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翻山越岭,踩石过河,出了杭州,到庐阳地界。
山林野路,我看酒旗迎风展,上书庐阳和县平安酒驿。
处在巢湖之滨,长江淮河之间。
路边搭了个草棚,做了个小馆子,四五张案,一对老夫妻营生,都有五十挂零。
我们抄了凳子便坐。
切了三斤熟牛肉,要了一盘松花小肚儿和一碟儿咸口花生米。
店家上了两坛酒。
本来只要一两银子,但老何从兜里摸了一阵,掏出十两,全给了店家了。
今天天气很好。
本来是一路下了半月的雨,今天抬头,万里无云,一时晴朗。
冬寒料峭,一只雄麻雀立在光秃树枝,叫了一阵,一只母雀也没叫唤来,觉得没意思,扑扇翅膀飞走了。
我和王大亨开始喝酒。
因为他说,老何是从来不喝酒的,但他喝酒一定要人陪着,如果没人陪,独酌,那就很不痛快。
如今他痛快了。
我却不痛快了。
王大亨简直是豪饮,那酒坛子比他脑袋还要大上半圈,他使手抬着,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
饮罢,拎着另一坛,掐住我的脖子,便灌到我嘴里。
我简直被呛死了。
辛辣。
天旋地转。
伏在案上。
心酸。
饮酒常常放大我的情感。
我想起一个人。
朱家的小姐。
匆匆忙忙,不知所以的情愫。
慌慌张张,无疾而终的结束。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王大亨开始吃花生米。
旁人吃花生米,用筷子夹,再不济用手摘着吃。
他端起盘子,一仰脖,一盘全下去了。
我迷迷瞪瞪,道,王老大,何老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老何不再嬉皮,正经起来。
他面对着我,拱手,缓缓道,在下姓何,单名一个迟字,原本在朝中赋职,另有名讳,现在辞了官,四处游荡,我是桂林府梧州人,我父亲叫做袁子鹏,是桂林府一带的豪侠,父亲使剑使的厉害,又会点穴,江湖上的朋友送了个绰号,叫做“飞剑仙圣手侠”,我武艺是父亲教的,但本事照家父差的远,也有个闯荡江湖的绰号,叫做“小圣手”。
我听的吃惊,原来这么大来头。
因为飞剑仙的名字我以前是听过的。
非但我听过,几乎中原武林,搞武术的,都听过这个名字。
原来江湖有五派四家七寨,五派就是五大派,七寨是七个在江湖各处的水寨山寨,四家是四大世家,世家划地占圈,基本上都有庄子,也有自家的武术。
我拱手道,你是袁老侠客的儿子,你父亲姓袁,你为什么要姓何呢。
不等我说,王大亨抢过话来,一拍桌子,扯着嗓子道,这个人在江湖飘,保命用小号喽,改了名讳,躲开些锦衣卫的鹰犬,你可知道,老何这“小圣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他那隔空打穴的本事你也见了,袁老爷子和应天府的神拳杨耿,太原府的飞鹰武鸿云,还有江南孤星山庄的风信夫人齐名,一身本事都传了老何,咱们西域明教,论这个相貌英俊,吾王大亨排第一,论行活儿本事,老何排第一。
我有些发笑。
王大亨四尺多高,两尺多宽,罗圈腿,弯胳膊,肚子圆滚的像是装了个西瓜,头发不长,很乱,像在头顶盘了个鸟窝,穿一身貂皮袄,也不知道是真貂还是还是假貂。
长的呢,半截眉,绿豆眼,独头蒜的鼻子,脸上黑一块灰一块。
他这长相,倒数第一我相信。
但我倒不嫌他丑。
因为我已经把他当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老何笑道,那教是不敢了,明教之中,高手如云,我只能算作末席,我辞官之后,被阉党和锦衣卫搅的不轻,投了明教,又改头换面,图个清净。
他又笑,然后叹气道,现在倒也不清净了。
于是我问,明教是甚么。
王大亨满脸得意,起身一踩凳子,道,教主算是问对人了,咱们西域明教,创教百年,教主有六茬了,如今算上你,便是七茬,世代教主,带领吾们,那是铲奸除恶,伸张正义,不在话下。
我道,我可听说你们魔教,别的不干,专干坏事儿,你不要叫我教主,我不替你们背锅。
王大亨鼻孔喘粗气,“哎我说树兄弟,吾们刚刚把你救下,你就翻脸不认人啦。”伸手要抓我衣领。
他要抓我,就好像鹰抓鸡一样容易,我本来喝了不少酒水,沉沉起身躲闪,何迟摆手,那意思有话好说,别动手。
“教主有所不知,我教立教西域阿尔泰山脉,山峦之上,有一石,叫做“圣火石”,晶莹剔透,寻常斧钺勾叉,伤它不得,是天外之物,多年之前,就有字迹。”
我道,什么字迹,XXX到此一游?
