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传来一阵箫声。
我和陆炳之先生学过两年音律,他教我宫,商,角,徵,羽,但最爱教徵音中的四支,八齐,九佳。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我不会剑法,但学会了听音扒谱的本事。
这里要说一些陆先生的事情。
我父亲归天之后,陆先生时常来看望我。
频率和朱小姐来看望我的次数差不太多。
导致有段时间我非常怀疑这个糟老头子想要**我。
但其实他只是个落魄的文艺青年。
还是个老文青。
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保温杯泡枸杞,小树林广场舞样样精通。
可是在镇子里,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我有时问他,陆先生,你都这么厉害了,怎么连一个馒头也吃不起。
他涨红了脸,辩解道,胡言乱语,你懂甚么,不挨饿不算艺术家。
陆先生患有很严重的咳症。
疾症发作的时候,经常整晚都咳个不停。
听起来像是QQ里有人申请添加你为好友的动静。
回神。
现在箫声时远时近,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
好像只有这这一种乐器,又好像包含了世间的万千种乐器。
吹的是,一一五五六六五,四四三三二二一,五五四四三三二,五五四四三三二,一一五五六六五,四四三三二二一。
一曲罢了。
王大亨和何迟都把马停住了。
我问,咋的啦。
王大亨道,吾听见有人吹曲子。
我点头道,我也听见了,还行,考个单簧管八级不成问题。
王大亨的表情变的慎重起来。
你敢信吗。
他这个人,表情是丰富的。
生气的时候像山猪,暴躁的时候像野狗。
很混,混不吝。
这人好像是地君魔煞也不惧,天王老子也不怕。
行为举止,若是天上有个把儿,他敢把天拽下来。
如果地上有个环儿,他就要把地拉起来。
但他此刻却慎重起来了。
如果连王大亨也慎重起来,那必然是要有大事发生。
何迟听了一会,沉声道,泛音,其欲落也,回环顾盼,其将落也,息声斜掠,似有危难。
王大亨竟然点头,缓缓道,是金散人求援的信子。
我的天,他居然能听懂文言文。
何迟长叹一口气,道,明教有难了。
他俩对视一眼,下马。
对我深深鞠躬。
我受之不起,他们鞠躬,我也鞠躬。
如今这世道,要是有人突然对你鞠躬行礼,肯定没好事。
唉。
我觉得我这回又悬了。
这是要咋安排我啊。
何迟起身,道,教主,明教有警,我和瑾瑜兄弟身为明教四绝(使),若听思乡望星曲,日夜也要回援,我们悠闲行了两月,我料想五大派早已攻到阿尔泰山去了。
这也叫悠闲。
天呐,
望山跑死马,横跨中国版图啊我的哥哥们。
但我没说。
我只是微微诧异,道,瑾瑜是哪一位兄弟。
王大亨一拍肚皮,“就是吾王大爷的大号。”翻身上马,道,好听吧,吾王大爷就是天生一块君子玉。
我寻思你不叫王大亨吗,原来大亨也只是个绰号,本名却叫做瑾瑜。
我内心惋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狗屁美玉,真是糟践了这两个字。
我道,五大派才来捉我,又要到阿尔泰去,搞的和小红帽旅行团一样。
何迟叹气道,西域明教,二十年未出玉门关一步,关外环境恶劣,半日炎热,半日苦寒,朝廷又设了关隘,不许通商,不许往来,丝绸,盐巴,茶叶,瓜果,都断了货路。
我道,如何去不得了,我最烦这些条条款款,以后我便带着大家,想去哪里,就是哪里,全然不用在意别人。
王大亨哈哈笑道,小教主,少吹牛皮啦,你被临河镇民赶出来,吾可是看见啦。
何迟道,我从阿尔泰来时,金散人已得了消息。
我道,什么消息。
“江湖各门各派,但凡是武林正道,三月初三开拔西域,走丝路,过玉门,是要围攻阿尔泰。”他神色不变,一拈手指,“怕是日子提前了。”
我又问,敌方选手提前了,那是我们走的也慢了吗?
不慢吧,一路快马。
无心看山水,不留神看花。
王大亨道。吾们还不是为了陪你,你又不会轻功,只好骑马赶路了。
我表示反对,忿忿道,哪个告诉你我不会轻功的,你们也没问啊。
王大亨笑道,那日在临河镇,我看你快叫人打成沙包了,甚么拳脚你都躲不开,跳起来不过半寸高,你会甚么轻功,我看你会挨揍功。
我正要还嘴,何迟摆手道,如今御风行,来不及来得及都要看做天意了。
王大亨道,你们磨磨唧唧,东拽诗西拽文的,时间都让你们耽误了,吾们现在片刻不停,使最厉害的轻功,总是赶的上的。
何迟道,我已答应老先生,设法搭救她女儿,君子言出必行,我不能食言。
王大亨道,你是狗屁君子,不是你要扒光人家青雀观老尼姑的时候了。
何迟笑道,我有时也嬉皮些,玩闹些,不过是苦中作乐的消遣罢了。
他又笑,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了,道,其实我是伤心人,呜呜呜呜呜。
他假作哭状。
我看着又觉得好笑极了。
我寻思我也别愣着了,懂点事儿吧,微微拱手,道,王老大,何老大,你们自去办你们的事儿,我办完这档子事,去与你们汇合就是了。
王大亨大喊一声,好,吾们就是这个意思,你么脑瓜倒灵光。
我笑嘻嘻道,这倒也没什么,我原本就是个随遇而安,没甚么主见的人,救下这老先生的女儿,也不是啥坏事啊,我自己没有家了,总不见得不能帮别人把家团圆起来。
何迟道,你救下这姑娘,要走焦作,晋城,太谷县,到山西太原府,过黄河,到吕梁,横山,吴忠,武威,张掖,酒泉,过了戈壁,第二日自有人带你出玉门关,直奔阿尔泰山脉。
我点头道,嗯。
王大亨道,你不要光点头,最好牢牢记在心里,吾头次上山,可没人引路,吾自己走到哈萨克斯坦国去啦,差点留在那里做了驸马爷哩。
我又点头,心里想着,甚么哈萨克斯坦国,这就算是逃过一劫。
王大亨道,你这点头点的吾心虚,这一路山高水远的,我倒盼着在阿尔泰山脉再遇着你,做吾们的小教主,但你要不愿意来,救下老人家的闺女,自己想要寻个去处,吾也不能拦你,只是。
何迟也上了马,轻声打断道,只是江湖凶险,人事叵测,处处是欺骗,伤害,背叛,你如今在别人眼里,已经不是你自己眼里的你,一入江湖,逢人只说三分真话,不能全抛一片真心,我们明教中人,处乱世,恩怨情仇,爱恨之间,不管能不能分的清楚,你要记得。
我呆呆听着,问道,记得什么。
何迟不再讲话。
一如夕阳沉默的落下远山。
王大亨又慎重起来,一字一字道,要记得,河狭水激,人急计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何迟缓缓把话说完,拽起马缰。
正是霞光万丈,天边好似开了牡丹花,边色满是秋空,映的我们三个人脸上都红红的。
这真是奇妙的感觉。
奇妙的让我几乎冲昏头脑。
我不知道今天分开,以后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但我和他们一样,紧紧抱拳,齐声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