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自然没有像大城市里那种绿意盎然铺满着松软草坪的足球场。我们踢球的地方,在一片荒废的水泥厂门口的空地上,连野球场都算不上。
总的来说,除了地面大致是平的,也没有别的优点。
我们自己用砖头画的一道中场线,将场地一分为二。两头各用砖头垒了象征性的球门,就可以开整了。
不过对小镇里踢足球的孩子来说,有块地方也就够了,条件虽然寒碜,却也满足。
有些人虽然乐呵呵地踢着足球,但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足球是在草皮上踢的,压根没有这样的意识。不过这也无妨,即使对于我这种爱好过足球的人来说,那样的绿茵球场也只是童年里一个鎏金幻梦罢了,带着些触不可及的味道。
这里的孩子们除了喜欢爬房顶,另一大共同爱好就是踢足球了。
他们似乎非常喜欢这种追逐着彼此的感觉,在屋顶上是如此,在这个简陋的水泥球场上也是如此,哪怕迎着烈日,冒着受伤的风险,也没有人可以夺走属于他们的快乐。
这种快乐经常会感染我。让我觉得夏日穿行在时光冗长隧道里,变得悠悠缓缓,一切事物忽然显得那么地安宁、深邃。
头顶上的太阳,正在曼斯条理地朝天空最高的地方攀爬;远处的房屋,升起了温馨宜家的炊烟;路边的青草,正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生长……
“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炙热的空气经由呼吸道进入我的身体,再与体温形成了一股暖烘烘的交融。我忽然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地……这对一个生病的人来说,这可不算是什么好现象。
幸亏还有些爽朗的清风,让我能够保持清醒,不然我真的快晕过去了……
我意识到自己估计发着烧呢,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干脆主动请求做个记分员兼裁判吧。
他们一听,嘿!还有傻子主动要当裁判的!
这当然要表示鼓励和支持。我获得了一致性的同意,并且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补充说明当裁判员需要掌握的规则,以免我成为偏袒一方的黑哨。
对于我这种牺牲小我,成全团队的精神,就连坤哥也非常满意,还刻意给了嘉奖,把他吃了半截的冰棍儿赏给我。
我受宠若惊,却也不敢顶着高烧吃冰棍,只能捏在手上。看着坤哥把他们招呼到一起,围了个圈,通过转足球气门芯的方法,给这十来号人随机分成两队。
他们管这叫转腚眼儿,腚眼儿朝谁,全凭天意。虽然不能保证绝对公平,却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不然的话,这群人肯定都想方设法蹭坤哥的那一队,还不得乱套?
结果,没和坤哥分到一队骂骂咧咧走向另一个半场,又在坤哥一个霸道的眼神之下,悻悻怏怏地闭上了嘴。
我可没本事像职业裁判那样陪他们满场跑,我往四周看了看,在中场场边,找了个能呆的地方。那里刚好有几棵野冬青树,投下一片零星的树荫,我可以坐着看。
还没等我就位呢,场上就已经开球了。
果然,事实证明了一点,我这个裁判压根就毫无存在感。
不过我一点也不恼,反而有点庆幸这种形同虚设的感觉。我本来就无精打采,蔫了吧唧的,只想图个快活,记着比分就行。
我一心想赶紧混到中午,然后回家跟我妈吃个饭应付一下,等她下午去公司,我就能搁家躺着了。
这样想着,头又一阵剧痛,难受得很。
我心不在焉的坐在一堆水泥管子上。一边耷拉着脑袋,有些厌倦地看看那足球飞来飞去,一边不时低头看一下,盼望着手里的半截冰棍儿融化地快些。
我估摸着这会要是有个城里的家长经过,怕是觉得这群孩子都疯了。大夏天里顶着个大太阳踢足球,也不怕中暑么?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一个个踢球还都拼得狠,无限透支体力,亢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
只顾用蛮力冲撞,用身体夺球权,看得人有些心惊胆战。
这踢球的地儿可是硬邦邦的水泥地啊!一旦摔倒趴到地上,胳膊肘膝盖铁定有一块得擦伤。有经验的都知道,这种擦伤的滋味儿可不好受,生疼生疼的,还容易留下永久的疤痕。
不过,童年似乎就是这个样子的,也犯不着让任何人觉得担心。毕竟一个个的,成天都是出没在房顶瓦檐上的主。他们和我一样,大致是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即便真的有人摔倒了,拍拍身上的灰就站起来了,都是野蛮生长,谁在乎这点小伤呐?
