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初入
“咳咳……咳咳咳!”
熹微的天时偶有虫兽的鸣叫,老猎户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仍是十分刺耳。在他身旁,一道黑影忽前忽后,那是他的猎犬在来回巡视着。
等到咳嗽稍歇,老猎户终于长出一口气,满面风霜的脸庞透出浓浓的忧色:
自己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捕到的猎物也越来越少,这个月的租子若是再补不上,想想那如狼似虎的官差,还有上月他们抄家后屋里屋外的一片狼藉,他脸上不由愁苦更甚。
“汪汪——”犬吠忽变高亢急切,打断了老猎户的思绪,他紧了紧手中的钢叉,一跛一跛急步赶近,却看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倒在了山丘下。
老猎户探了探少年的鼻息,脸色稍微松弛,喃喃道:
“还有气……”
他不假思索将少年背起,往来路上走去,今天是没时间捕猎了,好在屋后还藏着大半只兔子,自己和崽子少吃一点,还能对付对付。希望这命苦的娃娃能转醒过来吧!
……
苏叶从昏沉中缓缓苏醒,只觉得周身痛痒难当,想动一根手指头都异常吃力。
那天一跨入光门,撕裂般的痛楚便传遍全身每一寸角落,让他几乎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看来自己应该是被好心人救下来,他心中微微舒了一口气,打量起低矮的屋子,空荡房间里零星的一点家什。突然他的心头一跳,视线不可遏制地停留在一处角落:
那赫然是一筒箭支,侧倚在门后的墙角,看上去羽毛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咦,箭有了,弓呢?苏叶下意识游目四顾,却没有发现弓的踪影,正自遗憾,屋外传来一阵响动。
“汪汪!”远远有犬吠声飘近,片刻后柴门便被推开,冲进来一只黄毛犬,对着床沿的苏叶连声吠叫起来。
“崽子!安生点!”接着便听见一声低斥,一个提着钢叉的驼背老人迈了进来,看到苏叶转醒,他眼前一亮,正要说话,却猛地一阵咳嗽,脸上也变得青白。
“大伯,你没事吧!”苏叶勉强抬起半个脑袋,好一会才听到咳嗽声顿住,驼背老人的脸上已浮起不正常的酡红色。
“老毛病了!”他苦笑摇了摇头,走近苏叶床前,见他眸子闪亮,不由笑道:“小娃娃,你醒啦,好点了没?”
“好多啦!多谢大伯救命之恩!”说着苏叶便要挣起道谢,老人忙按住他道:
“娃娃你有伤在身,快别起来啦!早上看见你时,你身上肿胀得不像样子,还满身都是血呢,若不是被我碰巧撞见,说不得就要被腥味引来的大狼叼了去!小娃娃,你是哪里人啊,到底招惹了什么凶险,弄成了这副样子?”
苏叶微微一顿,片刻后有些艰涩地说道:“这……老伯,我叫苏叶,至于其他么,我委实不愿骗你,只是实在有些难言的苦衷,没法坦言相告了。”
“哦?这样么?”老人脸色微微一变,默然不语。苏叶察言观色,也不愿委屈求全,拱了拱手道:“老伯,救命之恩小子我是没法报答了,也不敢连累您,这就与您告辞了!”
说着,苏叶便挣扎欲起,却被老人粗糙的大手按住:
“苏小娃,你伤得还很重,现在怎能下地。再说,伤好以后你可有去处?”
提到伤心事,苏叶一时情难自禁,他紧抿着嘴,竭力不露怯态,眼圈却已红了。
老人久经世故,也猜到这小娃娃当是亲朋惨死、流离失所,目下怕是无依无靠了。他不禁怜意大起,慨声道:
“苏小娃,就在这里养伤吧!正好我老穆也是孤寡一个,你就在这里暂且住下,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也好!”
听到老人也是孤身一人,苏叶也起了同病相怜之感,不禁擦了擦眼角问道:“穆老伯,您一个人住么?这是哪里?”
“这里是雍州榆林郡的金河县,再往北便不是我大隋的地界了,那是茫茫荒漠,鲜有人迹。十几年前流沙国那帮狼犊子嚣张的时候,荒漠里倒还不太安宁,不过这些年他们也早迁走了,那边只见一些零星的凶兽了。”
“我祖辈都是猎户,一辈子跟这片山林打交道,年轻的时候也跟流沙国的狼犊子干过架,可惜左腿上挨了一箭,从此就有点跛了,再不能从军打仗。我生了三个儿子,也都入了行伍,老大去打流沙国的狼犊子,老二去打南边的梁朝,老三去打蛮荒里的那些妖物。哎,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运了,一个也没回来!前些年老伴又病死了,我的身子骨也越来越不中了,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就要把我给收了!”
“前头几年虽然困顿,光景也还过得去。这几年么,税赋越来越重,官差越来越狠,日子也快过不下去啦!嘿,我也想明白了,反正我也就孤家寡人一个,无依无靠,要是这帮狗娘养的再逼人太甚,我这把老骨头也要跟他们拼了!咳咳咳!”
