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气渐褪,朝露端亦还未染上太润,只有少许的曦色盘上山间疏密树木的朦胧梢尾,云雾犹似瑞气氤氲,蒸腾着微凉的天光。
此间已尚处寅时时分。
透过灰濛濛的雾霭,一阵阵送丧的铃钉山野之曲悠悠传来,随涧缝所环,流荡于狭窄的山势中。
宛如迷失的孤魂,凄厉催人。
稀稀疏疏地,一队绵长的影子,在雾气之中时隐时现。
近了,一排起伏的人影在山路上晃荡不停,依稀能够视见,这些人影为首的几位,正合力地抬抱着一口棺材。
若是有人站在清晰处,仔细看去的话,大概能够模糊地观察到,这口棺材上,竟是刻画着密密麻麻的一寸符文,浑光散发,绽裂着明亮的淡白色符光。
山野之间,很是明亮。
而走在那最前面的,却是一位年近稀古的佝偻老人,背上款着一口宽大的阔剑,其枯瘦指尖上夹携着一个迷你的青铜铃铛,在风中摇曳出清碎的声响。
看起来很像是一名道士,但是端与后者不同的是,该老人步伐缭绕着毫光,交织飞舞于通身,与那些坑蒙拐骗之士大有差异。
这位似为道士的老人,赫然便是海埙村的村祝大人!
紧随着棺材后方的,是一位红衣少年,此时正无精打采地挪动着精疲力尽的腿脚。
“没有修为加身,可真是够折磨人的。”许离心头微微一叹。
原本照理来说,许离夺舍了原宿主,占据了其肉身,有在他体内落泉灵气的洗刷下,肉身自然会比常人要强上很多,对于行走这种问题来说,甚至根本不能算作问题。
可让许离感到诡异的是,即使他如何地用浑体灵气锻刷此身,无论怎样努力地重练此躯,这具身体竟如同一个朽木,根本容不得半分的提升。
这具身躯饶是再不济,也不应该如此弱小才对。
少年对此很惊诧,也很无奈,在不动用修为的前提下,他还真的和一般人无异。
想到这里,许离苦笑地摇了摇头。
“算了,懒得去想这些了,现在当务之急,是看看这老头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红衣少年将心头的疑问尽数甩去,而后将目光落在前方摇头晃脑施法的老头身上。
依照村祝的言语,寅时辰的浮沉浊空,化相承虎状,可逆乱阴阳,开灵辟尘,亡故之人的灵念更容易褪去一身凡世尘埃,心境会涤净俗世宝光,元神亦是更易被轮回所接纳。
村里人都怀有尊崇之心,自是对这位威望冠顶的村祝大人所说之言深信不疑。
可许离却不以为然。
莫说村祝那一番所谓寅时辰化相猛虎的言论纯属扯淡,而那凡人的元神进入轮回的说法,倒简直就是荒诞离奇了。
须知的是,在人的识海中,元神这种东西倒也的确存在,若是非要说没有的话,反而太过绝对。
不过让许离之所以如此腹诽的,却是村祝一番话中存在着不小的漏洞。
凡人,意识诞生于灵,灵依随胚胎而化,生而为识,以此开辟了识海紫府。
然则不得不提的是,凡人犹如被封印的巨兽,在出生之时,便受到了天地秩序的禁锢,识海、丹田、明堂等人体炁存的秘藏,就被天道压制,极难破封。
元神不属于几大秘藏中,却在修仙一途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灵存于识海,识海由淡色化浓,随着修仙者的修为不断衍生增幅,人体秘藏被打开,此意识之灵会随之变异,升华,诞生一元更为纯净强大的源,先人谓之为元神。
在修仙之途的惨恶环境中,生死皆如常,无数追求道之极致的人不断从此间陨落,一代风华,化作黄土,这自然是极其可悲的。
可一个修士,若是有了元神,那么当元神一旦诞生,便意味着其有了难灭的底蕴。
元神可入轮回,此话固然没错。
因此先人有了一句古言:元神修成,不死不灭。
村祝这话本没有错。
可是一个像老妪这般的凡人,若是有了元神,可以遁入轮回,那么此事被说出去,要么震惊世人,要么传言者会被当做疯子。
凡人之灵,顶多有阴灵残存,或是执念飘徊,这是众所周知。
怕是大多数人都会对村祝之言嘲讽一句天方夜谭。
所以这老者也只能在此荒僻之地骗骗淳朴的山里人了。
“沿水途去,阴逝转接,壤御幽冥,道宇气临!”
