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祖地，圣临山。
拥簇着黑压压的人群。
先灵祭坛上，横悬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人，他那昔日里威严得让人发怵的眼眸，此刻只余下了死寂的灰暗。
虚飘着的发丝里，仿佛还残留着生前的滚滚气机。
曾经的风华绝代，震世威名，都于他闭眼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一代人族至圣，终为道化折戟。
“莫归人，仍是陨落了啊……”有老者喃喃自语，声中隐含无限悲恸。
他是人族老臣，一路扶植着莫归人，将人族一点点带向盛世局面。
曾走过多少春秋，多少岁月，风霜染尽了少年发，但他也不曾后悔过。这个男人，是人族振兴的希望，是整个东溟的希望，每当老者看到这一幕时，心中便是万分欣慰。
岁月偷走的风姿，大抵也不重要了。
他也想过这个男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折戟沉沙，但据按着他的猜测，这位人族至圣，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冲关坐化，绝不会暴死荒野。
但事实就是这般。莫归人，这位一度被称之为人族至圣、东溟真帝的男人，却毫无征兆地横死在了一座荒岛上，悲凉孤独，无人知晓。
莫归人，终究未有归人。
何其可笑！
人群里传递着窸窸窣窣的窃语，有人伤感，有人哀叹，有人惋惜，更有不怀好意的人幸灾乐祸。
“一代至圣又如何，小辈而已，不自量力想要改变东溟大势，最终还不是曝尸荒野？”
一位双眉尽是白须的老人低声冷笑道，他身旁的几位同龄的侯爷亦是阴恻恻地点头，对于眼前此景有着说不出的欣喜。
他们都是人族中尊贵的存在，身居高位，因而养成了跋扈的性子。自莫归人在位几百年来，没有少被其打磨镇压，他们一直对此怀恨在心，而如今接到至圣陨落的消息，几人自然是大喜过望。
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也该重新整待了……
几位王侯暗自地如是想道。
心照不宣。
随后，这群人俯下身子。
送圣归寂。
在一片复杂的氛围中，诸人俯下了身子，千百天灵之上升腾起袅袅的细火。
祈天之火。
众人，在为至圣送行。
包含着炽热愿力的火焰交织于天穹之间，翻转的明光里，折射着东溟的万家灯火，一幕幕虚幻的景致，如走马灯般闪动而过。
莫归人那魁梧的身躯静静地悬浮在祭坛中央，被烈火灼热下，泛起红色的光晕。
此方天地间，开始响起幽咽的哀鸣。
法则爆碎的声音在整个东溟间回响，风吹浪卷，不安的情绪如洪潮决堤，传递在了每一个生灵的心头。
大地摇颤，山河悲悯。
更有万千大修，于那时灵气暴动，经脉碎裂，境界也跌下了门槛。
这是天地的灾祸。
至圣陨世，会导致规则受到冲击，被多年磨合的平衡，亦在此时被打破了。
当年许无情折戟之时，也是这般。东溟大地，都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形势。
如今，鲤族神皇、人族至圣，都双双离去，这也意味着，大厦将倾了……
祭坛下的诸人，有瘫倒于地，狼狈不堪；有气血逆流，道心将碎；有肌体龟裂，根基不稳。
圣人归墟，众生招劫。
“这该死的莫归人，他死就死了，死后居然还要我等来受罪。”
先前的那位白须老者低声咒骂，他此刻浑身的灵气都在崩溃，修行多年的道基都裂开了狰狞的纹路。
这都是圣陨造成的天灾。
忽地。
他的言语仿佛触怒了某种规则禁忌，一股来自苍穹的磨灭杀力自天而降。
