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凝重,法境碎片所幻化的瘴气也氤氲在晦暗浑光中,清冷的皓月光华里,似有一位朦胧雍容的仙子在翩迁舞动,明月的光斑因此被当割成千万辉点,铺就高耸朝天的长路。
长路边,有三立被阴影所笼罩的某种物筑上,两道寥落的身影相对而坐,隐夜间雾华阵阵,虽是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却在这纯粹的静谧间,有着一种很凝重的气氛在悄然蔓延开来。
“不知是为何?”这样诡异的气氛僵持了许久后,其中一位长身瘦削,发丝若水流淌于脸颊间的少年身影,率先打破了沉默,嘴角却是有着浅浅弧度地问道。
另一位,身影略显伛偻的老者身形,在皎洁月霞的沐浴中微微动了动,透过净水般的清光,对面那位红衣少年隐约视见,听闻此言后的老者,神情略微黯淡了些许。
“还是因为那座集气大阵……”村祝声线很低沉,话语又忽地一转,望向许离,道:“我能感觉出,你的见知绝不像表面那般短浅,你只是在竭力掩藏自己的身份,不想为人所怀疑,对么。”
许离眨了眨眼,竭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缄默不语。
老者无奈地耸了耸身子,也不再去试探少年什么,继续道:“那我便直言了。你应该知晓,集气大阵虽然可以借力于天地,但是所消耗的,却是操控者本身的生机。所以,你约莫已经知道原因了吧……”
言此,老者又将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脸庞上,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原来如此。”红衣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早在老者提及气运之时,他便已联想到了集气大阵。
而对于集气大阵的了解,许离自然也是无比通透,毕竟曾经在族中观阅古籍无数,而鲤族的籍册亦是包罗万象,其中对集气大阵便有着不少的记载和注释,而少年在入村之前,便是将自己对此阵的了解作为了最大的底牌。
当看到村祝那条狰狞的手臂之时,他就产生了一种怀疑,其原因极有可能与阵法的反噬有关。
因而他故意抛出问题,等待村祝回答,以此来再一步验证自己的猜测。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虽然村祝给他讲了第三任的事情,称言这座大阵是由其临终之前布置而下,集气大阵的运转在第三任陨落后就会失去凭仗,那么……这座大阵依然维持至今,那便说明了此阵尚有人所掌控。
那个人,便是此代村祝。
大阵的控制法门也应当是世代村祝传承下来的。
只是,当年第三任临终之前为何要布下这座大阵?又为何要在大阵中枢之处建上一座庙,并以诗句为引,幻化作法境。还有这周遭景象之中,为何又要呈现出如此一条悠远长路的画面?
许离有诸多疑问,都一股脑地抖给了眼前这位老者。
闻言后,村祝大人却是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这座庙的法境呈作此景的原因,老夫也不曾知晓,大约是他入世的那三年里,所领悟到的某种大道罢……”
“至于他布置此阵的目的……”老者的话语一顿,浑浊的眼里刷地变得锋锐起来,饶是坐在对面的许离看到这此变化,也不禁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这就事关我对你的请求了……”村祝大人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决心。
毕竟一位遁血期大修士,竟求助于一位灵光期的小子,到底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红衣少年心头一凛,绕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将话语切入正题了么……
可待得村祝出言之时,红衣少年的脸色却是大变。
“百年之前,天道秩序为世所扭曲,妖鲤一族横空出世,衍化妖途,世间妖族不可成仙的规则因此而被打破,人族有升仙之道,而鲤族却亦有化龙之道,从此人鲤两族的对峙,就是如此展开了。”
村祝大人的声线很轻,很缓慢,但是每一字一句,都仿若一柄天锤轰然落下,砸击在少年的心头。
霎时间,少年的面庞就变得如纸般苍白。
妖鲤一族,这是何等熟悉的名词,曾被少年奉为无上的信仰,可是自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过后,每当念及这个名词之时,他的心只会被无穷的凶戾之气所填满。
日日夜夜,他都沉浸在无边的血腥杀戮中。
此时再听闻它从另外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红衣少年的心中,却不再是杀意弥漫,反而翻涌起了一股很怪异的、难以言明的情绪。
……
法境中很冰冷,也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嗡鸣声,似如蝉鸣,可细盼之下,又是万籁俱寂,毫无声息。
若不是没有血的渲染,恐怕红衣少年会错意地认为,自己大概被时序所吞噬,梦回了当年那一夜的杀戮战场。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在许离的印象中,却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依稀在耳边,还能听见万里的亡魂在哀鸣,飒沓的锋刃就在眼前。
模糊过视线。
不过下一刻,少年蓦然从沉浸中惊醒。
“你到底要说什么?”许离很阴森地道,长身忽地站起,向着老者悄然逼近了一步。
尽管知道双方的修为差距巨大,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用修为就可以来衡量的。
面对少年的质问,这位村祝大人却是置若罔闻,兀自道:“人鲤两族的大阵一直持续不绝,大都以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引起大战,说到底,还是因为人族惧怕鲤族的崛起,担心鲤族将人族的主导地位取而代之。”
