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世道
金河县附近的山民很快便听说了老穆家投奔来一个远房侄子,猎术相当精熟,尤其是手中的弓箭更是使得响当当。别看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便是积年的老猎户也未必有他射得准!不时都能瞅见他们俩背着满满当当的猎食在山里头转悠。
“嗡!”
随着弓弦的震颤,远处疾奔的两只兔子忽然齐齐跌倒在地,竟是一箭双雕!苏叶和穆老头从草丛子里站起,穆老头满足地长叹道:“哎!你射箭的把式,真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哎!老喽!不提当年勇啦!咳咳咳!”
“穆老伯说的哪里话,等您咳嗽好些了,照样还能拉起强弓!”苏叶宽慰着他,顿了一顿,他终于问出了思量好久的话,“穆老伯,这十来天咱们也积攒了不少猎食啦,不如拿着这些猎食去换了钱,找个郎中看看,说不定您的咳嗽就好了呢!”
“哎!小苏娃,难为你有这份心啊,说得我心里头暖洋洋的!”穆老头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下,却很快又习惯性地皱在一起,“还是别浪费银钱了,咱们穷人哪看得起病呦!不过咱们是得进一趟县城,再买一些过冬的物事了。对了,还有盐巴。不把咱吃不了的猎食腌一腌,臭了就太可惜了。”
“那咱们现在去?”
“嘿!现在哪来得及?明天咱们三更天起来吧,赶早去,快的话能赶在晌午到。”
“啊?!”
……
果然等穆老头和苏叶能望到低矮的土坯城墙时,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偏西的光景。虽然有穆老头腿脚不便,两人又轮流挑了个扁担的缘故,但也少说有三四十里山路了。
“怎么这么破烂?”苏叶喘口气,将肩头的扁担放在地上。放眼望去,只见三四米高的土坯墙参差不齐,上面尽是坑坑洼洼的斑驳痕迹,不由略感失望。
穆老头却摇了摇头,遥望着远处的城墙,脸上露出一丝莫名之色:“小苏娃,你可别小看了这破土墙,当年流沙国的狼崽子可在城下拼得血流成河呐!你瞅那每一道坑洼,都不知填了有多少性命呦!”
苏叶心头一凛,脸色也肃穆起来,跟着穆老头渐渐走近,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进走出,敞开的木门下还有兵丁在盘查着什么,在他们头顶,隐约有两个黑色字迹:
“金河!”
苏叶望着字迹喃喃出声,让一旁的穆老头一惊:“呦!小苏娃你还识字呐,真真不得了!不错,这就是金河县城了!”
见他稀罕模样,直比见过苏叶出众的猎术还吃惊。苏叶略有羞赧,蛇身美女桑忒斯当日曾传授他人族文字,见到那两个字他也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只不知穆老伯为何这般吃惊。
穆老头心中却思量道:小苏娃到底是啥来历?自己原以为他家里肯定是个猎户,没成想他竟还识文断字,这可绝不是寻常出身啊,像他老穆这种无权无势的百姓人家,私学文字一旦被发现,甚至还要锒铛入狱的!一时间,小苏娃在他心目中多了一丝神秘。
“到了!”思忖间,城门已近在眼前,两个盘查的兵丁一个满脸横肉,一个獐头鼠目,看到这走近的一老一少,尤其是苏叶还挑着的扁担,顿时眼前一亮,几步赶了上来。
穆老头早有准备,抢在他们冲近之前便赶忙拦住两人,脸上堆出笑意:“官老爷,进城费在我这里!喏!这是两张狼皮,箭从眼窟窿里射进去的,一点残损都没有!”说着,背上早已备好的两张狼皮便孝敬了过去。
接过狼皮打量了几眼,横肉和獐头面色稍霁,一边将狼皮揣起,横肉一边打趣道:“老木头你转运了呀!竟能猎到这种上等货!咦?这小娃面生得紧,打哪来的?”
“这是我远方的侄儿,苏叶苏小娃,哎,家里实在困难,投奔我来着。小苏娃,还不快给官差们见礼!”