一道凌厉的剑光。
凌厉到似能斩开一片天堑。
剑光宛若一柄穿插在山河中的神轴，浩荡成虹，连虚无的空幕都被挑开了。
“嘶啊！！！”
白须老者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剑锋之下，他那本就崩碎了的修为变成了一盘散沙。
缭绕在他身遭的灵气，更是寸寸消弭。
但见他双臂兜转，法相于脊背处撑张开来，模糊的光影就欲成形。
剑光，分化。
两道同长的，如湍急水流般的锋刃照彻长空，端呈左右并态，唰唰扣下。
轰然作响。
还未凝实的法相就陡然崩碎。
白须老者扑通一声跪倒，肩胛骨前后的血肉都被磨灭了，血流如注，整个人尽是没入了璀璨的剑光神罚中。
宛如天谴下的祭品。
包括其党羽在内的四遭之人，接连后退了数百步，先前因至圣陨落而升起的窃喜亦无影无踪了。
有人庆幸自己没有像这白须老者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惊惧这位至圣对天地的影响。
到底是东溟大地唯二的通天存在，哪怕身死，也容不得亵渎。
众生不允许，天地也不允许。
纵然归墟，威名永在。
这时候。
白须老者的全身肌肤都已在剑光中消融了，他还保留着挣扎的姿态，只余下了一副空荡荡的骨架。
在神罚散去后，他生前修为亦被悉数消蚀，失去规则的吊悬，他的形体倏地瘫倒下来。
而这把骨头，则半点灵性都未有残存。
死相凄惨，不忍直视。
众人的肺部中，悄然窜入了一口冷飕飕的气息。
再也难以对那位至圣生出半分不敬之意。
“渎圣之罪，便是粉身碎骨，还要株连九族。”那位人族老臣自人群中迈出步伐，看向挤满了此间的诸臣，声线冰冷地道。
“将李硕家族中，除老弱妇孺之外的人满门抄斩，他的党羽势力，也需全数斩首！”
他坚决地下了命令，纯粹的白发里闪烁着异样的光泽，熠熠生辉。
那是属于遁血期大修的精气神。
诸臣中有些许人面色大变。
有人厉声喝到：“公孙辙，至圣方才陨落不多时，你就欲借着李硕的事情，想要将人族高层重新洗牌，其心可诛啊你！”
他企图转移诸人的聚焦点，给公孙辙扣上一个试图诛除异己的帽子，好让其投鼠忌器。
其名为公孙辙的老臣，没有理会此人的信口雌黄。
是与非都可论人胡扯，但他从不理会这些。
大袖迎风挥开，灌入其中的冷风将衣布搅动得猎猎作响，雷霆声大作，似有煌煌天威囊括于其中。
在宕振的山河大地间，岩土龟裂坍圮，此方天地规则接连具象成形，秩序的神链若暴雨梨花均落，那是公孙辙祭出的神令。
祭坛镇守的人族山河军，于那时一拥而上，将那造事之人擒下。
连同李硕一众党羽，无一幸免。
“身居高位，却居心叵测，妄图与圣不敬，当斩。”
公孙辙亲自执剑，喷薄出一道锃亮的雪白色长弧。
划开一大片染血的人头。
惨叫声此起彼伏。
亦有观望之人瑟瑟发抖，对这血腥的一面，不禁升起兔死狐悲的情绪。
谁又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送圣大祭，就在一片血色之中结束。
公孙辙走入了人族圣殿。
虽然清除了逆贼，但他的心头却没有半分欣喜，相反，他的心绪无比沉重。
莫归人归墟了，但人族不可一日无圣，且还有鲤族郭藏痕在虎视眈眈。事到如今，人族的情况可谓是万分危急。
人族，何去何从？
他走在砖上的步伐也愈发地虚浮了，深一脚浅一脚，形体踉跄。
逆血翻上咽喉，嘴角泛起血丝。
“道心要碎了么？”老人擦去唇间的腥甜，干瘦的身躯仿佛风中的火苗，无力地飘摇，随时都会熄灭。
圣殿的通明灯火下，他的目光偏转，混浊的眼眸里却尽是黯然。
下移。
手掌上，残留着一弯殷红。
老人有些恍惚。
殿外，落起了大雪。
殿门未关，冰寒席卷，很冷。
风雪扫来了一袭蓝影。
“道心乃修士之根本，若是就此倾碎，可是会让你跌境的。”
