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不染并没有多少实感的穿越了。
老实说，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多少穿越前的记忆。
只不过看到眼前的这种景象，心中便瞬间有了‘啊，我这是穿越了啊’的想法。
他心里知道现在其实并不能算失忆，而是另一份童真的记忆像秋名山上的汽车一样横冲直撞，而有关汽车的形象才刚刚回忆起来，童真的记忆就开始质问自己秋名山在哪里，两世记忆的重叠让他有种若即若离的朦胧感。
这让他怀疑自己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只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脱离出来。
而穿越后的实感又是如此的真实，怀中那突然抱上来的女孩身体像奶油般轻盈。
融不染感受着怀中的那份气息，在这一刹那，有关她的一切信息延绵不断的回忆起来。
那是占据了这份童真记忆绝大多数空间的人。
让融不染短暂地忘记了所有，放空了身心，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躯。
“不染大人，您醒了。”
这美好时刻没有持续多久，便有沙哑的声音令融不染回过神来。
融不染闻声看向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老妪，他想打个招呼，晦涩的语言脱口而出：“泛婆婆？”
这几个字刚出口，融不染就觉得不对劲了。先前在睡梦中感觉得还没有那么深切，此刻通由自己嘴中说出，他顿时一懵。
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哪个地方的方言？
融不染没来得及深度思考，就见佝偻着身子的泛婆婆老脸一变，那是张苍老到会吓到小孩子的脸，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像花一样淳朴的笑容，她用同样晦涩的语言说道：“不染大人，您可是有一年没有叫过老仆婆婆了，能再次听见您这样叫老仆，老仆这老不死的枯木身体，现在就算是埋进土里成为养分，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啊。”
融不染没有理会泛婆婆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有多么突兀，他意识到这种语言并非晦涩，而是因为自己有更久远的记忆曾使用过另一种博大精深的语言。
我这果然还是穿越了吧......
融不染想仔细回忆时，繁多的汉字成语诗句顷刻间如干涸的山涧瀑布中有滔滔不绝的洪水涌出断崖，又飞流直下击打在谷底的巨石上。融不染大脑就像那巨石一样，磅礴的冲击力让他两眼一花，坐立的身体倏地没了力气，被怀中的女孩身体所压倒。
他盯着天花板发愣，没想到自己“穿越”的想法更深刻了一点以后，有关前世的记忆便一股脑的冲击进来，与盘踞了这身体六年的记忆冲撞在一起，身为地头蛇的它无法理解穿越、汉语又或是其他新奇的东西，两者齐作祟，融不染落得惨烈下场的同时，穿越的想法不再，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本就虚弱的身体可做不了这么深奥的头脑工作。
于是融不染放弃了思考，只关注于眼前的事情。
他放任了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是穿越也好，是梦也好，是书上的故事也好，此刻都应该与他无关，他将自己代入了六岁孩童的身份中，去实打实消化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
融不染这才终于发现，那趴在身上的女孩一动不动，他侧头端详着融无华的容颜，那比村里最漂亮的寡妇还要精致的脸蛋，此刻眼睑闭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仍然刮着泪痕，感受到她匀称的呼吸，融不染知道她已深深陷入沉睡当中，只是那纤细的双臂仍然紧紧环绕着自己，死也不愿意再松开一般。
像一只白狐，一只垂死蜷缩着取暖的白狐，任谁都能看出她那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下压抑着多少憔悴，感慨着就算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应该也没有她可爱的融不染，对她的心疼不知为何淡去了，那因白医师冷漠之语令她悲痛时升腾起的怒火，此刻也如冷水泼灭般。
融不染此刻对女孩的所有看法都来自于拥有自身的稚童记忆，会与村里寡妇或是白狐相提并论，都是源于这份记忆没见过世面且形容能力匮乏。但当他想要理所应当，去爱去接受这个相伴六年的家人时，融不染察觉到自己正如天外来客般漠视着眼前的景象，没有升起太多情感。
这是怎么回事？
当我以前世记忆看待现世时，那童真的性情就会胡搅蛮缠，当我以现世的自身去接受这一切时，又会有前世成熟客观的性情觉得难以融入？
见了鬼了。
这不是思考穿越不行，不思考穿越也不行吗？
这不是在为难我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吗？
融不染并没有开始思考。
因为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停颤抖，简直就像野兽的呜咽。
......
我的身体先于情感，在心疼她吗？
这心窝处清晰的揪痛感，让融不染明白——
他果然还是融不染才对。
于是他小手安抚似地放在融无华的发丝上，抱着摸摸姐姐头，万事不用愁的心态，在她耳边温柔呢喃道：“我回来了。”
那是他说了不知多少次的话，以前每次出去玩，哪怕全身弄得脏兮兮的，哪怕和人打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就算是哭着鼻子，在回到家时也会像完成任务一样，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拥有放松下来的满足感。
他好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最温暖的事物，融无华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这让融不染再一次坐起身，看见老人正泪眼婆娑的抽着鼻子。
“泛婆婆......”他顿时有些尴尬。
而再次听到婆婆之称的老妪老脸一红道：“虽然镇里那些小家伙们叫得一个比一个亲切，但果然唯有不染大人的这声婆婆才能让老仆如痴如梦，生怕真的一激灵就从这美梦中醒来。”
她的目光又随之落在融无华身上，像是因两人的情感触动了老去的内心般，她如下弯月般的稀疏眉毛下，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波澜微荡：“无华大人这些天来一直没有休息过，她牵挂着您每一次的呼吸，困到极致的时候，她想方设法的不让自己合眼，害怕自己入睡时，会错过您的苏醒......”