看见这两人的嘴脸,苏叶便有三分不喜,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好勉强向两人问声好。
横肉冷笑打量他两眼,目光不由落在他肩头的扁担上:“老木头,县老爷周大人有令,光交进城费再不够了,还有落地费、出城费、剿孽捐、拓荒捐,这些都要交呢!”
“啊?大人……”穆老头目瞪口呆,横肉已一把搡开穆老头,就要夺过苏叶肩头的扁担!苏叶心中一冷,下意识一个错步,让扁担轻轻巧巧从横肉身侧滑过。
他如今圣力已失,身手比以前笨拙了许多,曾经“灵步”的十成精妙只能使出来两三成,然而横肉却更加不济,拳脚武艺除了鱼肉乡里时偶尔摆两下把式吓唬一下,早就不曾真正操练,此时在一个顽童手上吃瘪,不由恼羞成怒,“锵啷”一声便把腰间的钢刀拔出半截!
“反了你!”獐头同时厉喝着抄出家伙,冲了上来!一旁的行人眼看城门失火,生怕殃及池鱼,顷刻间避得干净!
情势一时间急转直下,老穆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箭步便先抢到苏叶面前,使劲压下他的身子,一边急吼道:“小苏娃!还不给官老爷跪下!咳咳咳!!”
“我……”苏叶脖子一梗,拼命挣扎不愿跪下,穆老头却蓦然失了大半力气,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脸转瞬变得通红,只是眉眼仍能辨出说不出的惶急!
苏叶心中一软,终于跪在地上,接着便感到肩上的扁担被劈手夺过,一只粗大的巴掌狠狠抡来,顿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狞笑喝骂声和惊呼咳嗽声,苏叶只觉眼前一片凌乱,光亮似乎缓缓消沉下去……
等到两人进入了城内,已是灰头土脸,扁担理所当然地不翼而飞,苏叶的脸上、身上更是多了许多淤青。
两人默默走着,气氛一时沉闷,在这本就看起来异常萧条的街道上却并不惹眼。
沉默良久,穆老头涩声道:“哎!小苏娃!老穆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但咱们能怎么样呢?想要把日子过下去,就必须……得这样!“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最后半句含糊了过去。
苏叶却摇摇头,声音中难掩失落:“我倒是不当紧,只是怕是没钱给您看病了……”
穆老伯家徒四壁,早没了值钱的家当,就指望着靠这几天猎到的猎物来换些银钱、看病买药,却连城门都没进便化成泡影!
穆老头心中一暖,拍了拍苏叶的肩膀,也不说什么,先带他去添置了一些必备的物事——他年老成精,早便防备着门口的恶吏,因此两人其实还贴身藏了一点最值钱的家当,好在横肉和獐头当时急着查点扁担中的物事,并未仔细搜身,让两人总算带进来了一丁点好货色。
等到日头将要偏西的工夫,要买的都已采买完毕,被两人贴肉藏好,穆老头便带着苏叶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眼看城门在望,苏叶突然顿住脚步,焦急地拽住穆老头的胳膊:“穆老伯,怎么不去看病?“
“哎!还看什么看呦!“穆老头摇摇头,两人现在一共也只剩十余钱,寒碜地紧,怎好意思再去找郎中?
“总得去问问吧!穆老伯你的咳嗽可绝不能再拖延了!“苏叶却是铁了心,非拽着穆老伯一动不动,“万一抓的药便宜呢?就算贵点,咱知道价钱,以后也好有个奔头!“
“不去不去!再说天也快黑了,郎中说不定已歇息啦!万一城门关了,可就糟糕了!“
“谁说的?喏,你看,那个药坊不是还开着门呢吗?咱们让郎中看快点,早些出去便是!“
“咦?你怎么知道那是陈郎中家,我刚才专门绕了一圈,没从他门口过。“
“你以为我没发现你绕圈子吗?明明前面就是集市,你非绕着过,当时我就有点怀疑,多看了一眼,你看那不写着回春……呜呜!”
苏叶扬手便要指向远处的额匾,冷不防穆老伯的大手已捂住了他的嘴巴,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看见正好近旁没人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连忙将苏叶带到一处僻静处,低喝道:“小苏娃,你不要命啦!咳咳咳!万一被人发现你识文断字、又讲不出个明白出身,可是要吃牢饭的!”
