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置妥当后,王永跟王莽便择一吉日携书简、锦缎、酒,一同回敦学坊拜望陈参师长与同学,长空无云,飞鸟盘旋,跃动的影子落在地上、身上、房檐上,王莽思忖着——不知庄尤现在如何了呢?剑法是否长进了许多?有没有像离别之时所言勤勉读书呢……不知不觉勾起嘴角笑了,兄长见他如此开心,也默默地笑了。车轮碾着街道上的砂砾,一路吱吱嘎嘎,像庙堂里舞蹈的伶人踏着乐鼓点子,跳啊跳啊,跳到了金光闪闪的一节。
“王莽!王永!”
他们刚到学坊门口,一个锵金般的声音便一跃而出。
“庄尤。”
“真的是你们呀!”庄尤箭步而上,一把抱住了兄弟俩,“你们怎么都长高了这么多!”
“庄尤。”陈参师长雄浑的声音从里面踱步而出,像是斥责,却面无愠色:“鲁撞少礼。”
庄尤嘻嘻哈哈地认错,兄弟二人一起向师长行了礼。师长看着他们,满意地微笑——老朽的得意门生啊!嗯!好!都长高了,永儿神似润玉,莽儿目如朗星,好!
小谈片刻,妥置书酒布匹后,师长便邀二人入学坊之中,与众学子讨论,一则想看看他们的学识进益了多少,二则让众学子学习看齐,三来同窗聚首,说说话吧。
只见二人文辞典雅,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立意高远,不矜不伐而圭角自露。庄尤尚未加入讨论学习的行列,一旁听着,慷慨激昂,直想为他们摇旗呐喊一番。待下学后,兄弟二人仍被学子团团围住,叙谈好些时候方渐渐散去,拜别师长后,二人与庄尤一路走着聊着,斜阳照耀着并肩而行的他们的脸,他们微微眯着双眼。
“游历!我也想去!”
“你还小呢。”王莽笑道。
“不过比你小两岁,哼。”庄尤撅起了嘴。
王永噗嗤一笑:“那还是小啊。”
“唉,好吧,那等你回来一定要给我讲讲游历中的见闻!”
“那是必然。”
“听说市郊山林多有隐居高士,你是要去拜访他们吗?”
“一则为此,二则,我在宫中读过些制土处民之策及其诸代变迁,故想亲赴田间考察,问一问百姓的亲身体会。”
“哇!莽兄眼界果真不凡!我也要好好向你学习!好在阿永兄以后就住回长安城里了,我可以经常去找你探讨学习,一定能进益迅猛。”
“好呀。”王永温和地笑着。
不知不觉三人走到了当年庄尤折枝舞剑处,一起回忆往事,谈笑风生,庄尤又折枝一舞,上下攻防,伸缩自如,英姿飒爽,如蛟似虎,目光如锋,所持树枝竟也带上了凌厉的剑气,与两年之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舞罢兄弟二人不住赞叹,庄尤把树枝随手一扔,抹着汗,神采飞扬,笑道:“等将来长大了,你们做丞相御史,我做将军,一起建功立业!”
彤彤红日挂在天边,不知是将要升起还是落下。
得知贤侄要外出游历一年,王凤慷慨资助,虽有一番推辞,王渠氏还是让王莽收下了,看着贤侄幼学壮行,德才逸群,王凤心中甚是自得,不禁连连赞叹,王渠氏顺势客套称赞王凤诸子少年才俊,王凤却面上烦扰,重重鼻哼一声:“一群畜生,不提不提。”
此后王莽收拾一番,便背起行囊出发了。
家中没什么事情了,王渠氏便找了个晴朗的日子,独自去给王曼上坟,她跪坐在墓碑前,摆好瓜果点心,酒斟满杯,一倾而下:“曼郎啊,我来看你了,我们搬到新宅子里了,一切都好,永儿挺清闲的,唉,只要他能身体康健就好,莽儿去游历了,他心气高,志向远,你可要保佑他一路平平安安的,别遇着什么险阻,最好能参访到什么大儒高士,多学点……”于是她絮叨叨,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莽儿啊、永儿啊、太后啊、你的兄弟们啊、新宅子啊、关于那些下人的琐事啊、给阿菀许了个样貌不错仆役呀、一切一切自己要操心的事或是听到的事啊、一切一切自己觉得没处理好或是很得意的事啊……
说着说着,嗓子哑了,干咳两声,兀自笑了:“我是不是越来越唠叨了?唉,人活着,老得真是快啊,我最近越发不敢照镜子了,你还是那副样子吧,曼郎,看着我老了,不似原先那副模样了,你会厌烦我吗?会不会看着我这些东西都吃不下了呢?不要哦,这不年不节的,谁还会带着东西来看你呢?”
