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年的天灾,贫民较以往又多了,王莽广施家财,年也过得极简,王政君听闻王莽慷慨行善,又多少了解到些国库的现状,心有所感,下诏命外家王氏全族除祖先坟茔地外,其他田地所收租赋全都用以周济贫民。
“就她会招揽人心,做给人看看,好压下咱们一头,他们王家独霸天下的时候她能想到这招?”傅太后找赵飞燕切磋琴艺时聊起来这事,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博山炉中缈缈溢出的香烟轻笼着她保养精致的侧脸。
“太后英明,什么都看得透彻。”
“没点眼力怎么在这宫里混呢!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气没受过。”
“现在可是没人敢气您了呢。”飞燕笑道,为太后盈满酒杯。
“也不尽然!”傅太后撇了下眉毛道:“我那从弟,就那傅喜,唉,可没少气我,可皇上偏看得上,竟又把他召回来,还让他当了大司马,我不也只能闷着?”
“瞧您说的,到底是自家人。”飞燕笑道。
“自家人才更气人!”傅太后啐道。
“再气人,也比我这边的强。”飞燕轻抚着琴谱苦笑道。
“怎么说?”
“无论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他们做过什么?”
“唉,可怜见的。你生来受了不少委屈,你放心,有我在,今后不会了,就是她王太妪也不敢!”
飞燕噗嗤一下笑了,道:“太后真是直人快言,我自幼就要学习各种规矩,直到见了太后才觉得清爽。真钦羡您身上那干练潇洒的风范。”
“我不过依仗着年老罢了,哪还有什么风范啊。”傅太后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想骂的骂,喜欢的夸,顺耳的听,不顺的不听,不碍着我的就随他去,碍着了就闹一闹,咱走到今天都不容易,既然熬出头来了,就率性而为呗!”
正说着,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有要事禀告。
“什么事?慌成这个样子?”飞燕笑着问道。
“不急,你且说,我也在这儿呢,还有人敢欺负到这里来?”
“你就说吧,太后又不是外人。”
“禀,禀告恭皇太后、皇太后,有……有大臣上奏说,合德昭仪曾……曾曾曾杀害孝成皇帝的孩子……”
“什么!”赵飞燕吓得惊跳而起,带翻了案上的酒杯,那杯子倒在地上咣啷啷转了两圈,泼了一地的酒。
傅太后也拍案而起,厉声吼道:“大胆逆贼!竟敢栽赃诬陷中宫太后的亲属!”
“太后,我与皇上说不上话,也没有身居高位立功立业的亲属,还求太后在皇上面前替我说两句。”赵飞燕脸色煞白,拉着傅太后,已是急出泪来。
“您放心!我这就去面见皇上!您安心待着,可别急。”傅太后拉着飞燕坐下,宽慰道:“我还不知道那起人,最会干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事!您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人动了你,别说是你这人,你的一案一几、一丝一缕也不让!”
“太后能不弃晚辈这种失了势又遭人记恨之人,真是大恩大德,永世不忘!”飞燕紧紧握住太后的手哭道。
“快别哭了,可怜见的。”傅太后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因冯婕妤为孝元帝挡熊一事而失宠,备受冷落挤兑的光景,不觉也跟着连连滚泪,对哭了一会儿,便向未央宫找刘欣而去,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赵昭仪杀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大早就传到宫里去了,闹得沸沸扬扬。”
刘欣大致向傅太后讲了一番。
只听傅太后冷笑道:“哼。这事完全不合情理,且不说这宫里人多眼杂如何瞒得过去,就说这孩子在后宫中是何等宝贵,既能连母带子一起杀得不漏痕迹,何不能只杀其母,而纳其子,这样一来赵氏姊妹的地位不也就牢固了。”
“朕也纳罕,可是司隶是查清楚了才上奏的,人证物证具在,的确属实。”
“这你还不明白。”傅太后道:“定是孝成帝驾崩后,赵皇后失了势,嫉恨赵氏权贵之人自己拉了一伙同党作伪证,这种人不是什么正直之臣!”
“上奏的人是解光,前一段弹劾了王根王况,您才夸过他呢。”刘欣无奈地笑了一下。
“啊?”傅太后一时语塞。
“而且孝成帝当时手书的赫啼书也在,已经确认过了。”
“啊?这事竟?”傅太后张着嘴,哑口无言,她的心中忽然勾勒出赵合德的形象,一个立在皇宫中央的背影,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太有手段,还是太傻?如果当时她把孩子留下来,她也不会死,现在做皇帝的也不会是……傅太后摇摇头,有些站不稳当。
刘欣赶忙扶她坐下,她抓着刘欣的手,压低声音说:“皇上啊!那也不能波及中宫皇后啊!中宫皇后对您是有恩的!”
“可是,这事关重大,若不追究,怎么给太皇太后、文武百官交待。太皇太后那边也已经……唉,朕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今天总得去拜望她一下。”
“太皇太后那有什么说的,还不都是孝成帝下的令!怪只怪她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教好,自己的孙子也看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刘欣听傅太后对太皇太后出不敬之语,赶紧截了话头。
“总之。”傅太后顿了一下道:“别的我不管,就是这中宫太后动不得。”
刘欣垂头,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道:“朕得去长信宫看看了,太后……”
“哎你去吧,记得我说的。”傅太后没看他,摆手道:“也替我宽慰宽慰她。这一早上闹的,我也累了,先回去了。”说着,她起了身。
刘欣见她起身起得软绵绵的,赶忙扶着:“太后,您怎么了,要不要宣侍医,”
“没事儿。”傅太后看着他笑了一眼,好像忽然晃过神来:“哦,没事。就是有点累。你记得我的话。该去就去吧。”她刚在想什么,她看向前方,阳光照着殿前空地,白晃晃的,有一个缥缈婉约的身影卓约而立,香魂一缕无踪迹,芳名恐遭万人弃,当年承欢朱玉颜,如今孤尸黄土埋。
刘欣目送傅太后离开,回首看了一眼雕龙之榻,那棕红的底色,即使溅上鲜血,怕是看着也不明显。
“今日把这宫里的案几床榻再擦一遍。”
“诺。”
“去长信宫。”
“起驾,长信宫!”
从长信宫回来后,他下旨免去赵况赵钦的爵位,举家迁徙辽西郡。翌日有大臣上书说先帝是因看重皇上的品德才智,又欲防止主幼母专之患,才忍心杀害了自己的儿子,愚臣不知先帝用心,先帝在时随指阿从,晏驾之后又发扬幽昧,以为其过,肆意传说,亏损先帝之德云云。刘欣便趁着这奏疏停止了对此事的追究。晚上,他又把这篇奏疏拿出来看了两眼,他觉得这篇奏疏写得真好,好到每一个字后仿佛都藏了另一个字,令他背后发凉,合上奏疏,他觉得有两个婴儿飘在空中,膨胀,上升,挥动着小爪子,他们扣住了皇宫金闪闪的屋脊,像是要把它掀开,掀出它的背面,深埋幽冥中的那一面,在那一面,每个人的眼珠子都翻了个面,翻出了他们隐藏的那一面。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了,东西是陌生的,人也是陌生的,他想要自己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极其需要。时至花月,百花齐放,他想着,趁此时下诏纳贤,许能取些好兆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