身着天蓝色道袍的人族祭司魏连，带着一蓬白色颗粒，走入殿中。
公孙辙回过头，神情有说不出的落寞。
他微微叹息道：“莫圣主陨落，我道已不完整，人族……怕是要完了。”
蓝袍祭司轻笑道：“许无情十年前便是死在了鲤族祖地，妖鲤一族同样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可不照样存于世间？”
公孙辙皱眉道：“你明明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况且……我人族可没有第二个梦玄老祖。”
魏连的胡须翕动着颊上雪粒，抖搂下一片簌簌之声。
他转身，望着大殿上的神像，如是道：“鲤族虽有梦玄老祖，但你怎么又知晓，莫圣主道化前，没有留下什么后手……”
“你又怎么知晓，莫圣主的道化究竟是不是意外。”
“你应该知晓的，圣主，向来算无遗策。”
公孙辙眼角一跳，震惊之余，问道：“莫非，圣主不是因意外横死？”
“以圣主那般的存在，又怎会不明不白地曝尸荒野？你真的以为圣主是因为冲关走火入魔才陨落的么？”魏连的语气陡然肃穆起来。
道袍上的一层细雪，有如素粉般脱落而下，在大殿砖面铺了片白毯。
蓝袍祭司半蹲及身，用手指在雪面上勾勒着线条，指掌起落动沉间，画作了一条蜿蜒盘亘的巨龙之形。
公孙辙的眉眼也随着他笔画的形成，愈发晦暗。
这巨龙的鳞甲、尾段，乃至形态走势，都在成型的过程中趋于熟悉。
像连绵的山，河，川，林，甚至……整个大地。
直到最后。
魏连的青筋开始暴突起来，他的勾画像是涉及到了什么不可言状之物，无形的压力开始向他的身上添来。
汗如雨下。
终于，在他的眼眶中几乎涌出鲜血的那一刻，他的笔法骤然交接上了。
笔落，画呈！
殿外忽而刮起了凛冽的狂风，裹着彻骨的寒，朝着那面雪画卷去。
仿佛欲要将之磨灭。
公孙辙悍然出手，大袖间有神光照彻，在这冬日里如暖阳般晃亮温热，大殿内的灯火也于那时扑闪得昏暗。
遁血期大修，已然能修出了规则明辉，连玄铁都可焚。
凛风与之相触。
响起铮铮之音。
似两柄剑器在殿内殿外的交接点间，挥斩抵前。
好在，神光占据了上风。
在规则明辉的洗蒸下，呼啸的冷气悄然间消融，化成丝丝缕缕，最终于错织的气流中消弭。
公孙辙抑住胸腔里的震悚，深吸一口气道：“这是东溟大地的形成之基？”
魏连点头，说道：“不错。”
“东溟大地形成多年，沉浮了万古，一直以来，世间的大修都想知道这个天地间的终极，只是有人苦苦追求一生的答案，却始终不得其果。”
“而直到这个人鲤二族呈鼎力之势的时代，同时诞生了两位天骄，便是鲤族神皇许无情与人族至圣莫归人。”
“人鲤敌对，两人分别为两族之首，本应互相敌视，但没想到，莫圣主的妹妹莫流月，却恋上了许无情，还成为了鲤族的神后。于是，许莫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很微妙了。”
“后两人相见，便毫无疑问地打上了一架，但也因此，他们这一架打得秩序破碎，意外窥见了世界的一隅终极。”
公孙辙指了指殿砖上的那副雪画，道：“也就是这个？”
龙的鳞片，是山川。
龙的缝须，是草木。
龙的形状，是东溟。
蓝袍祭司抚须言道：“不仅如此，两人还发现，这条龙陷入了永恒的沉眠，仿若死去，但实际上，又还在喷吐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气，他们称之为龙气。而恰好，他们发现，他们能够通过龙气，修炼出更强的道意。”
“就算是如此也就罢了，反而能为世人提供一种全新的意境，倒也是件美事，但两人很快又发现，龙气除了圣主与神皇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法修行。更让人恐慌的是，东溟脚下的这只天龙，其实是在借着龙气的内外流动，来吐息换气，以便复苏。”