静默了一会儿,一只鸟落到近旁的树杈上,扑落了几片叶子,啾——啾——地叫着,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拢了下鬓角的几缕散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曼郎啊,我到底算不算托了你的福?”她抬起手,轻抚墓碑上的刻字,像在轻抚着他的眉眼:“孩子们都很争气,你可要保佑他们啊。”
秋高气清,冷风起,薄云缓行,荡悠悠飘向远方。
行至乡间的王莽,此时正看到一片金色麦浪,田间繁忙的景象令他顿感振奋,驻足观望,思忖着如何上前与农夫们搭话,可巧一农夫见他陌生,便朝他招呼道:“嘿!你哪里来的!”
王莽连忙拱手笑道:“在下王莽,长安一书生,游历至此。”
“嗬!”那农夫一笑:“这乡下有什么好游的。”
王莽淡然一笑,问道:“不知我可以帮足下收麦吗?”
“只怕你们这种读书人不一会儿就累了!”
“那也未必。”王莽笑着,走上前,帮起农夫来。
农夫见王莽没缘故就上来帮忙,憨得很,手脚倒是利索,感着有趣,便攀谈起来。
王莽问到税赋与收成,农夫重叹一声:“嗐!人头税、田地赋加上供皇帝老儿的,一年收成半数自己落不着,亏了这两年天好,日子还过得去,前些年蓝田那地崩,多少家婆子小孩都卖,更别说地了。现在这世道,老天都不让人活哦!”
王莽回想到建昭四年的光景,心中沉重,又问到徭役兵役,农夫及其子更是怨声连连。天色渐暗,王莽问到不知可否借住一晚,农夫热情道:“两日也行,走吧,你要不嫌我家破,随你住几日。”
待至家门,农夫喊道:“婆子,多整点饭,有客!”
“几个客。”
“一个。”
“什么客呀?”
“书生啊!”农夫笑看着王莽:“我家还没来过书生呢!”
待饭端上来,大家吃着聊着,颇有农家之乐,饭罢,又说到豪强兼并无度一事,农夫道:“随随便便一个天灾人祸就没得过了,只能卖地救急,这地一卖,便真是什么都没了,只得去给富人耕田或做人奴仆,与牛马无二啊。”
王莽心中沉痛,说:“秦废井田,亡帝王之制,使土地得以买卖,若逢灾厄及小民困顿,富人辄以廉价收之,而地可生谷米瓜果、蓄养牲畜,是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你说的什么?什么井田?”农夫听不懂。
“哦。”王莽从自己的沉思中出来,向农夫解释道:“井田是周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民居而耕之以自足,不得买卖。”
“不得买卖?那逢着灾祸怎么办?”
“丰年上缴粮食存于国库,若逢灾年饥馑则放粮与民,免税赋,轻徭役,上下一心,君民同德,共度灾年,如此上苍感动,亦将降福于天下。”
“呵!还有这等好事!”农夫拍腿笑道。
王莽亦笑着说:“有,今后也会有。”因为这就是他的志向啊,辅佐帝王,为生民立命,治天下太平,名垂青史。
他看那农夫农妇哈哈哈大笑着摇头摆手,又更坚定地说了句:“一定会有的。”
翌日,王莽告别农夫一家,并赠以百钱,农夫大喜,更是觉得这个憨头书生有趣得很,便记住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