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客从那日起便落了个毛病。
已经不能说是毛病,可以说是顽疾,怪症。
次日清晨他被家里的长工扶回去。
依旧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
双臂张开,双腿弯曲。
动也不动一下。
现在也分不清他是疑心太重能动不敢动,还是中风了。
临河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如今魔教走了,镇民们又开始过安生日子。
其实我在的时候日子和现在别无二致。
但我走了,大家都很开心。
更加开心。
只有一个人不开心。
那就是朱小姐。
朱小姐简直揪坏了心,咬碎了牙。
朱仙客已经被移动到卧房来,终日在床上躺着。
朱小姐守在父亲床边,追问父亲。
“爹爹,当真是那镇东的沈公子,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朱仙客不说话,嘴里直哼哼。
突然血气上涌,浑身抽搐。
不多时便死了。
这将成为一宗江湖命案,也是江湖迷案。
因为那天实在是没用甚么暗器,一根头发也没碰到朱仙客。
但他还是死了。
我有点替朱仙客可惜,因为他也是算是个名在一方的侠客。
却这样草率的死了。
本来他是可以成为我的老丈人的。
唉。
身后伺候的丫鬟噗叽跪倒,失声大喊,老爷没啦,老爷没啦。
朱小姐面色平静,“你可知道老爷这一遭,是什么缘故。”她语气平缓,丝毫不像是刚死了亲爸。
丫鬟喏喏道,我听镇上的人说,那沈叫花是隐世的魔头,老爷请了五大派的帮手来捉他不得,反被他的暗器伤了。
朱小姐又问,是甚么样的暗器,那沈公子又到何处去了。
丫鬟道,回主子,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得喂猪去了。
转身便走出去了。
屋檐细雨连成线,窗前看淅淅沥沥。
她简直恨死我了。
她想,我明明对你那么要好,你为甚么要这样对我。
现在连我父亲也害死了,你叫我如何原谅你。
她脑中又浮现出少时河边那一诺,那些斑驳岁月和场景。
朱小姐的拳头攥的更紧了。
紧紧的攥着半块玉佩。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我们出了庐阳,一路向西去,风尘仆仆,昼伏夜出。
我逐渐认清了事实。
甚么事实呢,就是再无回头路可走。
人生时易,人生时难。
恐怕是我前二十年的日子太过舒心。
怎么,你说我在临河的日子也很惨么。
不惨吧。
江湖岁月催,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入了江湖。
但的确感到已经有东西在催我了。
我想,那就跟王何二人先到阿尔泰,再做打算。
这一日走到许昌蒋里集镇,在集市买了干粮,又飞似的赶路,到一片树林。
白杨树林。
地下积了厚厚的落叶,偶听鸟兽之声。
现在已经出了江南千百里。
四时风貌,都各有不同。
我见惯了江南的弱风细柳,只觉得越到中原,大树生的越伟岸粗茂,花草鸟兽,也一点不相同。
真叫是,春城百卉绿间红,北国万枝素裹戎。
我放马在最前面,王大亨骑着马赶过来,一拍我肩膀,道,教主,看不出来你还会吟诗。
我笑道,我自小认得一位陆炳之先生,颇有文采,这句是他干谒用的诗文,是有些俗艳,导致他屡试不中,只做了秀才。
何迟也骑马过来,道,文人自高雅,但高雅的尽头,就是庸俗,你这也算做好诗,是应景的。
王大亨道,那吾也要吟诗,吾吟诗也是极好极好的。
何迟笑道,你吟什么。
王大亨道,吾吟。
他吟字还没说完,林中不远,传来一阵哭声。
我们循着哭声过去。
到一棵杨树下。
一个老头,六十挂零,须发都白了。
穿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扎着块泛黄的白巾。
面容枯槁,脸上全是泪痕。
树干上挂着麻绳,打了个圈。
老头踩了块石头,摸索着把头往绳子上套。
看来这老头是要上吊。
他一边要吊死自己,一边哭喊着,哎呀呀呀,如今是什么世道啊,修桥补路瞎双眼,杀人放火子孙全啊,如今英儿生死不明,我可怎么办啊,我死了算啦。
一蹬石头,吊上了。
我下马要去救人。
何迟并了三指,挥手一弹,便把绳子打断了。
老头啪叽摔下来。
茫然。
王大亨跳下马,伸手要去扶这老头。
老头却吓的不轻。
他抬眼看王大亨,长的是又矮又丑又凶,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
骇然道,你,你干什么你。
王大亨一把拉起老头,嚷嚷道,干什么,要不是吾王大爷路过此地,你早做了吊死鬼啦你。
他长的实在是骇人,老头转身想跑,死活挣不开。
“你们,你们与那强人也是一伙的,老汉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何迟拱手,王大亨松手,老头用力过猛,啪叽又摔在地上。
“老丈,不要惊慌,我们是徽中的商客,路过此地,见你要寻短见,这方才来搭救你。”
