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寒如冰刃,呼啸得刘骜的心也很寒冷,他怀念起与刘康、张放嬉笑玩耍的旧时光,俄而想起刘康的独子刘欣已过继为太子,日后应祭祀自己,不能再祭祀刘康了,便紧忙下旨,立楚孝王之孙刘景为定陶王,作为刘康的后嗣,祭祀刘康。
旨意传达到刘欣那里后,刘欣恍然发现自己日后不能再祭祀父亲了,倍感哀伤,越想越不是滋味,便将少傅阎崇、太傅赵玄等人召来讨论,道:“先父薨时我尚且年幼,常闻家人言先父之操守才华,倍感尊敬思念,却无膝下尽孝之幸,故仍想亲自祭祀先父以表孝心,释怀遗憾,不知是否应谢绝皇上欲立刘景为定陶恭王后嗣的美意?”
少傅阎崇拱手道:“《春秋》不以父命废王父命,为人后之礼不得顾私亲,不当谢。”
太傅赵玄却道:“太子之孝心并无过错,大汉以孝立国,使人祭祀非祖有违孝道,孝元帝便曾因此而撤除了所有郡国的祖庙,故可以谢绝。”
刘欣听了赵玄之言,长舒口气,依此意上书皇帝,刘骜看了上书很是生气,命人立刻查明了谢绝的原因,降赵玄为少府,任师丹为太傅。思来想去,刘骜还是觉得不放心,刘欣在定陶封国长大,必定对那里很有感情,若是日后当了皇帝,亲近定陶的丁氏、傅氏,而疏远王氏、赵氏可如何是好?若日后不一心祭祀自己又如何是好?岂不是要乱了正统吗?现在刘欣住在京城的藩第,傅太后、丁姬(注:即刘欣的母亲。)时常与他见面,这于未来很是不利,隔绝他们吧,又于心不忍,不管吧,又于心不安,遂召来大臣讨论此事。大臣皆言不当见。
可是傅太后早有预备,已给王政君灌足了迷魂汤,一听说皇上下了这样的旨意,便哭哭啼啼地来求见王政君。
王政君见她过来了,妆也未匀,发饰也是散乱地随便插在头上,一副憔悴悲痛的模样,顿时心生怜意。
“太后……”傅太后哭道:“这可让我这个老太婆怎么办啊……”
“来,快坐下说话,怎么就这么伤心了?”王政君忙命侍女端茶倒水,服侍安坐。
“太后您可听说了吗?皇上不许我与丁姬见太子。”傅太后说罢此言,霎时泪如泉涌,呜呜咽咽。
“是,听说了。”
“太后,我求您了,您去给皇上说说,哪怕旬月间见上一面也好啊!”傅太后忽然跪下来向王政君哭道。
“快起来,您这是干什么!”
“呜……太后,我儿子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孙子!他母亲丁姬身子弱,不经闹,他是我抱着长大的,他小时候总在夜里闹肚子疼,我就抱着他在院子里转啊转啊,等他好了再抱他睡下……呜……我这心里就他这一个牵挂。我知道,今后他就是皇上的儿子了,我不求能日日伴着他,看着他,只求过个旬月间见他一面,知道他是胖了、是瘦了,过得怎么样……我知道这宫里他过得不会差,可我就是想见一见啊!若是连见一面的念想也没了,我可怎么活啊!啊啊——太后!”
“您先别哭了,我给皇上说说就是了!”
“太后——皇上若是命我们回定陶住,我就回去,只要能旬月间让我见太子一面,我就是整年在路上跑也愿意!”
