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推门进去,就听到发妻星儿的啜泣之声,只见星儿坐在床上,扭过脸,背对着他。
“星儿,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我整月不回来一次,一回来你就背个脸,星儿……”
“你可知道外面都是怎么传你的!”
“你又可知道韩嫣、淳于长都是怎么死的。”
“你!”星儿回头甩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哭。
“回回皆是这几句话,你无需说了,以后一见面,我先背给你听。”
“你可知我夜夜噩梦!”星儿拿帕子狠甩向他,又扭过头,哭得愈发厉害:“我嫁给你,从来不图什么荣华富贵,不过是想和你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哪怕就像灰尘一样渺小……”
“我知道你是想我了……”董贤坐下来,扳着她的肩膀。
“谁会想你!你还记得你是我夫君吗!”她抵着嘴,泪珠连串地滚下来。
“你看看我好不好。”
“你可知十目所视,十指所指,人就要死了!你现在可是千目所视,万指所指!倘若有一天皇上不护着你了,下场就可想而知了!你现在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多有能耐,一大家子人皆沾了你的光!到时候,拖累的也是这一大家子人!”
“我们又不做犯法的事,皇上怎会降罪给我们。”
“未来的事怎可料之,欲加的罪何患无辞!”
“皇上会护着我们的。”
“倘若皇上来个山陵崩……”
“星儿!怎么说话!”
“你就从来不想想!自己骗自己!”
“唉……我回来,本是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又是什么昆山玉、蓬莱珊瑚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财富、地位没个尽头,吃不完也用不完,可一说没就全没了,连身家性命也得全折进去!”
“皇上召你入宫去住。”
“啊?”星儿一下子止了哭声,回头看他。
“还要召淑儿也入宫,册封为昭仪,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
“你说真的?”
“真的,房子都给你收拾好了,就住我那里,后天下诏,你好好收拾一番,主要带些贴身的物件,别的宫里皆给你备好了。”
“这?”
“以后就不怕十目所视,十指所指了吧。”董贤柔声笑道。
星儿低头缓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外面传的都不是真的。那……淑儿知道了吗?”
董贤的表情有些微妙,只低头答道:“知道了,挺开心的。后天应会有女官来教她礼仪,她会晚几天入宫,皇上要选个吉日。”
“好……好。”星儿点头道。
“进了宫,可千万别再说晦气话了。”
“知道,妾又不傻。”
“吃饭去吧。”
“嗯,你拉妾起来。”
“还上脸了呢。”董贤笑着,将她拉了起来。
“哦,对了,前两日朱诩又来借钱了,我想着索性给他一百金,可他坚决不要,只收了一金。”
“他母亲的病怎样了?”
“还是不好。”
“唉,他上有老下有小,又清廉,只管多给他,有什么难找的药材也帮他找去。”
“自是。”
“等会儿和娘说一下。诶,帮他买的房子收拾好了吗?”
“收好了,我给他说,他也是不要。”
“得闲了我找找他,他们一家人挤个小屋子不方便的。”
在这个花飞之月,董淑被册封为昭仪,更名其宫殿为椒风,与椒房相配,刘欣又拿出东平王一案,封董贤为高安侯,孙宠为方阳侯,息夫躬为宜陵侯,随后提升董贤之父董恭为少府,赐爵关内侯,任命星儿的父亲为将作大匠。
因着这些,郑崇和王嘉上谏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他们愈发让刘欣感到不快。
而息夫躬虽封了侯,心情却没有万分的好,这日休息便来到傅晏家中喝酒,说起朝政和皇上对董氏的宠幸,愁容满面,义愤填膺。
“子微,别愁眉不展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封了侯,又是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三辅都水,皇上连带着看我也多了几分亲近,我还沾了你的光哩!你还有什么忧愁的。”
“董贤他一个佞幸,众人见了他皆是拱手哈腰,好话连篇,见了我呢,一个个绕着走!”息夫躬说着用手指在案几上画着圈。
“他们都怕被你弹劾嘛。”傅晏嘻嘻笑道。
“我又不是随便弹劾的,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种缩头缩尾、谄心媚骨、文政迂腐、武政松弛的样子!或是保位无为,宽柔太过,陷于亡灭,或是为获刚正之名,暴虐凶残,贻害百姓。我说的不都是事实吗?怕人议论就自己做好!”
“你真是年轻气盛啊,哈哈,好啊。”
“难道您乐意看他们把朝务政事皆这么糊弄过去?看董贤那个佞幸摆布皇上,将整个国库都搬到自己家里去?”
