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今日就歇在这宜春苑中,明日再将那几头胡兽牵到观象馆里让朕过目吧。”刘骜的腿也还在疼,一到上林苑就懒得动了:“召许美人来,给朕揉揉腿。”
这许美人是长期住在上林苑中,待皇上来上林苑游猎时侍奉皇上的嫔妃之一,刘骜在宫中时合德看得紧,来上林苑时便总找些理由不带她,好尽情与其他妃嫔玩味一把,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许美人,细眼丹唇,眉如远山,温顺体贴,较之合德飞燕的浓烈妖娆别有一番滋味,便时常让她侍寝。
刘骜见她进来,面上含春,较往日更多了几分娇羞之态,招手让她过来身边坐下,喜道:“美人,几个月不见,可有想朕?”
“下妾日思夜想,唯盼陛下早日归来。”许美人微微颔首一笑,柔柔地依偎到了刘骜身边:“下妾知道,陛下一定不会离开太久。”
“那是!朕哪里舍得你呢?”因平日碍着合德不敢多看女人几眼,今日出来又是耍心眼瞒了她的,刘骜仿佛汉子偷情一般,看到许美人心里便如抓似挠,勾她的脸蛋,咬她的耳朵,亲她的小嘴,挑逗起来。
“陛下且先别急,下妾有个好信儿带给陛下呢。”
“什么好信儿?”
“一月里陛下走后,留了个宝物在下妾这儿。”
“什么宝物?莫不是朕的心肝?”刘骜嘻嘻笑道。
“正是心肝啊,陛下,妾,有身孕了。”
“啊?”刘骜登时吓得不轻:“你有身孕了!”
许美人被刘骜的表现唬得一惊,缓缓说道:“是啊,妾有孕了。”
“啊——好事好事,难得难得……”刘骜摸着脸,佯装镇定喜悦,心中却已是乱马狂奔——啊!!!!咋办呢!咋会怀了呢!回去咋解释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啊啊啊啊啊——合德咋办呢!飞燕咋办呢!太后知道了可咋整呢!也没几次啊!啊啊啊啊啊!咋办呢!
许美人觉得不对劲,怯怯地问:“陛下?您?”
“啊,没事,这不是才祭祀完吗,有点累。真没想到,这么快哈。”刘骜嘿嘿笑道:“刚祭祀完可就有了,神仙可真灵,嘿嘿嘿……”
“陛下心纯志诚,所以有感。”许美人笑道。
“美人说得好啊!”刘骜佯装激动:“诶,这事你给别人说了吗?”
“还没有,只有上林苑的侍医看过了,皇上在汾阴一直没回来,我便说等皇上回来再禀告,结果皇上刚回京就来了这上林苑中,许是与宝宝心有灵犀呢。”
“那是,诶,你这有孕在身可得好好养着,朕再指给你几个侍女黄门伺候着。”刘骜挽着她的腰笑道,又向上林苑里一管事的黄门问道:“昭台宫是不是空置着?”
“是。”
“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一下,再添置些雅致的器物,今日就要收拾妥当,朕与许美人要在那里过夜,以后许美人就住在昭台宫了。”
“诺。”
“陛下,昭台宫幽深寂静,下妾住那里会倍感寂寥的。”昭台宫曾被当做废后的冷宫,许美人听到要让自己住在那里,心中一颤。
“美人放心,朕会常来陪你的。昭台宫就在这上林苑里,你住着方便,马上要入夏了,那最宽敞凉爽,朕来看你时住着也比别处舒服。”刘骜搂着许美人笑,心中思绪万千,眼前的许美人是多么柔情万种,温顺体贴啊,他们曾几次缠绵,一同度过难忘的良宵,可是,她活得过明年吗?她肚子里的孩子呢——刘骜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搂得更紧了,他决心一定要对许美人好,好之又好,什么都挑最好的给她,就算是补救一点自己的罪过。至于孩子,他还在想——为何恢复甘泉汾阴两处祭祀后频频有子?难道真是神明赐予的吗?可是老天啊!你为何要戏弄朕?为何怀孕的不是合德或者飞燕?为什么非要是别人!这要朕怎么办才好啊!朕与合德飞燕难道注定没有孩子吗。
他哄许美人回御宿苑收拾体己,把上林苑的侍医召来详细询问情况,下旨封锁消息。选昭台宫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那里殿大宫深,方便隔离。
许美人又能怎么办呢?刘骜怎么说她只得怎么做便是!这上林苑中妃嫔之间已是勾心斗角,听闻宫中有位赵昭仪和皇后是姊妹俩,更是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刘骜将她移居到昭台宫也许是为了保护她?她没有靠得住的大户豪门做亲戚,品阶低,也见不到太后,只能将满心希望扑到刘骜身上,凭素日中,刘骜对她也是有心,她又有了他的孩子,他还没有孩子呢!她想,即使是皇后、昭仪、婕妤这样的位置一时不给她,他总会护着她吧?