苏叶油然生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只觉比自己前世的“文字狱”都有过之无不及,却只得压下心头波澜,无奈点了点头。
穆老头怕他再闯祸事,不由分说便要带着他往城门方向走去,但苏叶担忧穆老头的病情,无论穆老头如何呵斥,都仍坚持要去找陈郎中看看。两人僵持片刻,穆老头终于拗不过苏叶,半拉半扯地来到了陈郎中这里。
从“回春坊”的招牌底下进来,便看见屋里中央聚拢了一二十人,一个中年妇女呜咽的声音从人丛中传来:
“陈郎中,你再给瞧瞧,俺苦命的女儿已经没了,老头儿可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了!”
引人注目的是她身旁的一个老汉,给几人用担架抬着过来,青黄的脸上看起来憔悴不堪。
对面坐着个清矍老者,看上去六十来许,当是陈郎中了。此刻他已把完了脉,将老汉的胳膊重新塞回被子里,沉思片刻,缓缓道:“急火攻心、肝气郁结,我也只能开些疏肝解郁,理气和胃的方子,聊作缓解,但是么,若是再这样迁延下去,老潘只怕……”
说着他便摇了摇头,中年妇人一怔,哭声更加撕心裂肺,却不想病榻上的老汉却忽然睁开眼睛,嘶声怒吼:
“周世禄,你这狗杂种!见我女儿有些颜色,竟差官兵上门逼抢!天杀的!害她年纪轻轻便受尽凌辱!早上被抓去、隔天便断了气!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夯货快别说了!”妇人和老汉的亲戚忙掩住他口鼻,但他却仿佛预料到时日无多,豁出去一般拨开众人阻拦的手,凄厉吼道:
“反正这日子也没啥活头了!总要被你们这帮吸血畜生给害死!等我做了鬼,我就天天向你索命,让你在阿鼻地狱里天天上刀山、下油锅!”
一连串恶毒的诅咒从他口中倾泻而出,周围人尽皆失色,原来周世禄不是旁人,正是金河县的县令!有好几个怕事的病人再顾不上看病,当即便快步向外跑出去。陈郎中更是面色大变,从椅子上弹簧似跳起,厉声道:“你干什么?拆我门面不成!想把官差引来还是怎地?快走!快走!”
妇人和亲戚们更是现出绝望之色,只得一边拼命掩住老汉的嘴巴,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一边急匆匆地抬着他往外走去。等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门,陈郎中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回椅子上,长长喘了口气。
停了一会,他才缓过神来。这时他视线扫过,除了药坊里战战兢兢的伙计,就只剩下一老一少了。
“老穆?”陈郎中定睛细看,略有些惊讶地招呼了一声。
“哎……陈、陈郎中!”穆老头正在与苏叶拉拉扯扯,听到陈郎中招呼,不由停了手中动作,略显尴尬地应了一声。
他刚才见这场面,也早生出惧意,想要带着小苏娃避走,然而苏叶的脚却似要钉在地上,怎么也拗不动!
“老穆,你们是来……给这小娃两贴跌打膏药?”陈郎中扫了穆老头和苏叶一眼,接着望向苏叶脸上的淤青说道。
“不不不……”穆老头连连摆手,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苏叶却忽然开口道:“不是的,陈老伯,我这点小伤不妨事——我们是来看穆老伯的咳嗽的。”
“哦?”陈郎中再次打量了两人,脸上难掩惊讶:他久居金河县,与穆老头也算老熟识了。以前穆老头年轻的时候常常能带来些虎骨、犀牛角风寻常难见的药材来卖个价钱,是以两人间极为热络。不过这两年穆老头猎食渐少,除了偶尔挖到两三味寻常草药送来,与他的药坊已经很少打交道了,关系也就渐渐平淡下来。
他也自然知道老穆近年身子欠佳、咳嗽日重。可上个月不是听说他才被抄过家么,怎么现在有钱来看病了?但看他两人蓬头垢面,怎也不像有钱的主儿,不禁疑惑道:
“你有钱治吗?”
