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黑暗像是水,又像是云,更像是一袭长袍。周遭是湿冷的,待我睁开眼睛才觉得更冷,因为这里是天牢。
我缓缓坐起身,忽然发现头痛欲裂,这时才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夕儿”,我忽然觉得触电似的,想回头看,却又不敢。
我闭上了灼痛的眼睛,现在心痛比头痛还厉害。我额头上的伤被包扎过了,脖子上的伤也被包扎过了,可是心上的伤恐怕再也无法愈合。我睁开了眼睛,双脚落地后还是朝旁边走去了,该面对的人还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夕儿,对不起。”
我缓步走了过去,嗓子有些沙哑,“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怪我,是我失算了。”
我喉咙很难受,看着眼前人,始终无法相信。“元嵩……你就是个傻子……”
杜元嵩拉过了我的手,小心地将怀里揣的梅花钗递给了我,只是瞬间,我的泪河就崩塌了。我捏着梅花钗,内心一阵绞痛,杜元嵩啊杜元嵩,我该怎么说你?
曾经的翩翩公子,今朝的阶下囚徒,仿佛只是转眼一瞬。
杜元嵩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轻轻地唤了一声“芮儿”。
我将手放在了杜元嵩的手上,抚了抚他手背上的咬痕,咬痕上还有一处刀伤。我也是个傻子啊,之前子清都说过划伤香主的时候看见了咬痕,所以香主的这只手上必定是有两处伤的。而朗画师的手上,只有咬痕没有刀伤。
牢房的锁链声打破了沉寂,两个侍卫进来将我扯了过去,我松开了杜元嵩的手,将梅花钗别进了发间。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心里也有个大概了,或许这就是我的结局吧,因此离开了大清王朝。
杜元嵩从他的牢房追了过来,却被牢房的木桩挡住了,我回头望去,应了一笑。
天牢外的阳光很灼目,我眯着眼睛被侍卫带走了。这一次的阵势很大,上有皇帝,下有朝臣,旁边还有后妃。我理了理神色,正视着高高在上的那个帝王,可忽然却被旁边一个侍卫按着跪到了地上。因为没来及反应,我只感觉到肚子一阵剧痛。
我强忍着痛感,扶住了肚子,抬头还没有说话,太皇太后就怒急道:“谢静,勾结乱党欲行谋逆,你可知罪?”
“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臣妾无以辩驳。”
玄烨没有说话,太皇太后又道:“那你染指他人珠胎暗结,你也认罪?”
我顿了顿,不知太皇太后指的那个人是谁,所以只好先不正面回答为好。我说道:“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烨还是没有答话,一旁索额图说:“皇上,静妃娘娘先前干涉朝堂政事也就罢了,如今还做出这样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情,实在是其罪当诛哇。”
我接话道:“如果我有罪当诛,又何必来这儿跑一趟呢?不早应该被拖去行刑了吗?想必索大人根本就是证据不足,在这儿胡言乱语吧?”
索额图想让我死,无非就是因为杜元嵩伤了他的儿子格尔芬,他想给他儿子报仇罢了。这时候,我看见了淑妃那得意的眼神,瞬间火冒三丈,她害死了小元子不说,还杀死了八月,这笔账我还没有找她算呢……
没想到淑妃说话了,“皇祖母,在兰苑的时候,静妃可是当着皇上的面儿说了孩子是爱新觉罗的血脉。这珠胎暗结一事……恐怕还有待商榷吧。”
这时候,玄烨看向了一旁的常宁,一手把龙椅扶手抓得紧紧的。
淑妃刚刚那话有歧义,因为爱新觉罗不是皇上一个人,还有恭亲王常宁。但是在场的人没有谁敢提常宁,都默不作声,因为先前太皇太后说我珠胎暗结指的是杜元嵩。经淑妃这么一说,眼前的僵局更加僵了。
佟贵妃似乎是为了化解尴尬,说道:“念秋、笑青,你们是静妃的近侍婢女,想必对主子的行踪一清二楚。你们来作证,静妃可曾做过什么不正之事?圣上在此,你们实话实说便好。”
念秋道:“回皇上,萍儿姐姐是主子的贴身侍女,奴婢不曾知晓主子的一切行踪。”
笑青道:“回皇上,奴婢只遇到过一次不寻常的事情,就是储秀宫遇刺的那晚。至于其它的,储秀宫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太皇太后道:“静妃,现在你可知罪?”