“好好好,您先别哭了,我去说,去说。”王政君素来心仁意软,近来又因淳于长一事更体会到为人长辈那份想时刻关注晚辈的挂念,淳于长之死虽是他咎由自取,王政君却觉得是自己的失职,没能教好这个孩子,心中的自责哀伤无以复加,乃至也看不得他人受苦,遂应承下来,去告诉刘骜,让傅太后、丁姬十日一去太子家。
刘骜很是为难,劝王政君道:“母后太子丞正统,当共养皇帝,不得顾私亲。”
王政君道:“人都是娘生娘养的,不能这点人伦也不顾,何况太子是傅太后抱大的,今至太子家,以乳母恩,解思念情,不足有所妨。”
左说右说刘骜只得妥协,让傅太后每十日至太子家一次,丁姬因未怎么养过刘欣,不得见。当着王政君的面下诏后,刘骜又对她说:“昨日大司马上书乞骸骨,荐王莽自代,朕交与群臣讨论,皆以为可,策书也已经写好了。”
“嗯,好。”王政君笑道:“这朝廷大事皇上与朝臣商议着办就好了,王莽素有忠直节,又勤勉节俭,是个好人选,皇上今后务必近忠贤正直,远群小谄媚啊。”
“嗯嗯。”
这一年,王莽三十七岁,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中步入未央宫前殿,拜受大司马印绶。
大司马府一切事宜交接完毕后,王莽带了粮食衣物等,去村中考查有多少缺衣少食、难以过冬的农人,正赶上刘歆休息,便同他一道。
“巨君新官上任,不知这第一步打算做什么?”两人并肩坐在马车上,鬓间的几缕头发随着风轻轻摆动,刘歆的鼻头冻得微微泛红。
“限田限奴。”王莽看着刘歆,嘴角勾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哦!”刘歆扬声道:“这可是大手笔!怕是要一石激起千层浪啊!”刘歆笑道,就是万层又怎样,他支持他,他们有的是豪情万丈,无所畏惧。
“是,我已经准备好了。”王莽微笑着,坚定地注视着前方:“今农人处境以到了如此地步,不能再等了,明日子俊兄可有时间?”
“有。”
“一同上左将军(注:即孔光。)府上拜访如何,我想与他谈论此事。”
“好啊!”
“还有丞相(注:即翟方进。)、太子太傅(注:即师丹。)等,我都打算一一拜访,待此事达成统一意见后一同上书。”
“好!这样阻力会小很多,我回去也与父亲说,他定会支持此事的!”
“我就知道子俊兄会鼎力相助!”王莽朗笑道,又问:“诶,前两日我送去的人参,令尊服之如何?”
“很好。这两日已有了精神了。”
“不如明日我先去令尊府上拜望,而后你我再一同去左将军府上如何?”
“自然好!家父这两日常念叨你。”
“令尊上书兴明堂辟雍一事,我与丞相、大司空等人已议定于长安城南建设,图样已在起草,若令尊精神好些,我便向他报告一下进展。”
“你说便是,他正想这些事呢!不能亲去朝议,挺着急的。”
“令尊奏请兴明堂辟雍,于国于民已是首功一件,当务之急还是要节劳调养,使玉体大愈。”
“唉,皆是如此说,可近来除了兴辟雍一事,朝廷里又有巨大的变动,家父这心里一点也闲不下来。不过他倒挺高兴,淳于长一倒,肃清了一大批官官勾结、谋求私利之徒,丞相又将张放弹劾、遣回了封地,朱博、陈咸等大夫派的主要官员皆因红阳侯牵连而左迁出京,子夏右迁,你则胜任大司马——诶,别说,这还真是限田限奴的好时机啊!”
“是啊!此时不限更待何时!”王莽笑道:“只可惜班伯兄病了,不然可以拉着他一起去。”
“是啊,择日一同去探望一下他吧!”
“正有此想。”
二人谈笑间有个穿红袄的小孩从车前跑过,手里拿着小鼓,一蹦一跳地,唱着童谣。
“子俊兄,你听他唱的什么?”
“不是很清楚,后面那几个小孩也在唱,你听——”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故未人所羡,今为人所怜。”王莽听着喃喃复述道。
“我听着像黄爵。”
“是近来传唱的童谣,我听到有三次了。”
“此乃诗妖啊!”刘歆凝眉道:“言之不从,病金气。”
“子俊兄高见,不知所应何事?”
“尚且不知,只是诗妖之现,常因君主号令不顺民心。《左氏传》记载有鲁成公时的童谣‘鸲之鹆之。公出辱之。鸲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鸲鹆跦跦。公在干侯。徵褰与襦。鸲鹆之巢。远哉遥遥。裯父丧劳。宋父以骄。鸲鹆鸲鹆。往歌来哭。’后来,昭公攻季氏败,居外野八年而死,公子宋立,为鲁定公。”
“鲁定公任孔子为大司寇。”
“正是,所谓祸兮福所致,福兮祸所依吧!”
“是啊是啊。”王莽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