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融无华平放在身下的草席以后，融不染站起身，将原本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身上。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晦涩的语言条件反射的从融不染嘴里说出。
他算一算时间，“庆禊”的日子的确就在今天。
回想起庆禊的相关记忆，融不染小嘴不自觉就是一扁，拉胯了弧度，似乎很不高兴。
“庆禊”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曾经被父母指导，继承他们衣钵的人并不是只有融无华一人。然而在这一年间，他被保护的无微不至，完全没能参与到任何一次的庆禊中，虽说他没能在庆禊中有所作为的原因，也并非全然如此，但年幼的融不染早就受够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姐姐独自承担这一切。
此时融无华还在沉睡，融不染自然不可能选择把她叫醒，即使是在庆禊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虽然苏醒了已经有阵时间，但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把周围的环境都收入眼中。
这里与其说是卧室，倒更像是个灵堂，融氏夫妇的肖像画就挂在神龛一旁，而神龛中央则立着一个香炉，香灰中插秧着三柱快要烧灭的香，这倒是与融不染先前在梦中所想象的毫无出入。再往里看去，香炉前供奉着一对弯曲的角，那象征着守护村子的神明。
把融不染放在这间屋子里，想来也是希望能以此来保佑他平安醒来。
那位大人......
融不染移开了目光，除了泛婆婆身后那扇通往长廊的门以外，与它相邻墙壁上也有两扇相合的横拉门。他走到近旁拉开门，干燥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一个被四间房子包围的庭院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从屋台上落脚于庭院中，泛婆婆紧随其后也从房间中出来并迅速重新拉上了门。
庭院中是相当荒凉的景象，与前世他所见过的美轮美奂的庭院不同，这里没有园林盆栽，没有池塘假山，除了一棵将要光杆的大树以外，就只有块巨大的石头，枯黄的落叶堆积得一片又一片，像是人们无处安放的惆怅囤积在一起。
融不染光脚踩在落叶上，被踩碎的叶子多少有些扎人，脚踏实地的感觉也令他胸膛发热。
好热。
真的好热，明明吸入的都是冷风，鼻腔连着喉咙却像被灌入了开水，融不染感觉自己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不染大人，您的呼吸乱了。”
他当然知道，可总不能是因为前世努力了大半辈子，都不如重生自带个小四合院而兴奋吧。他虽然知道会对环境有所不适应是迟早的事情，但没想到最先来的，会是因为这最简单的呼吸。
他弯下腰几乎要俯身到地上，五指痛苦的蜷缩像溺水时想要抓住什么，他口嘴并用，开始更急促的呼吸。此时他除了呼吸以外什么都不去想，窒息的感觉导致他思想停顿，毫无处理办法。就在他大脑空白逐渐转变为两眼翻白时，一份名为“原道呼吸法”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这呼吸法颇为玄妙又简单大方。融不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地消化完了这些记忆。
这本来就是他身体曾牢记的事，于是，他一板一眼的按照原道呼吸法上记载的方式，去缓慢地吸气然后呼气，紧绷的身体也渐渐舒展开来，他呼吸再次变得匀称，比之前更加悠长。
看到此番情景，泛婆婆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并没能搭在融不染的背上。
老树上的叶子盘旋着落下。
融不染抬起头，在庭院中只能看见如水潭般渺小的一汪天空。
他终究是小觑了这个世界，又或者说，是他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早已习以为常。
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两个记忆中的世界最直观的差距，是只要抬起头就能发现的事情——
这个世界，没有太阳。
天空没了主人，融不染不知该作何感想，就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不染大人，您还好吗？”
融不染回过头看见泛婆婆满脸的担忧，便回道：“我还好，就是有些饿了。”
泛婆婆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不染大人，今天可是庆禊的日子。”
她话音刚落，就见融不染已经走出去好远，他拉开对面屋子的门，回头说道：“那自然更是得好好吃一顿，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去见我们的神灵啊。”
泛婆婆一愣，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屋子。
灶房里生起了火，融不染时不时眼疾手快的翻捣着木柴。
自从融氏夫妇失踪以后，家里就一直是由融无华升起灶台，虽然泛婆婆一直自称老仆，但其实就是家里一个吃白饭的。
他循着记忆将储存在柜子里的干肉拿出，待到锅里的水烧开以后，直接就把干肉撇了进去，这然后又往里面撒了些盐，这就完成了一道水煮肉片，只需等待一会儿就可以享用了，虽然也许味道上会很枯燥，但人类毕竟是只要就着盐就能下咽很多东西的生物。
倒不是融不染不想吃更奢华点的滋味，而是家里除了盐巴以外，其他的调味料实在不堪入目。
因为不时就要添加翻捣柴火，所以烹饪的过程并不算漫长无趣。等得差不多了，融不染就用石杵将火焰击灭。
房间中肉香四溢，也算是回应了他那张被火焰烤得红扑扑的小脸。
他盛了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那可真是除了肉和汤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碗里的肉来自于何种生物，毕竟打出生以后的这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关注过这种事情。
真是个挑战啊。
融不染目不转睛地盯着飘在汤汁上的晶莹油花，他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又逢上大梦初醒，顿时感觉渡过了冰川融化般漫长的时间，虽然还没有仔细地研究过自己的身体，但怎么想都知道该补充点能量了。
可对眼前这碗肉汤，融不染全身心的有些抗拒，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面对过如此粗糙的菜品。犹豫再三，融不染硬着眉头端起碗将其送往嘴边，梗着脖子抬起头时忽然看见一直站在门口的身影。
就在他欲言又止时，泛婆婆张口道：“不染大人，老仆在您醒来前刚好吃得很饱。”
“......”