时间一日日地过去,她的肚子一日日地大了起来,她能感到腹中有生命的悸动。昭台宫仿佛因她的到来而热闹了,刘骜来了很多回,虽说每次住的时间都不长,但至少让她感到了尊宠,隔三差五还有名贵、上等的东西成箱地送来,或是雕有百鸟朝凤的红玉几、云母屏风、孔雀羽扇、水胆玛瑙雕的双鱼把玩,或是绣了鸳鸯戏水的宫服、西域献的稀有面料制成的曲裾深衣、同心九宝金丝钗、珍珠步摇,或是名贵的药材、外域贡的蔬果、少见的山珍海味……说不能尽。只是偏居在这昭台宫中,她仿佛也被这个宫殿带冷了,她出不去,也少有人来看她,纵守着这些东西,她依然感到不安。
分娩那天刘骜没来,她疼得快昏过去。
“常绐我言从中宫来!即从中宫来,许美人儿从何而来!许氏竟当复立邪!”刘骜在午膳时退了旁人,小心翼翼地告诉合德,想把许美人之子抱过来,过继给合德,合德立时失心疯了一样蹦起来大喊大叫。
“朕未骗你,许美人是上林苑中……”
“哈!难怪皇上去上林苑总不带妾!原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好!今当安置我!欲归耳!或死耳!”合德抓着胸口,又急又气,快喘不上气来。
刘骜郁闷之极:“朕只说将孩子留下过继与你,这样我们便也有个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孩子!”合德一袖子打下半桌的饭菜,手火辣辣地疼着,痛苦地哭叫,眼前失了光彩。
“今特意告诉你,反怒为?殊不可晓也……”刘骜也生气。
“妾不可晓?好啊!妾不可晓!真是妾不可晓!”合德用拳头砸自己的胸口,抓自己的头发,口中不住地尖叫嚎哭。
“你干什么啊!”刘骜赶紧拦着她。
“妾不可晓!妾不可晓!不如让妾一头撞死吧!让她住进来!妾不可晓哇!”合德挣脱着,甩着身子要向壁柱上撞。
“你冷静点!朕不会立她!天下无出赵氏上者,勿忧也!”
“你以为妾要的是这些!你还以为妾要的是这些!”合德硬生把刘骜的手掰开,反身向他打去,刘骜一个防不及,脱了手,合德摔倒在地,爬着向案棱上撞头。
刘骜吓得赶紧扑了过去:“咦!不敢!”
合德挤着眼哭,四处乱挣,四处乱撞,抓到花瓶也往头上砸,摸到香亭也往头上砸,刘骜左拦一个,右挡一个,终于合德脱了力气,瘫坐到地上,断断接接地哭着,刘骜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也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案几上还余一碗红枣金银珠甜粥未洒干净,一碟子脆皮卷什锦,和倾了半碟子的卤熊掌,合德颤抖着手,指向案几:“陛下自认为很对,为何不食。”
“你不食,朕也不食。”
“陛下常言‘约不负汝’,今美人有子,竟负约,谓何!”
“唉,就像上回一样吧。”
“上次?上次那孩子去哪了?那女人去哪了?许是你藏在外面了!等他们长大了,来杀了我!”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妾都没有见!”
“那怎么办?你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去上林苑。”
“妾不要!妾不要见那个女人!”合德忽然又大叫起来:“妾不要!”她猛地站起来,又向墙上撞去:“上次!这次!还有下次!下下次!索性让妾去死了吧!”
刘骜赶紧爬起来拽住她:“没下次了!朕不敢了!朕的祖宗啊!你说怎么办吧!”
合德伏在墙上,向地上滑去,哭得稀里哗啦:“妾要他们死!妾要亲手杀了那孩子!”
“啊——”刘骜实在震惊,她说她要亲手杀了那孩子!她平素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
“好吧。朕让人把那孩子带来,你处置吧。”刘骜服了软。
“那个女人呢?”
“朕赐药给她。”
“妾要去上林苑。”
“好你先冷静一下,朕叫人过来收拾。”
许美人怎么也想不到,她等来的是一封赫啼书和两粒毒药。
她身上还疼着,她刚刚给孩子喂了第一顿奶水。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皇上!不会的!皇上不会!”她挣扎着起身,又流出了血。
传旨的中黄门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按旨意没有进来,让服侍她的侍女带了进来,那侍女是刘骜指给她的。
“昭仪绝色,宠冠后宫,奈何。”那侍女可怜她。
“努力饮此药……皇上……你怎么这么绝情啊!”许美人抓着那催命的赫啼书,哭得好生凄惨:“皇上!”她紧紧盯向侍女:“那孩子呢?他可是皇上的血脉啊!是要把孩子给昭仪养吗?赵氏是要擅天下呢!怎么见长信太后呢!”
“美人,皇上一早不欲长信宫知道此事,才会迁你至此,你还不明白吗?”
