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过丧,这宫中一切照旧,除了汤药又变了方子。似乎没发生过什么,批阅着奏疏的刘欣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这宫中应该也是这样。该给自己建座陵墓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坚硬骨骼所遮掩着的内里软软塌塌。
他从一卷卷奏疏中抬头,正要问:“董贤呢?”
就见董贤小心端着药,从门外拐进来。
“怎么你去取药了?”
“总得让微臣为君上做些什么。”董贤垂首笑道。
“你为朕做的已经很多了。”
“微臣觉得没有呀。”董贤笑道,正要尝药,被刘欣疾声拦下了。
“别尝!”
董贤一愣。
“难喝。你别尝。”
“君上的药皆是要尝过才能喝的呀。”
“让旁人尝吧,这样的事你以后别做了。”刘欣说着把药拿了给一旁的中黄门。
“你陪着朕就好。”刘欣笑道。
喝了药,又漱了口,刘欣微皱着眉头。
董贤也颦起了眉,道:“苦吗?君上要快点好起来,连着吃多久的药了。”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唉,闻着就是苦的。”
“也不全是苦的,单是苦味,倒也不这么难喝了。”
董贤哀伤,倚着刘欣的腿软软地跪坐了下来。
“你累了吗?朕命人抬软塌来给你坐。”
“微臣不累。”他直了直身子,扶着刘欣的腿道:“等君上批完了这些奏疏,去园子里逛逛吧,我们多去园子里逛逛,或赏花,或游船,或蹴鞠,或骑马,多动动,也许就好了,不用吃药了。”
“好,朕答应你。”
“陛下现在批的什么奏疏?”
“乌孙国,卑爰疐翕侯的部众入侵匈奴,单于击乌孙,卑爰疐恐惧,就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匈奴当人质了,单于接受了,并把情况奏了上来。”
“哦……”
“其实匈奴不该接受。他们同是汉的臣属,怎么可以接受乌孙的质子呢?”
“哦!那是啊!那怎么办呢?”
“让单于送归质子呀。”刘欣笑道:“朕正欲遣中郎将等出使匈奴呢。此举也好招降卑爰疐,他与大小昆弥不和,曾北附康居。”
“陛下好圣明!”
“常规做法而已。”刘欣笑道。
等刘欣批完这一摞,便带着董贤上园子里转去,园子里凌霄、凤仙结了一团又一团,董贤很喜欢,刘欣便也高兴。
转着转着,刘欣忽然向董贤问道:“贤,你说朕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如何?”
“嗯?”
“你说朕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好吗?意为敷陈圣刘之德,太平取自《包元太平经》”
“君上喜欢便好啊。”
“也不是喜欢,只是夏贺良、李寻等人皆说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大运一终,应更纪天元人元,考文正理,推历定纪,更受命于天。朕也不知,只是觉得他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天地之大终?竟有这等可怕的事吗?”
“朕亦不知,只是朕怕。”刘欣小声道:“先帝时便有当阳数之標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直百六之灾阨,三难异科,杂焉同会之说。”
“那便改了也不会是什么坏事,没用的话,就再改回来。”
“嗯。”刘欣看着他,点头笑了。
遂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
这消息传到刘歆那里,让刘歆好是顿足大叹,懊丧苦恼。正收到王莽来信,与家人争读一番后,更是五味杂陈,在院中踱步良久,方回屋坐定回信。
“巨君亲启。
昨得书笺,感莫能言,深情厚谊,如见君颜。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遂初赋》抒情戏作,得君谬赞,惭愧惭愧。
秀由河内至五原,今又转至涿郡,离京不过一年,已转任三郡太守。无有治世安民之功,唯有车马颠沛之劳,自觉可叹可笑。沿途颇有见闻,方知君何故日夜切念百姓之贫苦,自恨力拙,少能助君一二。
知君归国,五脏忧愤,瓦釜雷鸣,金玉在野,不知其何已哉!唯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盼!又闻依《太平经》改号更元,念群邪腾跃,妖言近上,男色惑主,忧甚痛甚,悲不能言,不言不言。
炎暑日蒸,千万珍重!内子犬儿小女皆安,闻有君书,皆欢喜争读,并问令正、令郎、令媛安好。府中一切皆已安顿妥当,从属官吏亦已见过,望半生所学足以造福一郡矣。
有言万千,涕零难书,海天在望,愿一切平安,愿自珍爱,愚兄手书,顿首顿首。”
王莽正患了极重的热伤风,卧床休养,看着“千万珍重”几个字,不禁叹息良久,恐怕当时五黄六月,奔波劳苦,刘歆家人也难免不适,只是不言说罢了。正晕着头出神,增秩扣门进来,说孔休来探病了,遂笑着请进。
“您卧床休息便是,可别因为我的到来反增叨扰。”
“哪里的话,已躺了半日,正嫌自己饱食终日呢。”王莽说话还夹着鼻音。
“您也该歇歇了,可轻点了吗?”
“轻点了。”
“那就好,我带了几株薄荷来,一会儿拌点凉菜吃,祛暑清火。”
“多谢多谢,不过小疾,劳您惦记。”
“应该的,毒日熏蒸,您应多在屋里歇息,今后也应慎疾自爱,养志和神,张弛有度,切莫太过忧劳。”
“自是。”王莽点头笑道,扭头掩口咳嗽两声,向一旁的书案走去,将壁上悬的一柄镶玉宝剑取下,向孔休道:“子泉,自我遣就国,少有以诚交者,今抱恙在身,更感君之情谊可比金兰,莽无甚贵重酬答深谊,惟愿君纳此剑。”
“不敢不敢!”孔休神色震惊:“此贵重物,君自留之!君子之交,何必以此示之。”
“聊表心意耳,君且勿辞。”王莽又将端着宝剑的双手向前伸了伸。
“您若这般,我便走了。”孔休接了剑,紧上几步,将它挂回壁上。
王莽又要拿下,孔休紧拉着他,二人好生推推攘攘。
“我看您这伤风真是好了大半了!还不卧床休息吧!”
“您把这剑收了,我便歇去。”
“唉,您怎么……在下收不得,在下知道您的心意就是了。”
“您是嫌此剑价贾?那我将此剑上之瑑解下赠你。”
“这又何故,好端端的宝剑,您好好留着吧!”
“美玉可以灭瘢,您面上有微瘢,虽无大碍,仍愿献此瑑以灭瘢,诚与君为莽寻医赠药同义。”
“我为您寻医赠药就是顺风吹火,不费力,何足挂齿!这微瘢我也早就看习惯了。这宝剑您就好好留着吧!”
王莽与他争执不过,又掩面咳嗽起来,被孔休推去休息,又有开明送药过来,遂一时作罢。
待王莽痊愈,以椎碎瑑,亲自给孔休送了去。
孔休看着素帛里裹的碎玉,又看着王莽诚挚的笑脸,一时无言,终将此碎玉收下了,又将案上的水换了一碗,留王莽吃了饭,聊到很晚才送王莽归家,王莽走后,他独自坐在案旁,捧着那捧碎玉,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