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道路一旁的柿子林就哗哗作响，树枝上又挂起了星星点点的红灯笼。卖柿子的老伯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路上行人寥寥。
不久，容若经过此路回别院，如今的他越发憔悴了。他注意到路边的小摊，或许是回忆起了从前，所以自然而然地向老伯走了去。
老伯看见容若，打招呼说道：“公子愁眉苦脸的，定是和少夫人吵闹了吧？”
容若勉强笑了笑，答话道：“买两个柿子。”
“好。你们夫妻俩真是心有灵犀，少夫人方才也买了两个柿子。”
老伯此话一出，容若正要伸出去给银子的手忽然僵住，问道：“老伯您说什么？”
“方才少夫人也买了两个柿子，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先生。”
容若想了想，将手里的银子放下后就跑走了。老伯不明所以，正要去追，可容若已经跑得老远了。
容若跑回了别院，刚入院门就看见了顾贞观，“华峰！”
顾贞观走上前来，说道：“之前子清在书信中说你一直在找林姑娘，我在浙江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她，正好她也到京城，因此今日便用以诗会友的名头将她带来了，算是给你一个惊喜。我没有提前告知，还请你勿要介怀。”
容若半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后来答道：“无言以对，唯有谢字。”
“既然人已带到，那我先告辞了，去看看汉槎，听说他近来多有不适。”
顾贞观得意一笑，拍了拍容若的肩，没再久留。
容若将目光放在了小亭上，亭中女子身着汉装，这时正巧回头一望。那眉眼，那姿态，那浅笑，仿佛是镜子里的我，更重要的是她眉梢也没有红痣。
此时此刻，容若又惊又喜，大步走去拥上了那女子，凝情唤了一声：“夕儿。”
女子不知所措，尴尬地推开了容若，颔首道：“纳兰公子，男女授受不亲。我姓沈，单名一个‘宛’字，公子唤我‘御婵’也可。”
原来她是沈宛，我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是她。名满江南的才女沈宛，历史上容若的妾，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命运的安排之中了。历史是不可更改的，他遇上她是注定的，她爱上他也是命定的。
容若激动地握住了沈宛的手，“你假装不认识我，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方才听你喊顾先生‘华峰’，所以便猜到了你是纳兰容若。纳兰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错，你就是我的夕儿。”
沈宛当场红了脸颊，但还是任凭眼前人握着她的手，毕竟那样一个俊美的男子，哪个女子会忍心拒绝？
圆桌上两个红柿子依偎在一起，正如容若和沈宛两人。
渐渐夕阳西下，渐渐天色暗淡，我也渐渐闻到了梅花香。
我望了望四周，喊道：“卢姐姐，你出来吧。”
“很久以前，我爱他，他爱我。”卢蕊还是没有现身，“可是自从你回来了之后，一切都不如从前了。这次沈宛的到来，不知是否会改变容若对你的爱呢？”
“沈宛是沈宛，我是我，我相信容若一定会看清楚的。”
“都长得一样，怎么会分得清楚？就连身上的香都是那么相似。”卢蕊良久后又道，“故心人变，故人心变，犹未可知。”之后，她慢慢地显出了自己身形的轮廓，仅仅一个轮廓，眉眼是模糊的。当我再次注意亭子的时候，早已人去亭空。
卢蕊一袭白衣，停在空中，这时我似乎明白了：以前我和容若在一起的时候三番五次看见了白色的影子，而我口中的鬼就是卢蕊。
于是，我开口问道：“以前我在世的时候，我看见的鬼是你对吗？”
“我只不过是想离容若近些，奈何你竟然能看见我，所以后来，我只好离他远些了。再后来，我离得更远了，怕吓到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卢姐姐，你的心真善。可我不明白，你这么宽容大度，净空大师却说你是为情所困而无药可医的，为什么？”
卢蕊向楼房飘走了，我也跟了去，她一边说道：“人总是会变的，以前的我并不那么大度。”
我们飘到了容若的房间外，刚到就听见了屋内女子的娇声，床上两人深情缱绻难舍难分，一室春光更是销魂，顿时我脑海一片茫然。
“此情此景，你看着沈宛和容若床榻缠绵，就像当初我看着你和容若。”卢蕊在我旁边说道，“一种感觉堵在身体里愈发难受，却又无处安放，无能为力。”
我没有回答，注意到了沈宛后背的胎记。我和她后背都有胎记，只不过一个偏左，一个偏右。这么说来，杜元嵩的亲妹妹就是沈宛无疑了。