“皇上……”
“婢子也没有办法。”
“吾儿……”许美人抱起孩子:“吾儿啊!”她与孩子的哭声交叠在一起,哭了一会儿,她看着孩子道:“若昭仪能善养之。吾儿……望昭仪善养之……娘去也,吾儿!”美人哭着,按旨意将孩子放入箱子中,让侍女带了出去。
侍女出门的那一刻,她扑倒在门边,大哭着,将握在手中的药塞入口中,咽了下去。
传旨的中黄门从侍女手中接了箱子,听到箱子中有哭声,心中不安,直向皇上吩咐的饰室奔去,按旨意,将箱子放在了饰室中门帘南。合德的车夫于客子将箱子拿进来,放到刘骜和合德面前,刘骜让他将绳子解开,然后让他出去,饰室内只剩下刘骜与合德两个人。
“就是这个孩子,你看着办吧。”刘骜说完,垂头丧气地进了内室。
合德行尸走肉般走到箱子前,打开来,冷冰冰地看着里面已憋得面色微青的孩子,突然狠命地捂住他的口鼻,仍凭他挣扎,直到他再无动静。
她把断了气的孩子举起来,看了又看,放回箱子中,合上盖,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伏在箱子上,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越哭越悲,越哭越痛——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他还是个婴儿啊!那么小一点!
她听到窗外冰冷的世界,西风掐着干枝丫左摇右晃,发出呜呼呼的惨叫声,她忽然想到,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阿姊开心地拽着她,跑了很远很远的山路,给她看一棵树,那树很高很高,树上开着花,像一蓬蓬粉色的彩云挂在枝头。她举头望着,说:“真美呀!”
刘骜命人把箱子埋了,带着失魂落魄的合德回了宫,天已沉沉地黑了,待合德睡着后,他轻悄悄地出了昭台宫,向椒房走去。
“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刚至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飞燕泠泠的歌声,刘骜示意不要传告,静静地走了进去,飞燕见他过来,亦无起身行礼之意,继续抚琴,刘骜示意左右退下,自己坐到席上,那席与昭阳宫中的一样,皆是熊席,席毛长二尺有余,只是昭阳宫中的是翡翠绿色,椒房中这方是胭脂红色,坐进去,席毛没了膝盖,席中香氛的气息缭绕着刘骜,他静静地闭上了眼,待飞燕一曲终了,方缓缓睁开。
“飞燕好雅兴。”
“一时难眠。”
“朕也难眠。”刘骜顿了一下:“合德还是没留那孩子。”
“妾又有什么法子呢。”沉默了一会儿,飞燕道:“合德呢?”
“睡了。”
“皇上不留在昭台宫?醒来又要闹了。”
“一会儿回去。”刘骜将羔绒毯子覆在身上:“先在你这儿歇会儿。”
飞燕收了琴,问道:“上里面歇去还是只坐一会?”
他并没有看飞燕,只是张着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屋顶彩绘的龙凤呈祥图,喃喃道:“就坐一会儿。朕想着,朕以前也有过三个孩子,都是未活过一岁便夭折了,即使留着这个孩子,也未必能活到两岁。”
“皇上可有什么打算?”
“指一个继承人吧。在宗亲里。”
“皇上何时准备此事呢?”
“不急。”
“还是早做准备好,军政之事总得先熟悉着。”
“你说话的口气与母后愈发像了。”
“我是怕我们生不了。”
“唉。别这样想。过两年再说吧。下个月去上林苑狩猎,合德要去,你也去吧,陪着她。”
飞燕默然,没有再说话。
飞燕对于将来谁做皇帝这事非常在意,她在王太后心里没什么分量,眼看怀上孩子或是从宫外买个孩子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只能寄希望于早点与下一任皇帝产生联系,或是帮他在宫中做些动作,以让他乘了自己的情。
有时候她心里会觉得她妹妹真有能耐,竟能把一个男人迷到这个地步,有时又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合德十四岁入宫,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自己也二十五了,敢保刘骜再爱她们个五六十年吗?合德是万事不顾,身家性命全撂在刘骜身上了,刘骜又迷上别人怎么办?刘骜死了怎么办?十几年前难道他不迷许皇后?十几年后呢?年轻的小姑娘一茬一茬,再出现一个钩弋夫人呢?她这皇后之位来之不易,维之亦艰,她可不想再让别人抢了去!早点议定了下一位皇帝的人选,她便能早点打算,那么即使刘骜另有新欢,她还有别的路子可走,若是刘骜驾崩于她们前面,她们也能指望着新皇帝,继续安立于后宫之中。
远在定陶的孝元傅昭仪,此时也已看到了皇位继承上出现的巨大缝隙,一个可以让她重新跻身皇宫的缝隙,她开始想方设法地拉拢赵飞燕赵合德这对权倾后宫的姊妹了。
在这逼近严寒的天气里,王莽家中却是一派热闹欢喜。
“生了生了!又是男孩!”
“又是男孩!君侯好福气!”
王莽的三儿子出生了,阖家一团喜气,王莽说前两个是自己和母亲起的名字,这个便让王祯起吧。
王祯看着新生子的小脸蛋,笑道:“就叫‘安’吧,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屋里炭火烧得暖洋洋的,王宇王光王获全挤过来看他们的新弟弟,王渠氏摸着他们的脑袋朝王祯笑道:“这个名字好,我喜欢。”
待冬季狩猎结束,刘骜的心情好了许多,王根也在紫华梅、千瓣梅、同心梅的幽馥中把繁杂的政务抛诸脑后,开开心心地过了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