村祝的话语悠悠地在红衣少年耳边回响,令得许离的心情愈发得阴沉。
“但两方都对己方的实力有所保留,皆还是不想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直到十年之前……”
“给我住口!”终于,少年的忍耐仿佛达到了极限,通身扬起密密麻麻的猩红色符文,而后一柄被重重血光包裹的修长锋锐之器凭虚掷出,寒气逼人,朔光顿时迎风暴涨,犹如毒蛇般对准村祝的干瘦老脸疾刺而去。
老者丝毫没有正眼相视,随手地一荡漆黑的袖口,法境碎片蜂拥聚拢,形作一道囚笼般的清透玄潮,毫不费力地将那一根血器禁锢在了其中。
紧接着,大片哗啦啦的碎物扑袭而来,嗡鸣声大作,将少年那即将舍身冲上来的身体各处悉数笼罩,随着阵阵嘎吱价响,红衣少年被一团看不见的零碎物体死死地锁在了原地。
“十年之前,鲤族神皇许无情一意孤行,强闯鲤族祖地,想要从中取出太古道器,最终却意外染上龙斩疾这中诡异的咒法,不瞑而终,随后,鲤族便爆发了震惊整个东溟大地的风骨之战……”
红衣少年的双眼血丝暴涌,一时间的眼瞳竟是比自己的衣衫还要赤红,可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上的禁制反是松动不了丝毫。
“这场风骨之战,便是因为许无情这等神壶境大修的陨落鹤驾而掀动,在他死后,强盛一时的妖鲤一族顿时势力衰弱,再加上人族的虎视眈眈,鲤族就此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见到鲤族势弱,人族经过商议,派出了三位遁血后期的大修士,借口东溟大地的陆处有着妖鲤小卒作乱,进攻妖鲤一族,声称一定要鲤族给个说法。那一战,鲤族族人损伤惨重,陨落了一位遁血期大修,隐魂期修士则死伤不计其数,最终妖鲤一族的梦玄老祖震怒出关,方才以重伤的代价,将三位遁血后期的大修斩杀,可自己也不得不重新闭关疗伤。”
“最终,梦玄老祖入关后,妖鲤五脉中的许姓主脉为了稳定大局,族中应有皇者指挥,于是就决定拥护年幼的太子许离上位。”
听到这里,许离的面容几乎趋近于狰狞,他发出一声咆哮,状若困兽般仰天怒号着,浑体的血液都在沸腾,涨动的灵气嗖嗖直飙,竟令得禁制上的光华一阵忽闪。
见状,老者的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但转瞬即逝,他屈指一弹,又是一条细长的乌气匹练飞出,缭绕着少年的上下身体间,徐渐地,裹紧了他的身躯。
终于,少年的挣扎再也颤动不了半点禁制。
如此之后,村祝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继续自己的话语。
“但无奈的是,太子许离毕竟才六七岁的幼龄,虽开灵光,天赋盖人,但终究难堪大任,所以待得许姓主脉提出此举之时,当即引来了其余各脉的反对之声。”
“不过太子身为神皇许无情的亲生骨肉,其声望又岂是几个反对之声就足以推翻的,就是在那个开岁时节元日夜里,举行了封皇大典,也是在那个夜里……一场杀戮展开了。”
“不要说了!”红衣少年已经放弃了挣扎,他的情绪大抵平静的下来,但说出这话时的声线端仍是有颤抖之意。
老者不管不顾,甚至没有去瞟一眼那几乎又要爆发的少年,接着道:“就是在那个元日夜里,谁都没想到,从前一直以来对神皇忠心耿耿的郭藏痕,也就是郭姓一脉之主,他居然选择了反叛太子,以那个夜为起点,发动了一场惨烈的大战,也就是风骨之战。”
“还是那个夜里,郭藏痕猝不及防地带领自己的部众,偷袭了主脉,令得许姓人氏伤亡惨重,封皇大典的同时,他又从中招揽了无数来自许姓主脉中的大修。”
“下一步,他便来到了封皇大典的所在之地,没有任何征兆地发起了袭击,针对太子许离,他还在大典的周遭布下了天罗地网,并宣称道要必杀太子。”
“可惜他计算好了一切,但郭藏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太子身边的老臣竟会拼死相护,那些都是许无情留下的大将,哪怕最次的修士,也都有着隐魂后期的水准。”
“这一步的失算,郭藏痕想要夭杀太子的计划也是付之一炬,虽然这些人都几乎死在了他的部众手里,但是端是让太子许离逃了出去。”
“这十年来,郭藏痕的势力与神皇太子的旧部战事不断,整个鲤族都几乎一分为二,但是太子却是不知所踪了。”
老者说到此处,话语顿了顿,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一分笑意:“依你之见,你认为太子会逃去哪里?”
这句话问出的同时,他的枯瘦指尖兀地打了个响指,只见那道捆缚着红衣少年的禁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散,几息之后,便化作一团雾气消弭于暮色中。
解脱了束缚,红衣少年似是随意地伸展了一下手腕,目光带闪地看着村祝,冷冷的道:“大概会慌不择路,逃杀数年后,流落到一个小村庄里,本想办完一些事后就赶紧离开,却不想,反而落入了某个老狐狸的算计之中。”
听闻此话,村祝的老眼微不可察地眯了眯:“太子殿下这是何必呢。”
许离自顾自的坐下,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只见他眸中含煞地问道:“那敢问大人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况且,先前明明说好拜托我一件事,可为何又扯上了许某的身世,难不成……这几代村祝大人一切的布局,居然皆和鲤族有关不成?”
面对村祝莫测的手段,许离感觉自己的所有都暴露在前,不过如此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释然的心绪,言语间也不再为了掩藏身份而顾忌什么。
但是,许离也隐隐感到村祝不会正面回答自己,毕竟先前几个问题,这位老人可是和他兜了不小的圈子。
“与鲤族倒是的确有些关联……”老者睨眼斜了少年一望,道:“太子殿下是否自从来到海埙村中后,就时常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里浮躁?”
果然……
许离心中暗道这老东西说话还真是喜欢拐弯抹角,不过当他回过神来听清村祝所说之语后,脸色却是兀然地变得异常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