“当然不乐意!可是我说话皇上也不听啊,弄不好被打发回老家去了。”傅晏摊手道。
“嗐,你真是!”息夫躬将手枕到脑壳后面,往墙上一靠。
“若是皇上乐意用老夫,老夫定是肝脑涂地报效皇恩呐!谁不想建功立业啊!”
“他们就不想,从孝元帝时就不想,孝成帝时也没人想,现在更没人想了!元帝时好歹还有个陈汤啊!现在呢?这么几十年过去,西域可是一直在变样啊!匈奴早就从草少马疲,天灾内战的窘境中走出来了,建平二年,他们打乌孙国庶子卑爰疐翕侯的军队,卑爰疐翕侯竟把儿子都送去匈奴当质子,匈奴竟也收了,虽说在咱的反对下把人还了回去,可是这两年,卑爰疐仍送儿子去服侍乌珠留啊!实际还是质子嘛!同作为汉的藩属,竟送儿子去当质子,这分明是将匈奴与大汉相提并论了呀!他与匈奴交往密切,能是安了什么好心?当年卑爰疐参加了谋杀大昆弥雌栗靡的事,后来率八万余人,北附康居,想借康居之兵兼并大小昆弥,如今他又去结盟匈奴,西域形势已是危机四伏!而朝臣呢?一个个把头蒙在绣花香褥里!苟且偷安,无视祸端!”
“是啊!可这匈奴单于才说了要来朝见……诶,找机会跟皇上提一提,起码先把军队强化起来,别说外忧,就开春西王母那事,啧啧啧,这内患就紧该防范了。”
“孔乡侯高见啊!”息夫躬敲着案几说道。
“诶。”傅晏摆手故作谦虚了一下:“喝酒喝酒。”
“干!”息夫躬抬手,一饮而尽。
“不过,你平时也别骂朝臣骂得太过,今天弹劾丞相,明天弹劾御史,树敌太多,是要被人下绊子的。”
“唉——”
“你现在不是也听到些了吗?”
“唉——是!我前日有感而发,还作了首《绝命辞》,吟来您听听。”
“好端端的,作什么《绝命辞》!”
“诶您先听听——”息夫躬说时便眯着眼吟诵起来:“玄云泱郁将安归兮,鹰隼横厉鸾徘徊兮。矰若浮猋动则机兮,丛棘栈栈曷可栖兮。发忠忘身自绕罔兮,冤颈折翼庸得往兮。涕泣兮萑兰,心结愲兮伤肝。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痛入天兮鸣謼,冤际绝兮谁语?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秋风为我唫,浮云为我阴。嗟若是兮欲何留,抚神龙兮揽其须。游旷迥兮反亡期,雄失据兮世我思。”
“好辞,哎呀!好辞!想不到子微还有这般文采,好!好!不过意境也太悲了,什么叫‘雄失据兮世我思’,皇上现在就想着你呢!”
息夫躬胳膊架在案上又喝了杯酒,眼睛看着别处,笑得有些腼腆:“还不是因为前几天我建议开漕引水的提议没有被皇上采用,加上皇上给董氏封这封那的,还有别人说我这啊那的,有感而发呗。”
喝酒喝到尽兴,息夫躬便起身回府,刚送走他,桓谭又来了,傅晏欢喜地把他引进来,接着刚和息夫躬谈的那些政事聊了起来,可桓谭倾向贤良文学一派,两人政见不同,说不到一块去,没一会儿便吵起来,吵了一会儿傅晏叫停道:“不说了不说了!一说就来气!我约你又不是来吵架的!”
“行不说了!那您说,找我来干什么呢?”桓谭也摆摆手,休了战。
“才为帝太太后搜来本琴谱,我抄了两份,给你一份。”傅晏嘻嘻笑道,让婢女端了过来。
“哦呦!好东西!谢谢孔乡侯了!”桓谭双手接过来,边翻边赞叹。
“咱俩就别客气了!你不气我就行。”傅晏笑道,又命婢女把琴拿来,要合奏一曲。
桓谭点点头,把琴谱放下,向傅晏道:“虽说咱俩政见不同,政事上的事我说了你也不听,可作为朋友,还是得认真提醒几句,你也别生气。”
“好吧好吧,你说吧!”
“一者,少结交些宾客,不要什么人都往府里引,别总让府里那么热闹;二者,万万不可使用巫医方技。就这两点。”
傅晏垂头沉思了一会,心中有些落寞,终究答应道:“好吧。你这是为了我好。与董贤那一家子比,我反倒是外人喽!事事都要小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