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她又上飞燕这里谈心消愁:“唉——”
“太后别再忧心叹气了,毕竟是亲的。您看孔乡侯不过削了点封邑,日后添回去也就一句话的事。”
“唉,我也是为了他好啊,唉——你说,纵是这一件事,我也就是气不过傅喜——唉呀。”傅太后说着又流了泪:“你说窦太后、王太后,哪个不是有生杀大权的?我这也没有——唉呀——”
“唉,太后,喝点茶水吧,润润嗓子。”
她不喝,却是激动起来:“我就是干政了,又怎么了?朱博、赵玄是好大臣啊!他们坐上来,样样朝事不是都处理得挺好吗?他们才是能帮助皇帝建立功业的好大臣,我这样做,哪里愧对他这个皇帝了?凭什么我不能干政!我就只配做个一心爱男人的傻子?”
“唉,太后,唉,您也别气。”飞燕红了眼眶,拉住她的手安慰她:“皇帝现在只是年少,经的事少,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您的苦心。您别伤心了,先喝口水吧。”
“他怎么明白我的苦心?他不明白!我把他养到这么大,他都这么大个人了!他哪里会明白我的苦心!”傅太后更哭道:“我这几天就不敢睡觉,一睡着就听见皇上在哭,叫肚子疼,就他小时候那声音,我就得醒,白天黑夜都这样,我都不敢照镜子,老了十年还多。”
“太后言重了,哪里老了,只是失眠要治,侍医怎么说的?”
“唉说的尽是些没用的,治了也不好些。”
“我这里做了一些用合欢花填的枕头,安神极好,正有两方新的,给您送去用吧。”说时,飞燕又给傅太后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好,这宫里好在还有你这么个知心人。”说罢却又是想到伤心处,哭得哆哆嗦嗦:“你说那董贤,哪里来的狐媚子啊,天天缠着皇上,弄得皇上谁也不见,你说这……唉呀——”
“太后别急,其实也没什么,成帝时有富平侯,武帝时有韩嫣,文帝时有邓通,皆如此嘛。”
“佞幸是皆有的,可他不至于连后宫也不去了呀,前两天,你听说没,他竟还为了那个董贤自断了衣袖!嗐呀——”
“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心总会收回来的。”
“希望吧。唉!你也多见见蓓儿,指点指点她,她太不会讨皇上欢心了。”
“当然可以,我这两天就去椒房看她。”
“也别这两天了,就今天吧,咱这就去。”傅太后像是抓住救命草一样,说着便忙忙起身,手脚都急得无处安放。
“也好,也好。”飞燕紧忙随她起身:“先洗把脸吧。”
“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椒房,还未寒暄就座,傅太后便叨叨起傅蓓打年初便没再给皇上侍寝的事情,因飞燕在场,傅蓓一时羞得耳根发麻,只低头盯着脚尖,任傅太后数落,不敢说话。
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只看到裙裾垂到地上,如果有一阵风,它们也可以飞扬,可现在没有,只有傅太后指手画脚带起的气流,它们跟着这气流,微微颤动。
“你倒是说句话!闷包一样,皇上会喜欢才怪!”
“太后您也别急,依我看,皇后这杨柳之质,秋华之姿,只是默立一旁便有清气袭来,真是楚楚动人,相看愈久愈是惹人怜爱,皇上不过是政务缠身……”
“正是呢!你也该多去皇上那儿走动走动,别让他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人在!”傅太后说时咳嗽起来,飞燕趁机拉太后坐下,傅蓓忙命人看茶,太后却是不停歇,接着数落起傅蓓礼数不周、不伶俐等等,总没一样是她能看进眼里的。终于说累了,抚着胸口自嗟自叹,感慨着自己苦心空付,垂下泪来。
傅蓓不知如何说话开解,只恨自己呆笨拙舌,好在飞燕一直在旁圆场,没让气氛太过尴尬。
傅太后歇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意,忙拉飞燕与傅蓓从前厅移步寝室,屏退众人,说起男女之事。
往后的日子里,椒房里总是热闹非凡,傅太后赵太后每日过来,又是调教她的言行,又是将她梳妆打扮,仿佛要过个大节。
“这步摇真漂亮,怕是赵太后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都给您拿来了。”
“倒是,等皇上来过了,便把它送还回去。”
“嘿嘿,哪有别人送了您的再还回去之说。”宫女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笑道:“等皇上来了,少不得赏您,挑几样献给赵太后就好了。”
“说的也对,可心爱之物,怎么可替代呢?”