“可想而知，这只龙一旦复苏，整个东溟大地都会就此崩塌，届时，便是生灵涂炭。”
公孙辙皱眉道：“可这与圣主陨落又有什么关系？”
魏连道：“你知道无逖么？”
“无逖……”
公孙辙隐约发觉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他思索片刻后，才道：“你是说三年前被圣主所收留的那位被灭族的遁血期大修？”
魏连点头道：“就是他，圣主便是那时候检查过无逖的体质，最终发现，无逖的体魄，居然也有着修行龙气的资格。”
“而想要制止那条天龙的复苏，就只能通过吞噬其龙气，防止其换息，最终，直到天龙残余生机消弭。”
“但十年前，许无情在祖地死去，吞噬龙气的计划，只靠圣主一人，便无法完成。”
公孙辙若有所思，道：“所以三年前，无逖的出现就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缺……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这样的话，圣主为何会好端端地陨落？而且这样一来，阻止天龙复苏的计划岂不是又被中断了？”
魏连道：“因为想要彻底地将龙气炼化于体内，便需要拥有神壶境的修为，仅仅遁血期还远不够，而圣主又于几个月前爆发了隐疾，寿元也只剩下了十余年……”
公孙辙的脚步僵硬了下来。
“圣主何时患上的隐疾？”他如是问道。
“圣主还未至神壶之时，曾清剿深海血鲸一族，连战四位遁血期大修，气海因此受了伤，只是此事被圣主强行压了下来，也只有我一人知晓。”魏连回答。
老人沉默不语。
这位蓝袍祭司继续道：“圣主深知十余年的光景，根本不能完成计划，也就是那时，圣主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情绪。”
“但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如无逖的出现，也正如一个少年的出现。”
“少年？”公孙辙蹙眉。
“不错，圣主在几个月前观测天机之时，发现了许无情的儿子还活着，也就是鲤族太子。”
“你是说当初风骨之战中，逃走的那个鲤族太子那个许离？”公孙辙震惊道：“莫非那个小子也能以龙气修行？”
魏连道：“正是如此，也便是因为这个发现，莫圣主决定，将自己的修为，尽数传给无逖，让其步入神壶之境。”
“等等……”公孙辙不解道：“无逖已经是遁血期的大修了，距离神壶只有一步之遥，而许离却只是一个灵光期，再加上当年风骨之战，他一路逃亡，想来也没有时间修行，为何圣主要将修为灌顶于无逖，而非许离？”
魏连笑着道：“鲤族太子是许无情当年留下的后手，他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让许离步入神壶，你认为许无情为何敢洒脱地进那九死一生的祖地里？”
公孙辙恍然大悟。
“圣主将无逖送入神壶，一切便稳妥了。”魏连道。
公孙辙依旧叹道：“我还是不怎么看好这个许离。”
魏连抚须，咧嘴道：“老夫忽然又想起了许无情曾经尚在的时候，对圣主说过的一句看似无厘头的话，现在想来，似乎对于这个许离，许无情早就肯定了他的潜力。”
“什么话？”
“他说……这个少年是集聚人间之意而生，可谓之众生之种。”
公孙辙长吁了一口气。
许久的相顾无言。
先前的音声逐渐敛没在了风雪的浓墨中，有殿外枯柳，在茫茫晃白里生出一点盎然绿意。
虽枯萎，却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