哇那一下子整个院子都是香草的味道、牛肉的味道,一股一股的烟气水汽混合在一起,你根本看不见坑里是什么样子。
“要烤好一会,等烟气不再冒了,差不多也就能闻到牛肉的香味了,这时候就会有人去看鹅卵石的样子,要等他说‘好’,其他人才会一起动手,把鹅卵石全都夹走。
“然后嘛就是分牛肉的时候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吃不了太多肉,倒是最底下的果干蔬菜热烘烘的,味道超好……”
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莉莉娅忽然觉得肚子里没那么油腻了,反而有点饿了起来。
“哎呀真不应该说这个,我又饿了。”
隔壁牢房传来几声苦笑,似乎夏培尔也同意,毕竟除了那碗浓汤之外,他的牢饭和莉莉娅没什么两样,都是一个黑面包一小块腌萝卜疙瘩。
莉莉娅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躺姿,扯过“床单”的一角盖上肚子,看着铁窗外那一片狭小的夜空,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这边的晚上真单调,我是说天上。
“要是在法师群岛呀,大点的城市之类的地方,我们就能看看天上的闪光打发时间啦。
“你知道不,其实那些闪光都是魔法通讯塔的高空通讯,我看书上说,最早的光语通讯特别烧钱,一次要烧掉好多魔法石。动静也大,有时候能把小半个夜空给照亮。
“现在倒是改进了,你偶尔才能看到一下闪光,据说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完全做到什么‘暗光通讯’,这可是个大进步,说不定到时候就连凡人……咳咳,我是说普通人都能用通讯塔来给远方的亲人发信。
“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想给谁发信?”
隔壁牢房毫无声响。
“睡着了么,真早……”莉莉娅自言自语。
然而她立刻发现不对,从隔壁隐约传来一阵被压抑的呻吟。
痛苦、虚弱的呻吟。
“夏培尔?!”
莉莉娅立刻坐起,坐到马桶盖子上,伸手过铁栅栏去摸夏培尔的额头。
他们两人牢房的摆设都是一致的,靠墙是砖石的“床”,床头砌得略高。床脚不远是木箱一样的抽水马桶。
不知道是设计者有意要在犯人之间制造矛盾,还是单纯就只是懒得弄复杂的结构,莉莉娅的马桶旁边就是夏培尔的床头。
自己的马桶和别人的床头就只有铁栅栏隔着,实在令人尴尬。
隔壁换了那么多男囚犯,夏培尔是第二个会在莉莉娅解决生理问题时候转过头去的人。
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莉莉娅会对夏培尔额外高看一眼。
莉莉娅将手心手背在咬牙呻吟着的夏培尔额头测了两次体温,两次都是灼手般的热度。
“你忍住,我这就喊人来!”
餐盘要等第二天才有人来收走,莉莉娅拿起餐盘,对着铁栅栏就是一通猛砸——哐!哐!哐哐!
“看守呢,都睡着了吗!
“有人要死了!”莉莉娅继续用力敲铁栅栏。
哐哐哐哐!咚!最后一下是她用脚狠狠踹了一下铁栏。
终于从牢房走廊尽头响起一声骂:“敲什么敲!敲什么敲!”
随着骂声,一团亮光在坚固的铁门外亮起,透过门缝照亮了牢房。
虽然光线微弱,但是已经能让莉莉娅看清牢房内的情况。
她转头向夏培尔看去,他的样子简直令人心悸——
他破烂的衬衫下,一团团肉在鼓起来、沉下去,就好像体内有十八只章鱼在乱舞,想要钻出体外。
他的脸已经被汗水挂满一层,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面色比天上的月亮还白。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虚弱地垂在额头。
“没事的,没事的,看守很快就来了。”撕下一块裙角,莉莉娅给夏培尔擦去汗水,“他们还等着拿你试验魔药呢,可不舍得就让你死了。”
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莉莉娅不停地给夏培尔打气。
走廊尽头的铁门打开,两名黑袍蒙面的狱卒举着法杖走了进来,两人法杖顶端都顶着一团光。
莉莉娅焦急地让两名狱卒快点履行职责:“你们快看看他,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