何迟道,上书,今,西域明教众,从我者,觅得一名曰沈玉树者,此人,混之甚不可,流落江湖中,父母十岁皆死,得之为我主。
我听的云里雾里,问道,啥意思。
王大亨坐下吃肉,塞进嘴里一大块,嘟囔道,就是寻人启事,老天告诉吾们了,有一哥们,是吾们新教主,叫做沈玉树,长的一般,混的挺惨,父母死了,捡垃圾过活。
我低下头,实在汗颜。
但我慢慢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我想你们可能搞错了,我不是教主,我也不信教,莫名其妙被当成什么魔教头子,搞的江湖各派都来追杀我,我现在家也混没了,又失手杀了人,本来订了一门亲事,如今看来也全无希望了。跟着你们背井离乡,我现在心情糟糕透了,别说是让我当教主,就是让我当上帝,我也没兴趣。
王大亨挤挤眼睛,哈哈笑道,呦呵,教主还订了亲事,是哪家的姑娘,叫吾瞧瞧。
何迟道,儿女情长,才是江湖啊,只是这最开心,最流连忘返,是这“情”字,最伤神,黯然销魂,也是这“情”字。
来往有些客商,路上少许行人。
旁边的一桌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正在划拳行令。
火炉上烧着壶热水,已经沸腾,嘟嘟嘟冒热气。
我们三人坐一桌。
却沉默起来。
良久,何迟缓缓道,我们明教中人,各有往事,只有比你还惨的,却无比你好的。
王大亨把三斤肉包圆了。
用手一擦嘴巴,道,老何,你用词文绉绉的,吾听着真叫难受。
何迟伸手把长壶取下来,“这世上伤心,痛苦,难过的事情很多很多,当你觉得彷徨无助,悲伤不能自顾,只是因为你还年轻,年轻就代表着你不像我们,很多事情都成了注定,无法再改变,对你来说,这一切还为时不晚。”他一边说,一边把长壶放到地上。
王大亨一拍桌子,续道,吾们现在早是江湖公敌了,你若亮出身份,现在这馆子中,立刻就要有十几号人要来攻杀你,若不向西去,那就上西天,兄弟,吾拿你当兄弟,不强你所难,你自己选罢。
现在已经有些夕阳照到我身上。
暖暖的。
把我的身子烘的很舒服,很惬意。
可我却忍不住落泪。
这温暖的感觉让我落泪。
我一直以为只有寒冷,炎热会让人心里难受。
没想到温暖的风,温暖的空气,温暖的光让我更加难受。
何迟招呼店家老丈,轻声道,可替我们寻了好马吗。
老头顺杆系了三匹马,牵着过来,不住点头。
王大亨哈哈笑道,老何,原来你早知道教主会和我们一道去。
何迟微笑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我现在有三匹马。
他俩翻身上马,马儿咯噔咯噔奔跑,一溜烟似的没影了。
我一手拽着缰绳,一手踩着马镫,正在趔趄着上马。
这姿势实在是难看极了。
引来馆子里众人一阵哄笑。
“笑死大爷了,马都骑不利索还出来闯江湖。”
“嘿,回家喂猪去吧。”
馆子里四处都是欢乐的气息。
我挠挠头,尴尬的冲他们笑笑。
但我也终于骑上马,两腿轻拍马身。
“架,架。”
一骑绝尘去,深林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