“只有人证没有物证,臣妾不能认罪。还有,臣妾可以再说一次,这肚子里的孩子是爱新觉罗·玄烨的,臣妾当初在兰苑为什么不说完,那是为了避讳。”
淑妃这时候却忽然说:“我们凭什么信你?”
“淑妃,如果我说这孩子是杜元嵩的,那你是不是就不会问凭什么了呢?这样是不是就恰好可以给我定罪了呢?然而现在我说这孩子是皇上的,你却这般公然反驳我,所以,你到底欲意何为?难道说你敢肯定这孩子不是皇上的,还是说你想要我开膛破肚,把孩子取出来滴血认亲呢?如果你敢肯定这孩子不是皇上,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在我储秀宫安排了耳目,还是自己亲眼所见?如果你想要我开膛破肚,把孩子取出来滴血认亲,那么你又是何居心?是想害死我,还是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
四周又陷入了静默,玄烨盯着常宁的目光终还是松了些许,他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外却跑来了一个太监。这太监身上飘散着一股药香,跪下来颤颤巍巍说道:“启,启禀皇上,御药房发现了可疑之物,还请皇上圣断。”
梁九功给小花子示意,后者赶紧下来将御药房这小太监手上的东西接过去了,我瞟了那可疑之物一眼,是一张纸。玄烨接过纸张之后仔细看了看,问道:“谁的?”
后来落雪走到了殿中跪下道:“皇上,药方是臣妾的。”
淑妃瞥了一眼玄烨手中捏紧的纸张,说道:“皇上息怒,不过是一帖药方,雪嫔怎么会是故意为之?背后定是有人嫁祸。”
落雪辩解道:“皇上,臣妾近日染了风寒身体不适,这药方是以前听静妃娘娘说的,所以臣妾没有让太医诊治便自顾让人去御药房抓药了。”
太皇太后拿过玄烨手中的药方,看过之后瞬间变了脸色,“来人!”
落雪急道:“太皇太后饶命,这药方是臣妾听静妃娘娘说的!肯定是她故意诬陷臣妾!”
玄烨把目光投向了我,问道:“静妃,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那药方是我说过的,但是却被误解了。”
太皇太后一声冷笑,“误解?你先有谋逆之心,后又写了药方暗示,如今你和反党勾结,还说是被误解?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莪术、恒山、降香、青黛、辛夷,你敢说这里面没有其它意思?”
我没搭理太皇太后,而是看向落雪说道:“雪嫔,你说我诬陷你,你可有证据?”雪嫔跪在地上一阵沉默,没有接话。我又道,“明明是你诬陷我,却反咬我一口,你如此狡辩,良心被狗吃了吗?”
落雪答道:“你和反党勾结,先有人证,现有物证,狡辩的人是你!你方才不也承认了那药方是你说的吗?”
“承认了又如何?”
“所以,药方的其它意思自当也是你藏的。莪术、恒山、降香、青黛、辛夷,就是‘我倾心香主,以恨待江山?’。”
落雪这话说完,臣子们个个大惊失色。
我接话道:“不是。”
“不是的话,那又是什么?莫非是‘我心很想卿,待江山易主’?”
我辩解道:“为什么不是‘我恨香主,倾心以待江山’,或者‘我倾心江山,以恨待香主’?又或者说‘我很想倾注一心待江山’?”我抬眸朝玄烨看去了,“皇上,雪嫔无端污蔑臣妾,居心叵测!”
雪嫔道:“皇上,臣妾没有污蔑静妃。静妃还向皇上说过一副药方,她有没有在狡辩,皇上一验便知!”
玄烨疑惑了片刻,看了一眼身边的梁九功,后者示意小花子拿了一些笔墨。梁九功接过笔墨后在纸上写了字,后交给玄烨看,那边太后仔细盯了一会儿,顿时瞠目结舌。
玄烨看着我道:“香附、竹茹、薏仁、鸡菌、安桂、郁金、紫菀,静妃,你解释解释。”
“回皇上,臣妾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一副药方罢了。”
落雪道:“皇上,静妃分明就是在狡辩,她才是居心叵测!”
我跪得有些久了,忽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靠近了落雪,伸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你嫉妒我就直说,何必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到头来,不过是自讨苦吃自食其果!”
落雪一时语塞,似乎被我打懵了,只说了一个“你”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答道:“你什么你?我打的就是你!这一巴掌,打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说完,我又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掌,打你无事生非,颠倒黑白;最后一掌,打你以下犯上,口出狂言!既然你心狠手辣,那就别企图我对你心慈手软!”
