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皇上,臣以为不可。”先说话的是名儒光禄大夫龚胜。
刘欣看向他,目露惊色。
“古文旧书学无本师,非先帝所立。《左传》与《春秋》或有经无传,或有传无经,未必传《春秋》也,奉车都尉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失于草率。且民间诸多杂派,皆欲立于学官,若匆忙立此四学于官,恐诸学争立,众说纷乱,一时扰乱人心,反不利于正道传习。”
“臣附议。”大司空师丹等人皆道。
刘歆与众人争议,一时没有结果,刘欣遂命下朝再议。下朝之后,刘歆直奔孔光而去“丞相!左丘明曾亲见夫子,夫子视其为君子,谓之与其共好恶,且《公羊》《谷梁》皆在七十子(注:指孔门七十二贤。)后,传闻之与亲见之详略不同,立《春秋左氏传》于学官正是传夫子之本意啊!且《逸礼》《古文尚书》《毛诗》等皆先帝所亲论,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内外相应渊源可考,怎可与杂论并称之!为使夫子之本意得以流传,精微深妙的意义可以被发掘,缺失的文章得以补足,高伟广大的经义可以显现,请丞相考虑立学官一事!”
“此事突然,我今日便向皇上申请去天禄阁,览阅此四学,我会谨慎考虑的。”
“谢丞相。”
“不必谢。”孔光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颖叔啊,你不要急,不要锋芒太露,年少才高,既有远志,又能踏实,是必有所成的。”
“谢丞相,在下惟愿广弘道术,不在乎自己是否有成。”
孔光轻轻笑了一下,走了。
王龚见刘歆还呆在原地出神,便上前拉他同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方叹气道:“现在国库并不充裕,若是立了新学官,怕是当前的博士要有左迁的啊。”
“大司空、光禄大夫皆名儒重臣,齿德俱尊,我不愿相信他们会为一己之私而抑真道,抱残守缺。”刘歆冷着脸,目视前方。
“他们也有学生啊,哪个老师不护着自己的学生呢?”
“丞相就不,他是夫子之后,会支持我们的。我会多与他商议此事。”
“好,我也多走动走动。不过……博士们的反对如此激烈,恐怕我们也得妥协些,此四学暂时不要全立吧。”
刘歆止了步,长出口气,头微低,凝着眉,合目点了一下头:“看态势吧。”
刘欣回到后阁,换了常服,道:“怎么窗户都不关。”
“回禀陛下,太医说近日风轻日暖,宜开窗通风,多晒晒阳光,还说请陛下多去园子里转……”
“行了,把窗户都关上吧,叽叽喳喳闹得慌。”
“诺。”宫女行礼后遂去一一关了窗户,把鸟雀呼鸣之声隔在了外面,阳光也被窗棂划开,昏暗了许多。
案几上,黄门已将今日的奏疏都呈了上来,刘欣坐下来,用食指一圈圈划着这些奏疏的边缘,划了一会儿,拿起来一卷摊开,却是字不似字,句不成句,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把奏疏又甩回案上。他恐怕自己动作太重了一些,又将那奏疏拿起,卷好了,重新放回去。
有宫女端来太医开的药,他喝下一半便命倒了去,漱罢口,重新拿起奏疏,却仍是什么也看不进去,一抬眼见到案旁立的,门口立的,一排排立的都是人——怎么这么多人啊,朕的身边怎么天天跟的,这么多人,一群群,长了眼睛,会说会动,吵来吵去,乱七八糟。他闷咳了两声,阴沉沉地收回了目光。
往后这些日子,朝廷里讨论的尽是这学官能不能立的问题,各有道理,聒噪得他心烦意乱,只得甩手让他们讨论去。
“丞相,您是夫子之后,您一定最希望夫子之学、夫子之意可以完整无缺地流传,纵此四学难以同时立于学官,先立《春秋左氏传》冀得废疑有何不可?皇上已说试立《春秋左氏传》,为何众博士连圣意也要违逆?”
“这几个月来,老夫已详细看过《七略》《逸礼》《古文尚书》《左传》《毛诗》,也了解了你对《左传》的研究,独辟蹊径,重文字训诂,重究其大意,重民生实学,你是想开宗立派啊。”孔光微微笑着,语气很随和。
“在下不敢。”
“老夫知道你喜欢《左传》,也钻研很深,连你父亲这个研习《春秋谷梁传》的大家,与你辩论,都责难不了你。老夫也很喜欢《左传》,以民为本,重视实际,老夫心里是支持你研究《左传》的。但是,《左传》比《春秋》多记录了二十六年,且《左传》辞义赡富,虽孔子赞叹左丘明,《左传》却未必依《春秋》而传啊,能否列于五经之中,还需讨论。”
“丞相……”
“先听老夫说完。”孔光微微颔首:“新立学官,不仅仅是发扬一种学派,还会改变一种政局,目前朝中音声嘈杂,令人难辨是非,政局不明,新立学官更需谨慎。然而,即使暂不立于学官,经过此次校书,此四学已广为人知,又誊录了今文版,众文学博士自会研习,假以时日,其意义显明,学者众多,又宜于时局,自会立于学官。其事愈重,需时愈久,欲速则不达啊。”
“立《春秋左氏传》绝不会有害于新政,以民为本不正是新政所需吗?”
“需要时间,让众博士了解。”
“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不算长。”
“丞相,冒昧请您告诉在下,博士之中,是否已结党同门?”刘歆的目光如居高临下的猎鹰。
“老夫没有。”孔光淡淡地笑了笑。
“在下相信您没有,在下告退。”
“颖叔,我的话,你没听懂。”
“丞相,在下会启禀皇上,准在下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以求诸博士了解。”
孔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两日后,刘欣果令刘歆与太常博士讲论经义,刘歆舌战群儒,到最后,许多博士只能以沉默作答,一场辩论不欢而散,是否立于学官却仍无定论,刘歆郁愤不已,与王龚、房凤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
龚胜看着那字如剑锋、咄咄逼人的责让书,心慌手抖,感慨着后生可畏。他参与了辩论,也确实讲不过刘歆,领头反对立学官,最后却被这位后生拂了面子,他惭愧,深自罪责,遂上书乞骸骨。可他的学生护着他,他的同僚责备刘歆太过狂傲,目无尊长,出言不逊,毁谤大臣,师丹见龚胜低落不振,愿乞骸骨,更是怒上心头,上奏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
刘欣看着师丹的奏章,言辞犀利、义愤填膺、引经据典、冠人大罪,仿佛有一把火点了那竹简,把字全烧变了形,满篇满章皆变成了九个大字“人人自贤不务于通人”,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将奏章往案上一撂,说:“秀意欲广道术,亦何以为非毁哉?”他自觉自己声音不大,像是人声鼎沸中一句带有情绪的议论,既起不了作用,也没有危害,只是引得旁人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