我回头问卢蕊道：“我去了一趟黄泉，回来之后就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里，杜元嵩和沈宛没有相认吗？”
“上次我就说过了，在杜元嵩的心里，你才是他的妹妹。现在杜元嵩浑浑噩噩的，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你以为他见到沈宛之后还会相信她是他妹妹吗？就连容若都没有分清。”卢蕊飘离了廊道去了院子，我紧跟着她离开了，听她继续说道，“林夕，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当然，我也嫉妒。”
“如今，你羡慕嫉妒的人应该是沈宛才对。”我说完之后，之间她转头朝向了我，但是她并没有多言。“只是这次沈宛的到来，不知又会惹下什么祸端......祝她好运吧。”我想了想，想到了沈宛楚楚生姿的模样，用“仙女”二字来形容她并不为过，毕竟她从小生长在江南，多多少少都染上了江南水乡的温柔。“卢姐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很快天就亮了，我飘到了风味轩，这时候杜元嵩已经起身了，他手里拿着那只竹蜻蜓瞧了又瞧。此时此刻的他，比容若还要憔悴几分。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那似疯似癫似呆似傻的模样。
随后，敲门声忽然响起，杜元嵩没有应声，来者直接推门而入了。
来者是萍儿。
杜元嵩瞥了一眼门边，淡然道：“三年不见，你又来做什么？我还没死，用不着你替我收尸。”
“我找到林夕了。”
“你说什么？在哪？”杜元嵩忽地站起身来，抓着竹蜻蜓往门口走，“带我去见她。”
萍儿没应声，转身出了房门，杜元嵩立马跟在了她身后。这时，杜元嵩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萍儿转身看了看他，也情不自禁笑了笑。
事到如今，虽然我不知道萍儿带杜元嵩去见沈宛欲意何为，但是我知道以往黑袍人实际上就是她无疑了。深藏不露的萍儿说到底是杜元嵩以前安放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我生前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不过，萍儿从来都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也许是她深爱杜元嵩的缘故。
还有一件事，现在应该解释得通了：
之前我在皇宫的时候，传言我是妖怪，这一切也是萍儿安排的局，目的是救我出宫，从而让容若放杜元嵩自由，至于容若另外提出的一个条件就是，萍儿不能让杜元嵩和我见面。所以，这也就是当初我问杜元嵩是否还活着的时候，容若回答的是否定的。而当我在被带往刑场时，孩子们口中的“仙女姐姐”应该是沈宛，不然萍儿不可能将此局安排的天衣无缝。也就是说，三年前，萍儿就已经见过沈宛了，只是那时她可能没告诉沈宛是杜元嵩的妹妹。
我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飘到了街上，先一步回别院，在路上看见了正骑马的子清。不久后，另一匹快马撵上了子清，子清侧身疑惑道：“常宁，你也找成兄？”
“找他做什么？我找林夕，她写了信给我。”
子清见常宁一脸喜色，更加疑惑道：“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五年之约，她果真没有骗我们！”
“驾！子清你跟上！太慢了！”
子清一声喝马，迅速跟上了常宁。
“常宁你等等！你说她写信给你了？那她怎么没写信给我？”
常宁瘪了瘪嘴，笑道：“我们几个还分彼此吗？给谁写不都是一样的？”
“那你为何不差人告诉我一声？”
“我让灵秀去找莲儿了，谁能想到你早就比我快了一步，还说什么五年之约。”
子清嘴里灌进了风，咳了一声才道：“五年前，我、林夕、成兄三人有一个约定。那时你在关外，还不认识林夕。”
“唉，真是相见恨晚呐！咳咳！风大，不说了！”
子清、常宁两人并排飞驰在路上，风沙扬起迟迟未散。
我迅速飘到了别院，此时沈宛已经梳妆好了，容若躺在床上没醒。沈宛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
院外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我飘到了院子里，却看见了玄烨走来。
“皇兄？”常宁跑到院里的时候诧异道，“你，你怎么来了？”