融不染的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就因为老人的话，控制不住地看向融无华，甚至心里空荡荡的，经历过颇多的他深知这是名为“愧疚”的反应，这让他真的搞不懂自己现在是童真的情感多一些，还是成熟客观的情感在主导。
泛婆婆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仆也是一样，如果您再不醒来，老仆都觉得心痛得要再一次迎来年轻时，每个月都要来的那几天。”
“......”融不染大脑顿时宕机了一秒钟，所有想法一拥而散。
她在说什么？
搞颜色？
不，也不能算是搞颜色，对于他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这是每个接受学府教育的人都会学到的常识。
可对于六岁的融不染来说就另当别论了。
融不染是会不懂，但融不染还会不懂吗？
这话能当着小孩子的面说吗？
他终于回忆并理解了为什么在这一年间，从没有叫过她“泛婆婆”的原因。
打融不染记事起，父母便告诉他这个村子里，除了那位大人以外，最值得尊敬的，便是眼前这位始终自称“老仆”的妇人。村里的大人们对老人一直是以“泛先生”为称呼，融不染一年前所改口的也是此谓。以前和泛婆婆一起出门时，他总能看见大人们会友好的和她问好。
为什么大人们会这么尊敬泛婆婆？
是因为泛婆婆是镇子里年龄最大的人？
确实，整个镇子里可没有比泛婆婆看上去还要老的人了。
她那完全陷进去的嘴唇内没有一颗牙齿，那再也睁不大的眼睛像两口干旱的枯井。早就明白了生老病死的融不染，每次看见泛婆婆那瘦骨嶙峋的身体，都觉得清晨里对他而言最简单的睁眼，某天会成为泛婆婆这一生最难以奢求之事。
但老成这样的泛婆婆毫无身为长辈的自觉，外表似身将就木，内心似永远十七，随时都能和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
只不过当大人们知道泛婆婆都教了他们什么以后，哪怕再尊敬也教训孩子们不能再去找泛婆婆玩耍，不过对于那些偷摸来找她的孩子们，泛婆婆倒是永远笑呵呵的欢迎。
在记忆中，她就是用那干瘪的嘴伶俐的打诨插科，用那不知何时会彻底化为死井的双眼在孩子们的捉迷藏中未尝败绩。
更别提那如枯树般的身体了。
以前冬天最冷的时候，融氏储存的红薯吃完的日期比往年早了不少，融不染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吃烤红薯，便只能上得其他人家讨要。
没有人会在北昼荒最寒冷的时候外出，这是常识，也是自然定下的规则。
因为融氏祀观的特殊性，使其处于村里最偏僻的地方，周围没有其他人家，最近的住户就算跑步也需得十几分钟。
对于身体虚弱之人，这极寒需得十几分钟取其性命那是对它的侮辱。身体极其强壮之人或许可以与这极寒碰一碰，落得一身病根后余生却也能有了可以吹一辈子的轻狂。
融氏夫妇并没有能够轻狂的资本。
他们是那种待在家中都有可能渡不过寒冬的人，必须保证屋内的薪火不能间断。
而当年的愣头娃娃在哭闹以后，便一个人摩拳擦掌的偷跑出去。
融不染记得自己跑出去大概还不到一百米的功夫就两眼一黑，倒在风中不省人事。
只不过在昏迷以后的半梦半醒之际，融不染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那如棍子般硌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他能联想到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最冷的一段时间里，融不染大部分的记忆，都是重复的醒来，然后看着屋顶又再次入眠，因为高烧恒久不退，他那段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度过。
有件事他记得比较清楚。
那就是每每醒来时被人喂进嘴中的粥，都既濡软又香甜。
神奇的是，当融不染的高烧退去以后，并没有留下影响他生活的病根。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只是他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那之后他很快就不在意，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生过一场与死神肩并肩的大病，只记得自己好像在某个冬天以后，很长时间都不想再吃红薯了。
一年前，因为父母的忽然失踪，幼小的融不染迫切的想要长大，想要有所改变，为了坚定决心，他学着大人们的称呼，改泛婆婆为泛先生，他不能再对过去的生活有所眷恋。
至于为何大人们会如此尊敬泛婆婆，时至今日，融不染自然不会再因为这个问题而困扰。
也就在融不染消化完有关于泛婆婆的记忆以后，站在门前的泛婆婆目光在融不染和融无华身上徘徊不断，似乎是犹豫再三以后，还是毕恭毕敬地说道：
“不染大人，就要到庆禊的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