毕竟咱口号喊得够硬!怕疼的不是男子汉,都霸天绝地了,还能出个孬种?
尘土飞扬里,依然笑声鼎沸。人人都在吃灰,却又拥有一种谜之快乐。
“哎,二狗子!传一个……哎呀,你怎么看是不传球?”
“你开什么玩笑,你凭什么让我传球,你以为你是C罗?”
我咯咯就乐了。
“啊,能射了能射了,远射啊你,妈的……你丫的要么传要么射,发什么呆……”
“你大爷的!!你踢球还是踢人?”
哈哈,我一个人捂着脸笑,这比看电视精彩多了。这群小子,净觉着自己在踢世界杯呢吧!就这代入感,就这气氛,绝了!
“1比0!”
开场十多分钟,坤哥一脚小角度推射,率先进球了。他的队员们热血澎湃地,纷纷呼喊着坤哥的名字,汗津津地跑到他身边蹭一下光辉,就像簇拥着冠军。
我还真没想到,坤哥不仅打架厉害,踢足球也相当有水准。
一个错身,竟然还能使出一招马赛回旋,宛如齐达内附体。我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种操作,我以前只在电视机里头看见过。
不仅如此,坤哥还特别擅长左边路突破,停球过人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过完人之后,接着再以一种诡异的步伐趟到中路,起脚射门,简直防不胜防。
他自称这一路名称叫做“坤哥走廊”,是他在DVD机里不断地观摩回放梅老板的比赛琢磨出来的。虽不及梅西那么行云流水,不过那一刹那,我得承认,在这个这个17岁的少年身上,闪耀着一种天赋异禀的光环,可能这也是这群孩子为什么会如此崇拜他的另一个原因吧!
可惜这个进球之后,引发了蝴蝶效应,由于另一方的前锋“外星人”、后卫“卡洛斯”、以及守门员“布冯”发生了内讧,所有队员开启了一阵消极倒脚,导致比赛提前终结了的悬念。
坤哥才不管这么多,自己爽了就行。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了三四五六七八……只见坤哥左突右撞,如入无人之境,没人防得住他,这一连进了13个球,还带俩助攻……15比0,没有坤哥的一方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斗志。
我都不忍心喊比分了,分差这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打篮球呢。
尽管如此,前面的半个多小时我还是一直在忠实的履行我的职责的。直到后来他们也踢不动了,全靠一口精神气吊着,单单是舍不得退场,我也就不太上心了。
我自顾自地站起身子,扔掉手上的冰棒棍。我没等它化完,最终还是被我吃掉的。
我开始扭了扭老腰,活动下身体,顺便甩甩有些酸痛的胳膊……
我的视线从球场上挪开。
就在这时,在沥青马路的尽头,一片熏人的热浪里,我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可我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一头蓬松凌乱的自来卷就像一坨枯草,在高温艳阳的照耀下,让人无端产生了一种它会不会随时自燃起来的担忧。
他上身穿着一条汗津津的背心,下面穿一条大到不合身的大裤头,用一条布皮带紧紧束在腰上,脚上夹着一双掉色的人字拖,在夏日空旷的马路上发出啪嗒啪嗒地声音。左手还拽着一个又旧又破的蛇皮袋子,那蛇皮袋子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里面哐啷哐啷,几个塑料瓶子和易拉罐不断地碰撞。右手有气无力地挥舞着一根细长的小木棍。一边走,一边往路牙旁边的杂草里边扒拉什么。
猛然间,我的内心像被一只无形地大铁锤给砸了一下,沉闷无比。就那么怔怔望着那个人,视线再难移开。