“那便让少府依样再打一个新的。”
“怎好为这样的事去劳烦少府呢?”
“等皇上来了,别说是一个,只要您喜欢,十个百个千个也有呢,只管让少府打去。”
“等皇上来了,唉,就别胡想了,你们也不是没见,这几日我去找他,他也总是那副嫌烦的样子,我和他,也许早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反正也不用说什么,来了不就……”
“你好不害羞的!”另一宫女笑她。
“羞什么羞!你问皇后是不是!”
傅蓓听着她们在自己身后笑闹,只是抿嘴浅笑,微微地低下了头。
“对了,我觉得皇后低头的时候最美,你们说呢?”
“依我说,皇后怎么都好看,今天尤其好看。”
“你们别高兴太早,皇上也不一定来。”
“怎么不一定?帝太太后说今儿来,今儿肯定来!”
“就是,皇后您就别担心了,您看呀,您多美,我都要醉了。”
“是呀是呀,您看。”
她们一个个偎在她身后,看着镜子,一张张十四五岁的脸映在她旁边。
“你们都美。”她微笑道,端详着自己这浓妆艳抹的十九岁,忽向她们问道:“我是不是越来越呆了。”
“哪有啊!”
“哪有呆啊!”
她们高声反对,她向她们报以微笑。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道“皇上驾到”的呼声。
“来了来了!”一屋子宫女雀跃起来,立刻各就各位,簇拥着傅蓓前去迎驾。
傅蓓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一点希望被顶了起来,顶得嘴角泛出了真实的笑意。
可是一见到刘欣,她的心就又冷了。那是一张写满了厌弃的脸,皱着眉,冷着眼,能冰封他看到的一切。
她不再笑了,恭谨地随他入屋,闲叙片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在沉默中对坐一会儿,便命宫女们来服侍洗漱,卸去脂粉饰物,宽衣去履。
她一直想着太后们教她的,深吸口气,把笑意灌进眼睛里,向刘欣依过去,轻抚他的胸口,向衣襟里摸去:“陛下……”
刘欣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道:“累了,睡吧。”说罢,便径自躺下去,将蚕丝被子拉到身上。
坐在床沿的她愣了一下,不甘心,又俯下身去,在离他颈边一指的地方口吐兰香,轻轻念道:“陛下当真不想妾吗?”
她这是跟谁学的!肯定是祖母找人教的她!真恶心。
“睡吧睡吧!”刘欣想着,烦躁地挥手,不料竟打到她肩上,很有力道,打得她心头一酸。
她咬咬嘴唇,又一次伏了上去,带着些哭腔,道:“可是妾想您呀……”
他翻身将她推起,蹬着她:“你干什么!还睡不睡了!”见她泪眼婆娑,便也不说了,只往里挪了挪身子,躺下闭眼道:“睡吧。”
她愣在那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默默的,她抚掉了它。瘦削的下颌,肤如绸缎,本来该有良人与她共享青春。她躺下来,为生命感到惋惜,她追思孩提时代大家欢笑嬉戏的记忆,常在暗昧之夜中梦归的故里,曾有一群孩子玩成一气。
“您还记得那个长满了蒹葭的池塘吗?”
他不理会,她幽幽地望着尚未燃尽的一点点光。
我们不该成亲,她想。
我没有生命,只配被雕琢成肩负使命的工具吗?她想。
只配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吗?她想。
她回过头,端坐起来,硬扭过他的肩膀,俯视着这颗遥远而冷峻的心,乌亮的头发散下来,更衬着她的肤白唇丹:“陛下,您自是想爱谁,便爱谁,想宠幸谁,便宠幸谁,而妾,却只能爱你。”
“你干什么!大半夜不睡!快睡快睡。”
“陛下若是不想见妾,不必勉强过来,若是看不上妾,请您休了妾。”
威胁朕!竟这样威胁朕!明明知道朕不可能休得了你——刘欣怒瞪着双眼,腾地一下翻身起来,径直下床:“好好好,朕不过来,你们恨不得把朕绑过来,来了,又说大可不必!来人!”
外面侯的宫女支耳听墙角,早是吓得一身冷汗,此刻全哆哆嗦嗦地闯进来跪下。
“给朕穿衣!”
“诺……诺……”
“快点!”
傅蓓一声不吭地跪坐在床上,并不看他,只是等着他离开。
穿好衣服,他大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回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道:“瞧你的鬼样子。”
“臣妾恭送皇帝。”
他们是困在同一片海域的两座孤岛,擦肩而过,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