声音干净清澈,真挚诚恳。
老头定神。
情绪渐渐稳定。
一擦鼻涕,却哼道,哪个要你救了,自去赶你的路罢。
王大亨气儿不打一处来,大喊道,唉吾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没有人情味呢。
伸手要打老头的嘴巴,被何迟拦下了。
“老丈,倘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我听,假使能帮上一分二分,便好说了。”
老头自理了衣裳,坐在地上叹气。
“说了也是白搭,没用,没用。”
王大亨气呼道,叫你说便说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作势又要打他。
老头气叹的更长了,但缓缓开口。
“老汉我,我叫做左振平,是洛阳开封府人氏,我有一妻,名叫邹氏,有一女,小名叫做浣英,我本带着小女,打开封府到南阳县,去看望她娘亲,一路是平安无事,今早到了许昌,过这林子,没想到遇上了强人。”
他说的没我写这么利索,断断续续,说一阵,哭一阵,又叹气一阵。
但他神情愤慨。
又愤慨又悲伤。
说罢。
开始哭天抢地。
“哎呦我的天呐,我的英儿呐,当爹的对不住你呀。”
嗷嗷直叫。
王大亨一时烦躁,咚咚咚跺脚。
“哭甚么哭甚么,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在一旁道,王老大,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算不得男子汉了。
何迟道,老丈,是个甚么样的强人。
老头擦了把眼泪,平复心情道,我本来架着马车,在林子里赶路,这大树上跳下个人来,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作古的皮铠甲,使一杆枪,浓眉大眼,不由分说就把我踹到地上,抢了我的马车。
王大亨摆手道,嗨,吾当是甚么事呢,不就是抢你架马车,你给他便是了。
老头捶拳,道,抢了马车也就罢了,我本在开封府做木匠活计,只消领了文书,再赶一架,只可怜我那小女英儿,年方才十六,也被那强人掳去,我是苦苦哀求,那强人非但不肯放过小女,还像踢皮球似的把我踢了老远,扬长而去了。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十五六岁的黄花大闺女,落到强盗手里,那还能有好儿吗。
肯定糟蹋一顿,搞不好先奸后杀,抛尸荒野。
我不敢往下想了。
他说完,又开始哭。
嗷嗷叫,扯着嗓子哭。
那可真不是盖的。
哭声传出老远。
惊起一群麻雀。
哗啦啦飞远了。
我抬头去看那群麻雀,它们渐渐的变成一个一个的小点,飞到太阳里去了。
何迟暗自思付。
王大亨却站不住了,暴跳如雷。
一股子怒气从脚心直到顶梁门。
他很生气,非常生气。
好像一颗即将爆炸的二踢脚。
挥起双刀对着空气一阵猛砍,“哇呀呀呀呀呀,这人是个甚么东西,做出这等下贱事情来,实在可恶。”又一扯老头衣领,道,老人家,你且告诉吾,那贼人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吾王太爷这就去救回你闺女,非但要救了你闺女,还要将那贼人开膛皮肚,掏心取肝,方解吾心头之气。
老头被问懵了,心说你这不神经病吗,我知道那人住哪儿我早找他拼命去了,犯得着在这儿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何迟思付了一阵,搀起老头,道,老丈且歇着,再不要有轻生的念想了。
老头道,死有何难呢,难的是我们一家三口子,再也没有团聚的日子啦。
愁苦。
悲伤。
有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非常非常理解这个老头的心情。
有人说,世上其实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另外一个人的心情。
我不以为然。
我可能不会理解别人的快乐,因为快乐都各有不同。
但我一定能理解别人的难过,因为在我这个年代,所有的难过,都是大致如此。
山河沦丧,国破家亡。
何迟问道,老丈,那人掳了你女儿,已走了多久了。
老头道,不过三四刻钟。
何迟又问,可见那人往何处去了。
老头一抬手,道,顺着大路往东去了。
我从马上取下些水米干粮,交到老头手里。
“老丈,你且在这里等着,我们即刻去搭救你女儿。”
我知道要去干什么,我也知道该怎么干。
我想,虽然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大侠。
我也没想过成为一个大侠。
但我已经被人认定是个魔头。
可我偏偏不去干魔头干的坏事。
我要做点好事。
我们三人飞身上马,调转方向。
何迟沉声道,追。
马蹄激起漫天尘土。
尘土像雪花,洋洋洒洒。
这正好似,径山诸公见义勇为,灵隐师伯拔剑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