玄烨回头看见常宁和子清，也诧异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看到这里，我就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了。
子清注意到沈宛下了楼，玄烨注意到子清的异样，随即回身望去。沈宛走来道：“容若还未醒，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准备早膳。”她说完就转身进了屋。
玄烨抬步向前走去，常宁朝屋里喊道：“林夕，你还欠我一碗大力面！”
“好。”沈宛在屋里应了声。
玄烨最先进了屋子，常宁跟在后面，但是子清并没有跟上，而是一个转身飞上了楼。我飘到二楼看了个究竟，这时容若并没有在床上了。子清也很疑惑，悄悄地走到了楼梯口，这时候楼下已经乱作了一团，玄烨拉着沈宛逃出了屋子。
看来屋子里最开始就已经埋伏好了坏人，这一切应该跟萍儿脱不了干系。
玄烨拉着沈宛到了院子里，不久就被蒙面人围在了中央，而常宁那边和几个人打在一起根本抽不开身。后来，子清从屋里出来和常宁一起打败了那几个纠缠常宁的蒙面人，但依旧无济于事，因为玄烨被人围困着。
再后来，萍儿跟杜元嵩出现了。见此情景，杜元嵩愣愣地看着沈宛，又转头看向了萍儿。
“放心，我不会伤害林夕。”萍儿一声冷笑，对玄烨说道，“玄烨，这次我可以不要你的命，只要你交出冰晶玉兰！”
玄烨环顾了四周十几个黑衣人，握紧了沈宛的手，向萍儿道：“你要冰晶玉兰干什么？”
“废话少说！你要命还是要冰晶玉兰！不然，咱们之间来算算旧账！”
玄烨思索了片刻，并未察觉沈宛小心翼翼地拔下了发间的簪子，忽然间沈宛挣脱开了玄烨的手，用簪子抵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沈宛开口道：“把冰晶玉兰交出来。”
玄烨答道：“你到底是不是林夕？”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宛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就飞来划伤了萍儿的肩膀，而这利箭同时也射向了沈宛，谁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沈宛忽然一个转身，利箭将她的发打散了，一阵微风吹过，风中夹杂着缕缕栀子花香。
正当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容若已经走到了杜元嵩的旁边。剑刃架在杜元嵩的肩上，萍儿瞬间不知所措。
沈宛手中的簪子早已落到了地上，她看着容若，诧异道：“容若，你......你什么时候醒了？”
容若看向沈宛，说道：“你睡着的时候。”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
“我开始并没有怀疑你，所以对你没有任何的防备。但是后来，我闻到了你身上的栀子香。所以，你不是林夕。”容若又转身看向杜元嵩说道，“你父母的死与满人无关，更与朝廷无关，那是朱复国的骗局。”
杜元嵩看向了萍儿，萍儿解释道：“我只是想帮你完成你的愿望，这样不好吗？”
杜元嵩又将目光转向到了沈宛的身上，“我早就放弃报仇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地看看夕儿。冰晶玉兰对我来说无用，我武功废了就废了吧。”
容若说到这里，看了看萍儿，说道：“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选择，如果你不想杜元嵩死在我手上，立刻放了皇上。从此以后，我们两清。”
容若拿杜元嵩的生死当筹码，萍儿显然不会有胜算。
最终，萍儿妥协了，答道：“好，从今往后，两清。”这话说完，围着玄烨的蒙面人全都收起了手中的刀飞离了此地。
容若放开了杜元嵩，拖着剑向屋内走去了。
杜元嵩大步走到沈宛身边拉上了她的手，他注目凝视着对方，几乎热泪盈眶。“夕儿，是你吗？”
萍儿接话道：“她不是。”
沈宛注意到了杜元嵩拿的竹蜻蜓和他手背上的咬痕，后来应声道：“哥哥，我是元真。”她笑出了眼泪，抱上了杜元嵩，“我们终于团聚了。”
杜元嵩猛然推开了沈宛，玄烨一个激灵将沈宛接住了。
“你不是杜元真！你是林夕！快说你是林夕！”杜元嵩冲沈宛怒吼道，“说！”
玄烨扶稳沈宛后不再停留，健步离开了院子，常宁也跟了去，只是回头看了沈宛一眼。
沈宛望着自己的亲哥哥，顿时无话可说，而杜元嵩依旧发疯似的朝沈宛大喊。最后，萍儿无奈，只得一掌将他拍晕。
这天，别院就只剩下容若和子清，他俩围坐着屋里的方桌，什么话都没说。尽管他们看不见我，我还是陪他们一起坐了一天。
五年前的约定我当然记得，只是没有料到自己根本活不到五年后的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