这话一问,便见穆老头脸上浮起羞色,苏叶脸上也有些不大自然,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本来是有的,不过刚才进城时缴税了,下次……”
“那就是没有了!”陈郎中顿时截住了他的话头,脸现不耐之色,“没俩子儿也跑来找我看病?你怎么好意思进这个门呦!”
穆老头面皮涨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苏叶深吸一口气,扬声道:“现在没钱医治,以后我多猎些野物,总能筹到钱的。陈老伯,您看需要多少银钱才能够让穆老伯的咳嗽痊愈?说道说道,我们总也有个奔头不是?”
“凭你?”陈老伯眯了眼苏叶瘦弱的骨架,本欲再奚落他两句,但苏叶雪亮的眸子直直盯着他,却让他下意识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莫欺少年穷,他心中忽地想起这句老话,顿了一顿,话锋忽转:
“这样吧,穆老头的病我不看也能知道个大概,多半便是肃降无权、肺阴亏耗,就是用最便宜的药材,一年半载也得四五贯!我这还是说的最低的数!”
四五贯!苏叶心中一紧:一贯就是一千个铜板,他和穆老伯俩现在满打满算身上也就十余钱,便是一贯钱都是天文数字!
见他神色,陈郎中微微叹气:“想治的话可要趁早,这病越拖越难治,马上又要到冬天了,日子是一天冷一天,再不赶紧就医……”
他再次摇了摇头,神情和刚才对妇人说那老汉病情时一般无二。
苏叶浑身一震,忍不住望向身边的穆老伯,便看见穆老伯脸上黯然之色一闪而逝,接着却笑了笑,现出几分豁达:“这就是命呀!真到了那时候,不是还有你送终么?”
“好啦!我也要关门了!老穆你也快走吧,马上就要关城门了!”陈郎中从椅子上起来,开始招呼着伙计准备打烊了。
穆老头同时一惊,连忙看看天色,只见天边已变成了一片昏黄。
“得快些出城了,不然可有些不妥当。”穆老头低声说道,语气隐约有些焦急。虽未明说,苏叶也察觉出不妥。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正要举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哭喊喝骂声,定睛看去,只见人丛推搡,隐有兵器反光照来,竟是一队官差围上了那还未走远的妇人和老汉他们一行,不由分说便要把刚才口出狂言的潘老汉羁走!
“定是刚刚有人偷跑去报了县衙,有官差要把潘老头捉去了。他那身子骨,哎!怕是今天下大狱,明天搞不好就要进乱坟岗啦!”穆老头低沉的语气传入耳中,苏叶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忍不住便攥紧了拳头,向潘老头那边一步踏出!
“你干什么?”穆老头察觉身旁小娃的异样,连忙低喝一声、按住他肩膀,“你去能济什么事?平白枉送一条性命而已!”
苏叶挣动了两下,终于在穆老头的按压下平静了下来,穆老头感受着苏叶身体的颤栗,犹不放心地低声道:“哎!我算明白为啥见到你时遍体鳞伤了!小苏娃,听我一句劝,你这脾气可得改一改了!不然就是有十只脑袋也不够砍呦!”
苏叶沉默着没有接茬,这时一个行人从潘老头他们的方向走来,不知看到了什么场景,他低声咒骂道:“这什么世道啊!还能过活么?”
穆老头和苏叶不由侧头看去,让他悚然而惊,渐深的夜色中一双戒备的眼睛分外明亮。
他盯了两人一眼,脚步更加匆忙,几乎成了一溜小跑,转眼便消失在转角处。
“咳咳咳!咱们也快走!马上城门关了就糟了!”穆老头连推了苏叶几下,苏叶这才跟着穆老头往城门跑去。这次穆老头再不放心,甚至一路紧紧攥住苏叶的手,生怕这小娃一不小心又犯浑了!
等冲到了城门处,门已关了一大半,只从小半个门缝中透出浓重的暮色。在官差的吆喝怒骂声中,两人几乎是夹着脑袋从门缝里挨过。
“砰!”
甫一钻出,大门便猛地紧闭,这时才听到穆老头如释重负的出气声:“咳咳咳!总算出来了!每次来到城里都感觉进了一个巨大的监牢,直教人一刻也不想多呆!”
可是苏叶却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黑暗早已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一切都压抑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