真的是很赶巧呢，赶巧在我生死未卜的时候胃口很好呢。
融不染的想法顿时有些阴阳怪气，他一狠心，就拿起叉子狠狠怼起一块肉送入口中。迟早是要全盘接受这个世界的饮食文化的，不如就在现在坦诚相见。
他却没想到，干柴烈火般飞快地咀嚼两下后，他放慢了牙齿的速度，味道竟比他预想的要好上许多，虽然在枯燥的烹饪后，也只有颇为枯燥的原味与咸味，但好在口感还行又没有土腥味。
可果然还是少了些什么。
“可有蒜？”
融不染想了想，也只是想了想，并没有将内心想法说出口。
他吃得很饱，既然身体接受得了，那就不用考虑心里想法。
吃完以后，他就想着解决另一个问题了。
泛婆婆守候在茅厕外，看见融不染小小的脸蛋上挂着大大的哀愁走了出来。
他怅然所失地叹气对泛婆婆说道：“走吧。”
从屋子走到外界，融不染的呼吸又乱了一会，好在有前车之鉴，在短暂的喘息以后，他很快就再次调整过来。
其实吃饭和如厕也算得上是融不染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时间。
他毕竟是穿越了，如果把那真实的记忆当成梦来看待，未免太过儿戏。虽然一下子回忆太多就会头晕目眩，但在处事时都会不自觉带入前世的一些常识进去。
他不是没想过要怎么穿越回去，但穿越前最后一天的印象，也只是三好青年般的下班回家睡觉三部曲。他好像除了顺其自然以外并无其他选项，头铁和死神碰一碰他想都不会想，万一没回去反而血亏去了二次元，他可想像不了自己身体会变得多苗条。而且属于自身的童真记忆也仿佛回首间般，比那前世的记忆更加清晰灿烂，让他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六岁的孩童，只是可能比其他同龄人更成熟点。
最主要的是，虽然他对拥有前世记忆这件事很肯定，但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一小部分，他想不起来自己渡过了怎么样的一个童年，上学期间有没有谈过恋爱，生活在哪个城市，又做着怎样一份工作。他回忆不起来前世对什么有所牵挂了。
就在这做饭上厕所期间，融不染思虑最多的，不是别的，而是前世的外卖和马桶，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感到不适应的念头，甚至想到外卖和马桶，也只是觉得有了这些会让生活更方便而已。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决定暂时搁浅前世的记忆，看到的想起的都任其自然。
他现在的目标仅仅是做好自己，好好活着。
毕竟这可是一个连呼吸都要用特定方式才能活下来的世界。
出了融氏祀观以后，融不染站在门前回忆起了整个融氏祀观的外貌。
大家都是泥巴石头垒的，但融氏祀观却是村子里最大的居户，虽然在这种生存坎坷不易的环境里，房子大也没有意义，但总的来说也算是昭显出了融氏祀观的特殊性。
融不染出来时，眼前就是一片荒野，绕了房子半周以后来到背面以后，才看见远处的扎堆在一起的人家，目视所见的距离怎么也要一里开外了。使得四周空荡荡的融氏祀观就像座被刻意疏远的孤岛。
融不染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第一想法，只道是这也许是村中的规矩，他并不关心，倒是乐得清闲。
而这时泛婆婆停下脚步，轻声说道：“不染大人，接下来的路就只能由您一个人走了，恕老仆不能相陪。”
融不染点头没有说话，向村子中有住户的方向走去。与孤零零的融氏祀观相比，那边的房子挨家挨户相邻得近了很多，好像融氏祀观并不是村庄的一部分，而只是一个前哨岗般。
村子中人头攒动，与皆是身着兽皮的村民们相比，穿着纯白色宽松衣裳的融不染便显得格格不入。
上百号男女老少，几乎就是这村子里的所有人，此时都聚集在一起。其实他们早就守候在这里，先前远远眺望这一席白影时，还以为融无华总算是出来了，哪知此人走近矣，才发现竟是昏迷醒来的融不染。
融不染的步子不紧不慢，悠悠哉哉，好像脚下是一条通往郊游终点的小道。等他走近了，也便看到了村民们脸上那期待的，那急切的，那喜庆的，那与天同乐的——
他们都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