许是被勾动了伤心事,穆老头一口气说了许多,直说到激愤处,他忍不住面红过耳,剧烈咳嗽起来!
苏叶油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原来不止是圣木族人,这人族之中有些人的日子也是相当难过啊!顿了一顿,苏叶诚恳道:
“穆老伯,如蒙不弃,待我伤好后,便与您一起生活吧!我……我也算半个猎户出身,以前也学过一些,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是嘛!”穆老头瞄了眼他瘦弱的身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想道:这么个小娃娃,顶什么事呢?不过先让他做些杂活也成,自己和崽子少吃点,每天的猎食两人一狗分一分,应也勉强能够吧!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穆老头甫一睁眼,便看见苏叶已不躺在床上,而是穿戴了一番——却是穆老头故去老婆的一件旧麻衣,时间久了早已残朽不堪,远远便能闻到一股又霉又潮的呛鼻味。这连抄家的官差都懒得理会的破布,如今却披在苏叶身上,看起来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苏小娃,你怎么恁早便起来了,你伤还没好呢!”望着苏叶还有些别扭的走路姿势,穆老头皱了皱眉,却听苏叶笑说道:“放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好随您一起去打猎,也好帮衬帮衬。”说着,他已拿起了穆老头的钢叉等昨日捕猎带过的物事。
穆老头暗赞一声小苏娃心思缜密、勤劳精干,便也收拾一番,带上猎犬“崽子”,和苏叶一道出了门。
原本穆老头以为小苏娃一定帮不上什么忙,还存了教导他一番手艺的心思,但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小苏娃简直就像个行家里手,走山路时脚步轻灵、眼神机警,像辨认脚印、粪便啊,下风处靠近猎物啊,这些把式也都极为熟稔。最让穆老头惊奇的是,小苏娃耳聪目明,似能过目不忘,好多穆老头都没注意到的细节、野兽可能潜藏的角落都被他一一指出,一天下来,除却前几日布置陷阱的斩获,两人现捉的猎物也比平日多了好几只,让穆老头又惊又喜,连日来紧皱的眉头都展平了一些。
等到夜幕降临,两人一狗围坐在一起,咀嚼着喷香的野味,穆老头忍不住拍了拍苏叶的肩膀,由衷赞叹:“咳咳咳,小苏娃!我可真是小瞧了你,你一来,咱一天的猎食就能顶过去好几天了!”
苏叶笑了笑,心中暗道:和蛮荒丛林的那些各有神通的凶兽比起来,这些野兽只能算是过家家。若是以前的自己,绝对可以在这方圆数十里横着走了!可惜自己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有圣力倚仗,走不多久就疲累不堪。脑海中那个异宝也没有了动静,杀死了猎物再没有白色的魂魄飞来。还好,过目不忘的本事还在,捕猎时多了许多发现。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穆老伯,我想问一下,为啥你屋里只有箭支,却没有弓啊?看你的把式,也绝对是猎户里的一把好手!”
他今天和穆老伯一道,也感到获益良多,许多穆老伯的捕猎手段也是他从前在圣木族没接触过的,也让他大开眼界。穆老伯世代狩猎,怎么可能没有弓箭傍身?
哪知一提起这茬,穆老头便是脸色一变,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等到缓过一口气,他才愤愤说道:“还不是因为那帮官老爷?!不然我何至于明明有好弓,却只能偷偷藏在深山老林里?”
“嘿!老头子我确实有一把好弓,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呢!据说还用了虎筋和犀牛角等寻常难见的好材料。反正弓强弦韧,正合我用!”
“不是我夸口,年轻那会儿,这方圆百里,我老穆说箭术第二,还真没人敢自称第一!每次我都能捕猎到最多、最彪悍的野兽!十里八乡的遇见什么棘手的大虫异兽,总少不了要请我助拳!”
“可是他奶奶的,我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咳嗽一天比一天重,力气却一天比一天少。前两年开始,我每次拉弦胸口就像揪住了一般的痛,哎!再也拉不动我那朝夕相处的好宝贝喽!”
“可恨……没了称手的弓箭,好像折了鹰儿的一双翅膀,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依靠布置一些陷阱机关碰运气,猎到的野物一天不如一天,上缴的租税也自然少了。那帮吸血的租吏便把主意打到了我那弓身上!”
“嘿!幸亏我机警,提前看出不对,把弓悄悄藏了起来。嘿!这方圆百里,撒上百十号人也能躲个稳稳当当,何况是一把弓!结果这帮狗娘养的,把老子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放一把火给烧了!这帮兔崽子,要是这个月还往死里逼,老子就跟他们拼了!咳咳咳!”
说到激愤处,穆老头不禁剧烈咳嗽起来,苏叶连忙抚他背心,心中也不由黯然。沉默片刻,他抬起头,眼中的光芒一闪一闪:
“穆老伯,您若信得过我,明天咱再做一把弓吧!我看这漫山遍野,有不少作弓箭的好材料。正好我以前也学过一些箭术,说不定……这个月,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