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攀着日子往前爬,时大时小,一直下着,十天,不停,二十天,还是不停,淅沥沥,淅沥沥,像要下到永远去,起初不过以为是寻常秋日里的雨,却越下越叫人恐慌。
张大一直留着王莽,县令和那小吏专程来看过王莽,送了蓑衣和酒肉,实在推脱不掉,他便一概赠与张大家,他一边教那小孩读书,一边等着雨停了启程,可雨偏是不停,下得眼帘前水汽朦胧,阴云霭霭,横贯山川,潮虫呼呼地往屋里飞,蚯蚓成群地钻出泥土,大人拿水蛭的传说吓唬小孩,不让他们跳到水坑里玩,说它会咬人,钻进身体里去吸血,人们身上都生了湿疹,痒而红的小点连成一片,他帮着张大往屋外扫水,开始担心起家里。张大一家几番挽留,毕竟是留不住了,硬把县令送来的蓑衣给他穿上,让他穿着新的走,叮嘱千万小心。
那孩子站在雨里送他。
他回头挥了挥手。
他往回走去,但走不快,漫着水的土地,走一步陷一步。
走着走着,雨忽然大了,王莽视线模糊,前面的木墩子上好像坐了个人,可是这种连绵的阴雨天谁会坐在木头上?那影子一动不动,雨这样下着,让人觉得,这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
“足下需要帮助吗?”王莽朝那人施了一礼,他认为,坐在这里的一定是位走不动路的老者。
“如此大雨,无路易行。”那人的声音却不见老态,清晰浑厚,略带了一丝沙哑。
“足下欲往何处?在下可以送您。”王莽对他的声音有些惊讶,打量了一番,可斗笠遮盖了那人的面庞,从蓑衣上也看不出线索。
那人扶着王莽伸出的胳膊站了起来:“汝观此雨,岂是几人之力可止呀!”
王莽不懂所言何意,只是搀着他往前走去。
也许就是位老者吧,他想,只是声音年轻了些。可这老者走路比王莽还轻松,似乎不怎么粘脚,让王莽极其诧异。
“足下所踩何履?行路轻松若此。”
“无履。”那人把脚一抬,脚背竟是干净的,没什么泥巴。
王莽大惊,深感此人家贫,便道:“在下尚余两履,请足下穿之。”说时便从行囊中掏出一双鞋。
“善。”那人接过,扶着王莽把鞋登上,可是行路仍是轻松,王莽思忖,许是此人善行泥路,便问其原因。
“心轻则行路轻。”
王莽听不明白,觉得自己遇到了怪人。
雨哗哗下着,这一阵,丝毫不见小的势头,王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到了。”那人忽然停了下来,王莽看到不远处似乎有座村子,雨也小了下来。
“不用送了。”那人又说。
走了一路,此人既不问自己姓名,也不道谢,王莽忽感一阵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礼貌地拱手作别。
“无雨时苦,雨盛亦苦,不着意时,方能无苦。”那人说着,似乎笑了一下,便走了。王莽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奇怪啊,真是奇怪。王莽摇着头笑了一下,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琢磨这件奇怪的事,他往前走去,思索着田地的划分、祭祀天地的礼制、天象表达的意思、家里的情况……很快就把这件怪事忘了。
像是醒了便忘记了梦,又像是在梦中忘记了醒。
王莽到家的时候,王渠氏又惊又喜。
“啊呀!我的莽儿啊!你怎么回来了!”她跑上前去,帮他宽解着蓑衣,吩咐下人道:“手脚真是磨蹭,快去做点羹汤来啊!”
“回太太,阿菀已经去做了。”
兄嫂也跑了过来。
“关内一直下雨,我担心家里,就回来看看。”王莽笑道,又对兄嫂点头问好:“兄嫂。”
“回来就好,姑姑也一直担心你。”兄嫂笑道。(注:汉朝称公公婆婆为舅姑。)
“是啊,也不知道你走到哪里去了,过得怎么样,家里倒是还好,就是都出了些疹子,一直在用药,你怎么样啊?”
“我挺好的,母亲不用担心。”
“你看你这胳膊上也出疹子了呀。”
“不碍事,等雨过去就好了。兄长呢?”
“他去曹里了,今天有事。”
“快快快,先去换身干净衣服吧。浴汤烧热了吗?”
一行人里里外外地忙活完,王莽也沐了浴、更了衣、吃了热汤饭。
王渠氏的眼睛简直粘到了王莽身上,在旁边絮叨着说这问那。
“这下雨天的,你兄长去曹里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都说这大水要淹了长安城,你听说了吗?”
王莽点点头。
“唉。”王渠氏叹息到,满面愁容:“处处老弱呼号,一派混乱,好多人吓得都去城墙上避灾了,曹中人手都不够用了,本来永儿是请假在家的——这样的天,他也不舒服啊,结果曹里来了俩人好说歹说非让他去,就去了。曹里的人来之前,我们还商量着,要不要也上城墙避一避……”
“母亲放心,这水淹长安定是谣言。”
“真的?怎么说?”
“长安乃天府陆海,地势虽平却高,水淹不过来,况且龙气所在之地,自有上天卫护。”
看王莽说的云淡风轻,王渠氏终于又安心些,说:“那就好,有你在家还是好,永儿也说应该是谣言,可这长安城,这个说,那个说,总叫为母放心不下,真是三人成虎啊。听说,之前有个九岁的女童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未央宫钓盾官署中,喊着‘大水要来了!大水要来了!’多奇怪,她怎么跑进去的?而且这么邪的雨,都没人见过……”
这么邪的雨,那么奇怪的九岁女童,如此甚嚣尘上的传言,连刘骜也慌了起来,在前殿召集公卿大臣商议对策。
公卿大臣面面相觑,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不考虑自身安危的话,淹或不淹,没人有把握,没把握,就没法确定采取何种措施,如何妄言?考虑自身处境的话就更难办了,谁也没办法上天把雨堵住,在大水淹城的传言下,无非两个选择,逃、不逃,说逃,如果这是谣言,大水没来,皇上还有这满朝公卿闻风丧胆、张皇失措,岂不就颜面尽失、成了小民的笑柄,事后找人代过,必然是谁说谁遭弹劾;说不逃,万一这大水真来了,长安城的人但凡有个好歹,又如何担待得起?真是如履薄冰,进退维谷。
“回禀皇上。”王凤此时站了出来,雨下不停,城中多处积水,他早已对传言信了大半:“微臣以为,太后与上及后宫可御船避水,而下令吏民登长安城墙避水,此举亦示圣上爱民若子,心系元元。”
“嗯。”刘骜点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