落雪一只手捂着脸说道:“你动怒,是因为我说对了!那药方分明话中有话,难道你敢否定不是‘仅记香主一人,君子如玉,富贵万安’吗?”
“我敢否定怎么了?那药方是我给皇上的,自然是祝福他:君主万福金镶玉,贵人吉安如意子!”
我这话说完,落雪当即花容失色,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是这样的,皇上,静妃她撒谎!”
“你还要污蔑我?像你这么蠢的人,只会自己给自己挖坑跳!药方不过是药方而已,没想到却被你等歹毒之人利用了,你这不是蛇蝎心肠又是什么?”也许是因为怒急,我忽然觉得呼吸不顺畅了,幸好旁边念秋站起来将我扶了一把。我有些头重脚轻,缓缓跪了下去说,“圣上明鉴,臣妾所言句句属实。雪嫔污蔑臣妾,还请皇上明察!”
玄烨拧着眉,思索的样子,旁边太皇太后又道:“静妃,你如实说来,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是杜元嵩的。皇上如果不信,那就定臣妾的罪吧,臣妾甘心受死。”
玄烨想了片刻,说道:“带下去。”他说完后就起身离开了龙椅,梁九功忙不迭地跟在后面。
侍卫把我抓起来带走了,我扶着肚子避免有什么磕磕碰碰,跟侍卫出了大殿。风刮得紧,不禁让我脊背发凉,刚刚我跪得有些久了,这时候走起路来脚也有些发麻。侍卫的佩刀上咯咯的响,不免让人一阵心烦,我抬眼看了看天,天色惨白。
我们原路返回到了天牢,杜元嵩却刚好被人带出来,我顿时一阵不好的预感,急急地推开了旁边的侍卫,一个踉跄抛空了身体,最后冲向了杜元嵩。杜元嵩飞快地挣脱开了身边的衙役,却挣不脱枷锁和铁链,但他还是小心地将我接住了。
我的眼泪猛然落了出来,“元嵩……元嵩……”
“真真别哭。”杜元嵩用手抹去了我的泪,“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另外的侍卫将杜元嵩拉走了,我正要伸手去抓他,也被旁边的侍卫拽住了。好想好想喊他一声哥哥,但是我不能,我猛地跪到了地上,只抓住了他的一角衣摆。
“元嵩……元嵩……别走......”
杜元嵩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眸子里的意味说不清。镣铐,背影,黑袍……
那个为我屠杀日月帮的香主,那个给我送吃食的香主,那个给我抓萤火虫的香主,那个骗我却又护我的香主,以后都不在了……
我忽地站了起来,转身反向跑去,“玄烨……玄烨……”唯一可以救杜元嵩的人,只有当今天子。可是突然,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色了,像水,像云,也像一袭长袍。
夕儿,真真,静儿,到底是谁在拼命呼喊?朦胧中,又是谁的笑颜?黑色、白色、红色,这究竟是谁的画作?耳边的风声、傍晚的夕阳、漫天的星星,这又是谁做的梦?
我醒来的时候,念秋趴在我床边已经睡着了,见我醒来,她惊慌失措地跪到了地上去。“奴婢失职了,主子请责罚。”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这个小东西还在呢。我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问道:“他怎么样了?”
“太医嘱咐了,让主子好好养胎。”
“我问他呢!”我攥紧了被角,怒不可遏地问道,念秋趴在地上,久久没有答话。“是不是人没了?”
明知道他没有活路,我还是问了一声。念秋匐在地上,没有应声。后来,我只是弱弱地说道:“退下吧,这里不必伺候了。”
“是,奴婢告退。”念秋躬着身,慢慢地后退。在她还没有退到门口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什么。
我问道:“念秋,萍儿呢?”
“回主子,萍儿姐姐受了重伤,不过现已经好多了。主子要见萍儿姐姐么?”
“不用了,还活着就好。”
念秋离开后,这屋子就陷入了岑寂,不论怎样,以后都不会有那一袭黑袍了。杜元嵩,说到底,我终究是亏欠他的。太多太多了,我数也数不清。
我披衣下床,走到了窗前,一抬眼就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他对我说:画山,画水,画天空,都不如闲暇之时画画你;看风,看景,看天下,都不如星辉之中看看你。
所以,元嵩,现在你变成了天边的那颗星星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