蓦然地,村祝口中念念有词,浑体宝光聚放,手指间掐诀,顷刻间一束毫光喷吐而出,横冲上了半空,旋即化作点点光曦洒落。
及此,老者仰天视穹,浑体的灵气都在喷薄,犹如真龙出海,绕睨在他形销骨立的周身,高人风范,在这一刻尽显。
“这就是仙人!!!村祝大人居然是仙人!!!”
周遭的人们一阵惊呼,个个眼中都怀崇着景仰之色,激动的情绪然是溢于言表。
红衣少年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以他对村祝的修为探测,此人只不过是一位灵光后期的修士,原本修为便不算太高,而为今之时,所施展的也只不过是一些最基本的控术,反而引得诸人呼声连连。
许离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很想去拆穿眼前这位老者把戏的冲动,他想在老者受着众人敬仰之下,亲自将其的威望打入谷底,彻底粉碎他和蔼脸庞后面的真实面目。
他更像取代此时村祝的位置,彻底放开自己的本性,恢复为曾经那个桀骜嗜杀的妖鲤。
许离从不是一个甘于隐忍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可惜,他同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一切对他有恩、或是他于别人有亏欠,他大抵都会牢记心间。
否则,他怎会委曲求全,来到海埙村这等荒僻之地,只为解除少年心中执念乡土的后患。
为了自己坚守的道心,他忍了。
红衣少年迎着天光,缓缓抬起袍袖,半手掩住厘许眼角,余留目视随长空而动的粼粼芒色,交映的光辉在其瞳目中徐徐流动。
暴戾的气息尽作一点猩红一闪而逝,色彩被那赤红衣衫拢住,没有丝毫地外溢。
他端是压住了那一点翻腾的本性。
如注血般的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变化……
听着在四遭惊呼的众人,许离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傍处的山峦。
此季已然临冬,山花悦尔开得正艳,茫茫山叠里,回环坡势中,疏密稀茂的枝叶间,它就如一团火,焚炙着汩汩若泉的徐来清风。
映衬得仿梦影一般。
“要下雪了么……”
腥芒烁去的霎那间,红衣少年将手臂收进了短小的衣袖中,他的骨架很小,整件衣袍笼在身上反而显得很宽大。
少年的目光逐渐下澈,又看向那徐渐阴沉的天空。
体内澎湃的气势,竟开始缓缓凝结起来,聚沉积淀的滴滴润灵,散放于四肢百骸,犹如波光闪动。
许离轻叹一声,心间似有什么事物碎裂开来。
清脆曳心。
红衣少年默然地埋下身子,压下躁动的滚滚润灵。
一抹金光,耀眼得似要冲破天际,迎着村祝的法间涌去。
可还未到半空,便又被少年悄然的十指一转,化作光点消散开来。
“我的道心……”
少年感受到体内更加充盈磅礴的力量,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之色。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丝丝苍白遮没了唇的鲜红,催生出一抹不正常的色彩。
……
蓦然地,如絮雪花飘洒而下,模糊了郁绿的山光水色。
自巅处眺望,依稀能视见,此时的天与地,只割作一条明亮的白皙巨浪,昏晓若碎星,一望方现。
村祝已收了法,高深莫测的气态尽皆凸显,他回头扫视着略显拥长的人群,脸庞兀自有些阴翳,湛白雪粒映折的光芒也未将其点明。
眉间也略有些不正常的光晕凛过,但又转瞬即逝。
“牧某已经施法,成功将毛夫人的亡灵送上了幽路,现在只消诸位略磨半日功夫,陪这位老乡亲走完最后一程。”
村祝大人的声音不高,却诡异地让所有村民们都清晰地听到了其言语。
诸人只当是村祝大人法力高深,齐声恭道:“村祝大人德心深厚,又愿耗费自身宝贵光阴为亡人施法,我等的微末时间算不得什么。”
少年的声音也淡在人群的高声里,此罢后,他眸光流转,若有所思。
一片雪絮零零飘落,被红衣少年轻轻接住。
但见那抹沁人冰凉的白华,在掌心之处转动,几番挣扎后,化作点水澈澈,凝在掌窝中。
“水蒸作汽,汽凝作云,云散作雪,雪化作水……如此,便是因果……”
许离阴深的脸上兀地冒出一缕笑意:“逃不出来的……无论作何,都无法掩饰,本形终不会变……”
他的言语,透有几分阴森。
此话,亦是不知对自己说,或另是意有所指。
远处,站在前首列的村祝,神色倒微沉若水,不安的色彩悄然浮现。
他打量着四遭。
朵朵雪花在天地白浪间打转,染白了山景晕色。
雪色依旧,不染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